俄乌之战更多是旧时代回响，不会对未来国际格局构成重大冲击

在很多人看来，30年前苏联解体意味着冷战的正式终结。从那以后，尽管新的国际格局一直在演变之中而未最终定形，各类地区性战争未曾间断，大国竞争的阴云近年来也开始笼罩在中美两国头上，但主流的看法是，由于全球化的深入发展，美苏两大阵营间的激烈对抗不再，冷战后国际关系整体上更趋于和平，大国间博弈也将更多在贸易、金融、科技等非传统领域展开。

但在2022年2月24日，不少人震惊地看到了类似冷战时的画面：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多路俄罗斯大军开进了乌克兰。坦白说，后冷战时代战争并不鲜见，但俄乌战争一定会是冷战结束后最引人瞩目，以及对欧洲地缘政治、全球政治秩序和国际规则体系影响最为深远的一场战争。

俄乌之战影响深远

第一，战争的主角是俄罗斯而不是美国。冷战后战争可谓多矣：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但这些战争的主角多为冷战胜利的主角美国，因此并不让人意外。美国作为唯一的超级大国，已习惯以武力开道推广其所谓民主、人权以及实现其地缘政治利益。一个好战的美国大家习已为常。而且，美国依靠其软实力致力于塑造“良性霸权”形象，也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国际社会的警惕，对其发动战争见怪不怪，更谈不上要追究其战争责任。而这次的主角是冷战失败者苏联的继承者俄罗斯，尽管俄罗斯总统普京的硬汉形象已深入人心，但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是俄罗斯国力根本无法与西方对抗。加上俄罗斯已被西方媒体塑造为咄咄逼人的“恶霸”形象，其战争引起的震惊自然也非同寻常。

第二，战争的规模已相当于一次大规模的地区战争。2008年俄罗斯与格鲁吉亚打了一场俄格战争，但格鲁吉亚与乌克兰完全不在一个量级。格鲁吉亚国土面积不到7万平方公里，人口370万，军队数量不到2万人。乌克兰国土面积超过60万平方公里，人口超过4000万，军队数量超过20万，完全是一个中等强国的规模。目前战争还在进行之中，甚至缺乏确切的战况信息与伤亡数字。但考虑战争规模不只是发生在俄乌边境与乌克兰东部，以及俄罗斯明确了要使乌克兰“非军事化”的目标，整个战争规模必将殃及乌克兰全国。另外，俄罗斯是世界级的军事强国自不待言，而拥有相当家底以及持续接受西方援助的乌克兰也远非格鲁吉亚和美国冷战后的战争对手如萨达姆、塔利班可比，战争的烈度与现代化程度也将超过冷战后的其他战争。

第三，战争的地点位于欧洲的门户。冷战后俄罗斯打过车臣战争，但战场位于俄罗斯国内。曾与俄交战的格鲁吉亚则位于黑海东部、高加索中西部，属亚洲国家。但此次乌克兰则位于东欧，以前是苏联的核心加盟共和国，当前则是重要的欧洲地区大国。在俄罗斯与欧盟、北约之间，横亘着乌克兰、白俄罗斯两个重要国家。由于白俄罗斯与俄交好，对俄罗斯来说，一心想倒向西方的乌克兰可能成为北约刺向俄罗斯心脏的一把尖刀。而对西方来说，乌克兰确实是推进欧盟与北约影响、彻底制服俄罗斯的一块要地。俄罗斯如果拿下乌克兰或是将其真正做到所谓“非军事化”，无疑会在自己与北约之间建立起一个重要的战略缓冲区，同时对那些试图靠拢北约的东欧国家以巨大的战略警醒，其地缘政治后果无论如何估量都不为过。

第四，战争起因高度复杂。在俄罗斯自己看来，此次开战不过是对北约屡次东扩逼到“家门口”且拒绝进行安全保障谈判的反击之举，以及为了拯救乌克兰东部受到“压迫”的俄语居民。在西方的渲染下，俄罗斯的动机则是领土收复主义式的，甚至旨在“重建苏联”。而在一些冷静的国际政治学者看来，乌克兰不顾自身地缘政治现实选择一边倒向西方，以及西方鼓励乌克兰加入北约却不愿意在俄威胁面前提供真正有实质意义的帮助，才是导致今日事变的原因。事实可能是各种说法的综合体，因此而引发的俄乌战争将成为分析当代地缘政治的最佳案例。

国际政治又要靠拳头说话了？

尽管战争还未结束、战局未有定论，但基于上述因素，确实有必要思考俄乌战争的规则性、格局性、时代性影响。例如，国际政治又重新回到那个靠拳头说话的时代了吗？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原则会受到何种影响？俄罗斯与美欧关系会出现何种变化，并进而对包括中美关系在内的全球格局产生何种影响？从更加宏观的视野下观察，这场战争是否意味着后冷战时代的结束，甚至是重新进入一个新冷战加部分热战的时代？暴烈的战争是否会引起恶性循环把国际社会的文明程度拖回到冷战甚至是二战爆发前的水平？

对这些问题，笔者的总体观察是：俄乌战争确实是后冷战时代的大事变，但它更多的是过去时代的回响，而不会对未来国际政治规则、格局和时代特征构成重大冲击。这是因为：

第一，从规则上看，俄乌间的复杂历史经纬使得此次战争不会对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原则以及当代国际规则体系形成根本威胁。必须承认，乌克兰是得到国际承认的主权国家，其所拥有的主权与领土完整应得到与其他联合国成员一样的承认。但也要看到，除了俄罗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的强硬作派外，俄乌两个民族之间的种族历史文化联系、近代以来俄罗斯国家的演变以及乌克兰试图一边倒向西方而导致当前的复杂地缘政治现实，都是促成当前事变的重要原因。这些原因很难在其他国与国之间关系中出现，俄乌战争的场景也很难在其他地域与场景下复制，自然也难以对当前尊重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的国际规则体系产生多米诺骨牌似的效应。

第二，从格局上看，俄罗斯军事上的强势作为不能改变其总体上复苏乏力的现状，欧洲地缘关系的重大改变以及中美俄关系的短期调整也不会改变美国专注印太的战略布局。一个国家崛起及其影响取决于其综合实力。自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始终未走出严重依靠能源的单一经济体系，因此缺乏恢复苏联时代雄心的根本力量基础。当前俄罗斯的强势作为是普京个人风格与面对北约东扩选择“进攻性防御”战略的结果，难以对总体国际格局造成重大改变。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美国拜登政府即使预见了俄罗斯将要发动战争，但始终坚持不派兵作战，即便这要以牺牲乌克兰为代价。不管战争结局如何，美国短期内以及在部分程度上会将更多外交与军事资源投入欧洲，但战略重心聚焦印太不会发生大的变化。

第三，从时代上看，大国间的博弈行为特征表明世界仍然处于后冷战时代，未来关键仍然是要走出冷战思维。后冷战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各大国间无法像冷战那样构筑两个平行市场、建立两个平行安全体系。当前与西方有着重大矛盾的中、俄一方面尽力应对西方的压制，另一方面从来没有真正尝试建立起完全与西方割裂的另一个阵营与平行体系，中俄在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中也一再强调不结盟、不针对第三方。西方把能源外交视为俄罗斯的威胁手段，但反过来看这何尝又不是俄罗斯与西方市场紧密相联的重要表现。但后冷战时代也仍然带有冷战时代的某些固有特征，如强调零和性安全思维与军事对抗。北约五次东扩就是这一逻辑的反映，而俄乌战争只不过这一进程累积到一定程度的大爆发而已。

因此，这次战争并不意味着后冷战时代的结束，也不意味着热战的回归，更不意味着回到二战爆发前那种全球分裂、暴力为王的时代。俄乌战争是以一种新的暴烈而且代价惨重的方式告诉世界：冷战思维并没有结束，其残留仍然在贻害全球。我们必须超越有关谁发起了这场战争、谁是侵略者的简单争论，真正探讨引发这场战争的结构性根源，全面清除冷战遗产，才有可能真正走出弱肉强食的时代，为每一个国家带来真正的安全。

（李开盛，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