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睿评｜从积极调停到高调反对俄罗斯，土耳其为啥要刷存在感

在中东国家中，土耳其是最为特殊的国家，其特殊性之一就在于它在多个方向与中亚、欧洲、中东和俄罗斯的复杂关系。布热津斯基在《大棋局》一书中曾对其多元身份进行如下概括：

“土耳其，作为一个后帝国的国家仍处于重新界定身份的过程。它受到来自三个方向的牵引力：现代主义者希望它成为一个欧洲国家而倾向西方；伊斯兰主义者向中东和穆斯林大家庭倾斜而重视南方；抱有历史观点的民族主义者则认为，处于地区主导地位的土耳其在里海盆地和中亚各突厥民族中具有新的使命，从而着眼于东方。”

土耳其外交，特别是2002年正义与发展党执政以来，欧洲、中东和中亚都是土耳其外交战略的重要方向，尽管在每个方向都有所进取，但却均与其实现战略宏愿相去甚远。众所周知，欧洲、中东和中亚是美欧和俄罗斯博弈的重要区域，而处于这三大区域结合部的土耳其，无论从历史与现实，还是地缘政治宿命的角度，都无法摆脱欧亚大陆的复杂地缘政治博弈，特别是高加索、巴尔干和中东地区的复杂博弈。

在此次乌克兰危机过程中，土耳其先是积极在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扮演调停角色，而在俄宣布承认乌克兰东部两个共和国独立后又高调宣示反对俄罗斯、支持乌克兰的立场。2月2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对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俄乌之间烽烟再起。当天，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召集安全会议，会后土耳其表态称，俄罗斯此举违反明斯克协议和国际法，“不可接受”，土耳其将继续支持乌克兰的政治统一、主权和领土完整。

土耳其政策选择的原因究竟何在呢？

一、土耳其高调反对俄罗斯的表象

在冷战后欧亚的地缘政治博弈和重大事务中，总能发现土耳其的身影。在涉及俄罗斯与欧亚的几次重大危机中，包括2008年的格鲁吉亚战争、2014年乌克兰危机、2020年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的纳卡冲突，以及2021年底以来的俄乌危机中，土耳其都无一例外地站在了俄罗斯的对立面。在中东的叙利亚危机和利比亚危机中，土耳其与俄罗斯也存在深刻矛盾。尽管土俄在叙利亚从最初的冲突走向了2016年以来的有限协调，但在利比亚土耳其和俄罗斯仍各自支持对抗的代理人力量。

在最近的乌克兰危机中，土耳其也异常活跃。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不仅在危机爆发后访问乌克兰，力图扮演危机的调停者，甚至计划邀请俄乌双方领导人访问土耳其进行调停，同时土耳其还不顾俄罗斯的警告向乌克兰出售在纳卡冲突中扬名的无人机。

2月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正式承认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为独立国家，并与这两个分离地区的领导人签署了协议后，土耳其高调地表达了反对俄罗斯、支持乌克兰的立场。据土耳其官方阿纳多卢通讯社2月22日消息，土耳其周二拒绝俄罗斯的上述决定，称这是“不可接受的”。土耳其外交部在一份声明中表示：“俄罗斯联邦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为所谓的共和国的决定，除了违反《明斯克协议》外，还明显侵犯了乌克兰的政治统一和领土完整。”“俄罗斯联邦的决定是不可接受的，我们不予承认。”声明称：“我们再次重申，我们致力于维护乌克兰的政治统一和领土完整，并邀请所有相关各方按照常识行事，遵守国际法。”

土耳其在乌克兰危机中的高调在外界看来似乎更多是“政治作秀”，因为在美欧与俄罗斯围绕乌克兰危机的大国博弈中，土耳其并不具备在美欧俄之间发挥斡旋作用的政治资本。另外，土耳其在美欧俄之间的角色也令人疑窦丛生，因为目前土耳其与美国、欧洲、俄罗斯各方的关系几乎都是既有冲突又有合作。特别是从土耳其与俄罗斯、乌克兰两方的关系来看，土耳其与俄罗斯在经贸、能源、安全等领域的利益，显然大于土耳其与乌克兰之间的共同利益。既然如此，土耳其为何在俄乌危机中坚决反对俄罗斯、坚定支持乌克兰呢？

土耳其的政策选择在本质上还是取决于历史现实和地缘政治赋予土耳其的复杂身份。土耳其自然清楚自身无法在俄乌危机中发挥主导作用，而是要使自身的行为符合其身份，更为重要的是彰显其作为北约成员国的关键角色以及欧亚核心国家的作用和存在，并以俄乌危机为杠杆影响土耳其与美欧俄之间的复杂关系，并在此过程中维护政治、安全、能源等方面的国家利益。

二、土耳其支持乌克兰更多是谋求存在感

根据美国中东研究所（Middle East Institute）2022年1月13日发布的报告，截至2021年，土耳其是乌克兰最大的外国投资者，投资总额近45亿美元，700多家土耳其公司在乌克兰开展业务，并赢得了巨大市场。

土耳其与乌克兰之间国防合作更为引人注目。早在2019年，乌克兰就从土耳其购买了6架后来在纳卡冲突中大放异彩的拜拉克塔尔-TB2（Bayraktar-TB2）无人机和3个地面控制系统。2021年10月，乌克兰国防部已证实这些无人机被用于顿巴斯地区，此举引起了俄罗斯的强烈警告。自2019年以来，土耳其方面已向基辅出售了几十架无人机，另外还有导弹和控制台，目前乌克兰至少还有24架无人机的订单。2020年12月14日，土耳其与乌克兰之间还签署了关于购买两艘土ADA级护卫舰的协议，这是乌克兰自苏联解体以来在国防领域的第一份“直接对外贸易协议”。

此外，土乌的合作计划还包括土耳其加入乌克兰安东诺夫设计局（Antonov ASTC）的飞机生产，参与乌克兰最大航空发动机制造商马达西奇公司（Motor Sich）的投资等。另据《华盛顿邮报》报道，乌克兰购买土耳其无人机没有任何附加条件，而且土耳其和乌克兰还同意在乌克兰建立一个无人机联合生产基地。（参见喻晓璇：《边境危机俄乌剑拔弩张，土耳其为何这么“跳”？》）

那么，土耳其是否由于其在乌克兰的经济和军售利益而采取反对俄罗斯、支持乌克兰的政策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土耳其在乌克兰确有一定的经济利益，双方也有一定的军事和安全合作，但土耳其在俄乌危机中对乌克兰的支持首先是以此彰显自身的存在，亦即在先取得存在的情况下，再通过与美欧俄各方博弈维护自身的利益。说得通俗点，只有求得存在，才能在未来解决乌克兰危机的过程中避免被边缘化。

三、土耳其政策选择是身份和利益使然

首先，土耳其反对俄罗斯的立场是历史和身份的必然结果。

在历史上，奥斯曼帝国曾经是东罗马帝国、俄罗斯帝国、奥匈帝国的有力竞争者。奥斯曼帝国和俄罗斯帝国对黑海、里海和巴尔干地区控制权的竞争导致了16世纪到20世纪两国之间的十多场战争。正是在双方的数次战争中，奥斯曼帝国的领土被俄罗斯帝国征服和占领，其中就包括当前成为俄乌危机焦点的克里米亚半岛。在1768年俄土为控制黑海的战争中，凯瑟琳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即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下的俄罗斯帝国吞并了克里米亚，将这个半岛及其突厥人口置于俄罗斯统治之下。曾经被纳入俄罗斯帝国的高加索三国也都曾是奥斯曼帝国的版图。

因此，历史上的十二次俄土战争以及一战后俄罗斯与西方列强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领土的宰割，都给土耳其留下了无尽的历史伤痛。帝国解体后新兴的土耳其共和国不仅失去了与列强竞争的能力，而且在二战期间不得不在列强间谨慎地保持中立而维持独立。尽管如此，土耳其在二战期间仍承受了来自盟国和德国的巨大压力。冷战期间，土耳其更是处于美苏夹缝中忍气吞声。因此，在冷战后涉及后苏联空间并与土耳其历史与现实密切相关的重大问题，如格鲁吉亚问题、乌克兰危机、纳卡冲突等事件上，土耳其都只能做出符合其历史身份的选择。

其次，土耳其的多元身份和欧亚复杂的地缘政治现实，以及自身战略选择使土耳其成为美欧俄之间和地区事务中的矛盾角色，但这也是土耳其在各方复杂博弈中实现自身利益的特有方式。

从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关系看，双方既存在无法规避的历史纠葛，又在中东、中亚、巴尔干、高加索等地区事务中存在复杂的斗争和博弈，但这并不妨碍双方在经贸、能源、安全和地区热点问题上进行密切合作。土耳其的这种选择恰恰是其通过俄罗斯撬动与西方关系的特有方式。例如，近年来土俄在黑海一方面存在经济和安全合作，但在出现矛盾和冲突时，土耳其又会转向自身的北约成员国身份，并迫使美国和北约对俄罗斯施加压力。

从土耳其与美欧的关系看，土耳其的北约成员国身份及其长期希望通过加入欧盟实现欧洲国家身份的诉求，使土耳其与美欧在政治、经济、军事、安全等领域存在广泛合作。美国对土耳其在后冷战时期的作用和地位曾抱有极高的期待，布热津斯基在《大棋局》一书中曾经把土耳其定位为“重要的地缘政治之轴国家”，他指出：“土耳其稳定着黑海地区，控制着黑海去地中海的通道，在高加索地区抗衡着俄罗斯的力量，仍起着削弱穆斯林原教旨主义影响的作用，并且是北约的南部支撑点。土耳其如不稳定可能将在南巴尔干引起更严重的暴力冲突，使俄罗斯更容易重新控制新独立的高加索国家。”

然而，冷战后土耳其与西方的关系并不顺利。在土欧关系方面，土耳其加入欧盟受挫以及双方围绕土耳其内政和中东事务的矛盾分歧，使土耳其与欧洲愈发渐行渐远。土美关系更加糟糕，双方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土耳其拒绝美国开辟北方战场）、“阿拉伯之春”特别是叙利亚危机、土俄关系特别是土购买俄S-400导弹防御系统、引渡居伦运动领导人等问题上可谓龃龉不断。在此过程中，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合作既有双方互为需要的因素，也有通过俄罗斯来制衡美欧的重要考虑。

但是，土耳其作为美国的北约盟友，仍具有其他国家无法替代的价值。土耳其联通欧洲、巴尔干、中东、高加索和中亚的战略位置，是任何其他国家都难以取代的；土耳其拥有的北约第二大军事力量，更是北约必须倚重的强大力量。土耳其的军事基地在美国和北约的军事安全体系中发挥着突出的作用，而北约对于土耳其安全同样至关重要。

在当前的乌克兰危机中，俄乌之间、美欧俄之间的复杂斗争和博弈，无疑既涉及土耳其的周边环境，也涉及其在黑海的重要战略利益以及能源利益等现实利益。这对于土耳其来说既有机遇又有挑战，土耳其在美欧俄之间的战略重要性将再次得到体现，但也使土耳其陷入难以逃避的地缘政治漩涡之中。这一切都是土耳其无法逃避的地缘政治宿命。

对于土耳其而言，与其在乌克兰危机中保持沉默，还不如更加积极主动地显示存在，这或许是土耳其高调反对俄罗斯的原因所在。但就土耳其的历史和现实而言，土耳其只能在美欧俄之间进行微妙平衡，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其利益。从这种角度看，高调反对俄罗斯不过是向美欧俄各方喊话的方式而已，并以此向美欧俄和世界彰显自身的重要性。密切关注乌克兰危机的发展，并最大限度发挥自身优势制衡美欧俄各方，将是土耳其的战略选择。

“中东睿评”是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刘中民教授的专栏，坚持现实性、理论性、基础性相结合，以历史和理论的纵深回应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