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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物语丨《少年的你》: 死亡、失序与伤痕

2022-02-24 11: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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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刘珂亦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少年的你》:

死亡、失序与伤痕

刘珂亦:

以校园霸凌这一可见性较高的暴力现象入手,《少年的你》直指当下社会中具有丰富内涵的诸多议题,以校园暴力揭露阶级暴力,以青春伤痛拓写社会伤痕。《少年的你》在二元对立和镜像结构中构建起多维度的讨论,本文将从死亡与死亡、秩序与失序以及你与我的三个维度出发,讨论影片所揭露的社会现实。

一、死亡与死亡:残酷青春物语

如果要将影片按内容分成两个部分,那么必然是死亡与死亡。影片前半部分以胡小蝶的死亡引入,陈念被动卷入一场校园霸凌事件;后半部分则以魏莱的死亡切入叙事,陈念再次卷入凶杀案件。相似生命的逝去却有截然不同的意涵,主人公的身份在两场死亡中发生了调转,但他们却似乎始终只能保持沉默,始终无能无力。

1.1 胡小蝶之死:受害者的沉默与懦弱

“她们一直在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是胡小蝶死前对陈念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一句质问中,景别呈现为胡小蝶的特写,她的额头和部分下巴都被镜头排除在外,整张脸紧紧几乎紧紧贴着镜头,含泪的双眼执拗地直视镜头,拷问着陈念。陈念将胡小蝶的质问翻译为一种求救,但她对胡小蝶的求救信号保持沉默,并由此在胡小蝶死亡之后为自己的沉默负罪,正是这种自我赋罪使陈念成为校园霸凌的下一个受害者。

(胡小蝶:“她们一直在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在受害者的状态下,陈念自称是“懦弱”的,即使她在胡小蝶跳楼后为她的尸体披上校服,在小北被混混群殴时拨打警察电话,但在自己遭受欺凌的时候,她却无法完成自我拯救,只能沉默地陷入混乱、暴力和伤害。

影片多次通过倾斜线条的构图和晃动的镜头表达陈念作为受害者时的慌乱与无助,特别在陈念于校外遭受的三次霸凌中尤为突出。[1]影片取景于重庆,却似乎没有过多强调重庆的地理特征,但富有落差感的阶梯在影片中的确反复出现。第一次校外霸凌正是由于陈念为胡小蝶盖校服的举动引来魏莱对其的堵截,画面从高处的铁质栏杆中向下俯拍,倾斜的横杆从上穿过,陈念一行人被禁锢在暗绿色竖杆之间,封闭式构图蕴含着压抑的氛围,栏杆对这群人的围困就像陈念此刻遭受的围困,令人不得脱逃;第二次的空间感最为典型,陈念在报警后于家中旧楼遭到围堵报复,为躲避魏莱等人,她穿梭在戏剧化的楼梯中,不仅有四层楼梯交错在画面中,甚至连其中的三根承重柱都是倾斜的,承重柱、楼道横梁与楼梯隐隐构成三角形,象征着混乱与危险;第三次校外霸凌发生在小北意外被警察局抓走之后,切入这段情节前一个镜头正是一个倾斜向上的楼梯,背后是居民楼明暗不一的灯窗,看似静谧的楼宇下却潜藏着不安与危险,这段霸凌镜头大多采取特写,镜头晃动,时有失焦,中间既夹杂着代表霸凌者视角的、手机摄像机模式下陈念的哭泣,也有陈念视角的、四周虚化的魏莱的蔑笑,施暴者的疯狂与扭曲和受害者的无助与慌乱一览无余。

第一、二、三次校外霸凌

1.2 魏莱之死:施暴者的无能为力和绝望

随着魏莱死去,陈念明显经历了从受害者到施暴者的转变。在绝大多数暴力影片中,主角从受害者到施暴者的身份转变都是常见的,对于这些主角来说,正是无法和过去的弱小和解,才成为自己最憎恨的样子,但陈念施暴者的身份并非其主动性的体现,而是在魏莱不断骚扰下,她无意的反抗意外造成了魏莱的死亡,由此致使她不得不联合小北成为施暴者。即使作为施暴者,陈念和小北的力量仍旧微弱,当她是受害者时,只有魏莱等人是她的仇敌,其他人无论能否帮上忙,至少不构成对立关系,但当她成为施暴者时,所有人都站在了她的反面,因此施暴者的身份对于陈念和小北来说并不是地位跃迁或者恩赐,反而让他们陷入更深的无能为力与绝望当中。

本片中还有一个配角的身份转变恰好是与主角的转变相逆的,即徐渺。在陈念由于帮助胡小蝶被霸凌时,徐渺和魏莱等人处于同一阵营,她举着装满小白鼠的笼子混迹在追击陈念的队伍中。而当陈念有了保护神之后,徐渺却成为下一个被霸凌的对象,她走投无路向陈念求救,同时崩溃发问:“为什么会轮到我?我明明什么都听她们的!”徐渺的质询封锁了一道问题的答案,即怎样才能在暴力中获得救赎?胡小蝶的遭遇证明了无法向同学求救,徐渺的遭遇印证着不能与狼共舞,而陈念的遭遇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秩序的崩坏?

二、秩序与失序:

有效的暴力,无效的救赎

2.1 秩序失语世界

面对困境,在重复的选项中,陈念每次都进行着不同的选择。第一次,经过反复地自我拷问,她在同学李想的陪伴下打响了郑易郑警官的电话,揭发了魏莱等人对胡小蝶的霸凌行为,但她的勇敢没有换来理想和正义的结果,郑易唯一能做只是向陈念说抱歉。在第一次失败之后,陈念身边再也没有“李想”的陪伴,她好像也失去了对“理想”的想象力。第二次,魏莱被停学后在楼道围堵她,她第一时间拨打郑易的电话却没有被接听,反而是在她稳妥地藏在垃圾箱之后,郑易回拨的电话让陈念置身于危险之中,成为她的拖累,因此她面无表情流着眼泪,只轻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打错了”。第二次失败后陈念再未主动向“郑易”求助,因为她意识到,这个社会的“正义”是失语的,秩序也是失语的,对于陈念和小北来说,他们身处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语世界。

在这样的失语世界中,陈念终于彻底转向同类小北,他们无法让世界听到自己的声音,只好彼此相互低语。因此第三次,陈念失手杀掉魏莱后,她没有寻求秩序的帮助,反而让小北帮助她埋了魏莱,甚至她和小北的联盟企图调用自己弱小的力量演一出拙劣的漏洞百出的戏,其中重要的并非他们的手段,而是他们对抗秩序的态度。

现存秩序不仅是无能的,而且是丑陋的。第一次求助失败后,郑易为自己开脱道:“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啊?我也很失望,不知道对谁。”其实警局面对校园霸凌事件束手无策的根源早就在一次火锅饭局中被前辈一语道破:发生在学校的案件却不终止于学校,追责的路径从校长、教师到外出务工的家长,最后只能承认家庭及教育秩序的在某种程度上的缺位。在陈念与小北与警察局等代表社会秩序的机构对抗时,镜头反复在陈念、男警察、女警察及三人全景中切换,如果说郑易还在一定意义上代表了正义的存在,那么女警察对陈念的步步逼问则显示出秩序的阴暗面,丑陋而无能的当局对上位的施暴者无能为力,却对下位的受害者多加苛责,压迫弱者。

2.2 暴乱中唯一的秩序

就时间而言,影片中的时间被压缩到高考前的一段短短的时间内,这个设定不仅从初始就赋予人物紧张感和压迫感,并且让许多情节充斥着中国社会的集体记忆。无论陈念是受害者还是施暴者,无论陈念与李想和郑易打交道抑或与小北上下学,时间始终一天天向高考逼近;无论氛围是紧张、焦虑还是舒缓,拍摄毕业照、参加高考百日誓师、考前领取工具和放许愿灯等诸多青春中的伤痕与美好从未在影片中缺席。

当警察到学校找陈念谈话时,她可以因为上课铃响了就返回教室,老师会为她开脱:“快高考了,高三学生的时间耽误不得。”在老师的眼里,一条逝去的生命不如学生现在缺课的数分钟。而当郑易为魏莱之死找到陈念家时,陈念展现了如出一辙的冷漠:“可以高考之后再说吗?我还有两场没有考呢。”陈念对高考秩序的尊重恰好与她前一句回答郑易为什么不报警的话形成对比,陈念说:“不想影响高考。之前不是报过警了吗?” 陈念的回答其实是两句话,第一句话反复印证着高考秩序的如常和地位的崇高,而更重要的是第二句中,警察或者说社会秩序的权威已经消失了。

陈念曾在微信上收到一条消息:“虽然不公平,还好有高考。高考可能是人生里唯一一次公平的比赛,我们一起加油!”这句话似乎一语成谶,诸多暴乱中唯一的秩序不是警察局维持的社会秩序,而是高考。尽管孕育这秩序的地方并非乐园,而是丛林。陈念和小北深知校园不是乌托邦,但高考始终闪耀着阶级流动神话的光辉。对他们来说,高考不是向上爬的阶梯,而是溃烂人生的出口。

三、你与我:社会伤痕的拓写

阿德勒曾言道: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陈念和小北正是不幸的人中的一员,他们身上背负的伤痕正是中国社会伤痕的缩影。搬运酸奶时的胡小蝶和被绊下楼梯的陈念,都曾悲伤又执拗地直视镜头,她们拷问的对象不仅仅是施暴者和旁观者,同时也在拷问着观众、拷问着这个社会。

3.1 镜像-主体理论:

生而不同,却又彼此依偎

拉康的镜像-主体理论认为,主体形成过程的三分结构是自我与他人二项对立之外出现第三个点,即“主体”。[2]对于陈念和小北来说,他们是生而不同的,他们从对方身上识别出与自己的经验有截然不同意涵的符号,并从这些符号中获得想象性的疗愈和抚慰。影片中通过一段平行蒙太奇呈现了陈念与小北不同的生活,陈念在学校或上学路上,她在备战高考,未来是光明的,画面也呈现出明亮的色调和较为平直的构图,小北则身处杂乱的小屋和麻将馆,他甚至无法在泥泞中想象正常人的生活,画面色调偏暗,线条也多为倾斜。

(陈念-学校) (小北-麻将馆)

尽管陈念和小北表层状态不同,但造成他们社会阶级地位低下的本质原因是相同的:一方面,他们都是学生,是社会结构中话语权最为缺失的一部分人群;另一方面,同时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他们的家庭背景是类似的。小北是一个社会孤儿,他被父母双双抛弃;陈念的父亲是一个根本未曾涉及的人物,她的母亲则是一个倒卖假面膜的微商,不仅不能给陈念的生活带来曙光,反而将陈念丢弃在危险之中,甚至为陈念带来危险。与他们的境遇相似的是另外的受害者徐渺,她的父母在无奈下只能在学校向老师苦苦哀求,甚至打骂孩子。与他们境遇相反的则是施暴者魏莱,她家境优渥,她的母亲在面对警察时也掌握绝对的话语权上位。

对主体的指认则发生在陈念探监小北的过程中,他们的脸倒映在相隔的玻璃窗上,两人的面孔逐渐交织、重叠在一起。面孔是识别他者最重要的符号,它始终有力地提醒着观者对我之外的他人境遇的理解与观照[3, 4],陈念与小北面孔的叠映,让镜头语言与角色命运在同步中达成告解,陈念和小北在某种意义上达成双向救赎。

(陈念探监小北,脸庞在玻璃窗上交叠)

3.2 社会结构下的囚困与救赎

小北存在的意义不止在于让陈念从秩序之外获得驰援,而且在于,他和陈念构成了在校园内和校园外,或者说校园与社会的小人物困境的对照。影片多次在大全景中强调小北小屋的空间和地理位置,它处于环形高架桥之下,其破败与高架桥上干净整洁的居民楼形成对比,陈念的家则位于破旧的楼层中,每次陈念放学回家的镜头总是在没有尽头地下楼梯,正昭示着陈念与小北的生存空间一再被挤压,他们都被家庭环境与阶级秩序禁锢于社会的底层,他们遭受的暴力不局限于校园暴力,而更多地成为阶级暴力的延伸,他们的伤痕也是家庭伤害和社会伤害的拓写。

在此基础上,影片在更深程度上介入了现实议题,至少提出了更丰富的供以反思的维度。首先是高考作为陈念逃离泥泞的出口,实质上并不能成为他们当下困境的最终解药。这种幻觉正是勃朗特讨论的现代社会中广泛存在的“残酷的乐观主义”,各种形式的暴力以及对暴力的忍受在资本主义氛围中合法化、日常化。[4]高考提供的对当下困境的替代性的幻觉致使陈念一次次地忍受残酷的暴力和伤害,她在伤痕中反复构想存在于未来的美好生活,向她被灌输的理想之地原地踏步地迈进,却在某种程度上对当下经受着的伤害视而不见,其主体性被虚幻的许诺攫取,其积极性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耗散。

如何在这样反复的困境中逃离,这是影片试图回答的另一个问题,同时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答。如将魏莱之死作为陈念与小北的第一层逃离,陈念和小北不是被正义解救的,也不是被自己解救的,魏莱之死对他们而言是充满偶然和意外的被动卷入。而第二层逃离则是怎么和自己施暴者身份的转变和解,这个意义上来说,陈念与小北是互相救赎的,他们将彼此拔出了泥潭,而郑易的介入对他们处境的影响似乎是正面的,从郑易的角度看,他不仅让小北减轻罪行,更免除了陈念心灵的负罪,老警察的评价更是直接肯定了郑易对正义的扶正。但在影片的最后,作为私立中学教师的陈念,仍旧只能通过陪伴受霸凌者回家的方式完成对其的救赎,这种救赎方式很难界定为来自体制的权力,反而更加偏向零散的微光、个人的力量。两个时段的结局书写的相悖使得救赎的来源依旧似是而非。

四、结语

从整体结构来看,影片是在对乐园的回溯中展开的,这种设定丰富了寻凶的内涵:主人公在剧情中拨开层层迷雾,寻找人命的凶手,而观众则在回溯性想象中进行对社会伤痕的寻凶。影片通过追忆的方式带领观众穿行布满荆棘的密林,其所裹挟的时间不仅朝向青春和过去,更是朝向当下和未来,它所治愈的主体同样囊括少年和成人。因为没有一节课教会他们如何成长,所以只能在困境中上下求索,彼此疗愈。

《少年的你》供以解读的角度甚多,但影片卓越之处正在于作为一部讲校园暴力的青春片,它没有局限于校园暴力,也没有局限于青春片,正如导演曾国祥也在采访中提出,影片展现的是少年与社会的互动,希望能有“更大的格局和群像感”,少年的成长之困拓展到了个人与社会的斗争中,意图在更大范围内寻求呼应。陈念与小北的伤痕不仅长在青春的犄角,更长在人性的角落,长在社会结构的一隅,小兽可以通过互相舔舐伤口自我保全,而社会的裂口又应由谁填补?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影视文化与批评》2021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1年优秀影视评论”)

参考文献:

[1]吴曼芳,郭姝南.《少年的你》:现实主义电影人文主义精神的应用自觉与主动适配[J].电影评介,2019(22):48-51.

[2]戴锦华.电影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55.

[3](法)列维纳斯.总体和无限:论外在性[M].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4]胡亮宇.《少年的你》:重新开始的“青春”时间[J].电影艺术,2020(01):73-76.

原标题:《青春物语丨《少年的你》: 死亡、失序与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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