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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一群青年未了的梦

2022-02-23 18:3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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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玉林

一个地方文学论坛的如烟往事。也是一个充斥着恩怨情仇的文学江湖。多少年以后,历史会不会记得,曾经有这么一群怀揣文学梦想叱诧网络风云的有为青年……

这个晚上我坐在电脑前,手指又跳跃在键盘上。我感觉这是十几年前的我。那时的我有几个年头每天晚上都这样,嘴上叼着烟,手上码着字,烟灰会不知不觉中落进键盘缝里。曾经有一次被我老婆从键盘里磕出一大堆来,引得她怒不可遏。小书房里每天晚上烟雾缭绕,墙壁都被熏黄了,一角里那棵本来茂盛的大叶伞也耐不住尼古丁的侵熏,而逐渐落叶枯萎,最终被我连花盆扔进垃圾桶里。我在白天四处奔波做一些装修与广告类的业务,晚上,我就是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我在写作,如果说的更崇高一点,我是在搞文学。虽然当年那些东西大多数我都扔掉甚至没有勇气重新再读上一遍,但那几年我发表了很多东西,虽然不是什么核心期刊,但那些作品却是大多刊印在许多省级以上的报纸上,《齐鲁晚报》当时据说是与《北京晚报》《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并称四大晚报,发行量逾百万份。他的副刊被称为——青未了。

每天晚上,我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熬夜熬到很晚,我现在的睡眠不好与肥胖就是在那时养成的。白天,我是一个四处谄笑与媚颜的人。那年头生意不难做,有点小积累,都会有声有色。我记得当时我还是有车族,虽然只是一辆小微型。但在当时,这样的人群并不是很多。那时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之前我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而且会被人抬到家里。我会在一张饭桌上跟客户们连续喝掉十杯啤酒,我在最多的一晚上喝掉了六十多杯。我认为那时这是很“男人”很有“气概”的事情。此外,我还知道很多荤段子,而且很多荤段子都是我自己编的,我还会说粗话,经常骂人。但我在进入这样一处空间后逐渐在发生改变,我安静了许多。每到晚上,我会进入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有另外一处天空,和许多像另外世界里的一些朋友,但我不愿称呼他们为“网友”,我一直叫他们“文友”。虽然我们经常聚会,但我们是为了一个叫“文学”的名义,我感觉这比“聊天室”里那些约会的网友们要光明太多。

青未了是这样子的。那家报纸的副刊称为“青未了”,就像人民日报的副刊称为“大地”、大众日报的副刊被称为“丰收”一样。在一个忽然有了“网”的时代,它在虚拟空间里有了一处选稿平台,被称为“青未了论坛”,IT术语中就是“BBS”。也就是说,稿件在邮件与电子邮箱以外,这里是更好的一处地方,而且文友之间能够互动交流,那些家伙都有一个活泼而俏皮的ID,也就是用户名,但随着他们的文章被刊发,他们的真实姓名也被披露出来。比如菏泽的“牡丹”真名是李建秋,轻吟低唱的真实姓名是朱峰,泰安的弱智儿童是毕四军,肥城的草本哈根是范学福,济南的罗裳真实姓名是贾曼。一串字母后面隐藏着两个名气比较大的作家,一个是胶东的王坚平,一个是泰安的戴荣里。还有在当时诗歌界就赫赫有名的普珉与岩鹰……

而我当时鬼使神差地注册了一个“托耳思太”,引来他们一阵哄笑,后来就慢慢被他们叫成了“老托”。

那两个版主(也是编辑)也非庸庸碌碌之辈。一个是韩青,一个是张成东,都是在晚报开专栏的人物,据江湖传言当时引来无数争议与眼球的“八丹”就是韩青的马甲。而那个著名的“西洲”就是张成东的笔名。这两个编辑在论坛里是最有人气也是最具亲和力的,在那方空间里我们可以任意调侃与戏谑他们,甚至向他们拍砖,拍得他们抱头鼠窜。当时这两个作家光环十分耀眼的家伙是非常在乎我们的,怕我们不去他们那里玩了。张成东说,开这个论坛我是煞费苦心的,网页的开篇词是《沙家浜》里那几句,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来的都是客,招待十六方……

那里是走出许多作家的。在当时,就已经有人开始出书,胶东王坚平的那部长篇小说《一直向北走》就属于畅销书。此外,还有贾曼的《安定的漂泊》。这在当时的文友当中轰动很大,纷纷就这两本书写起了书评。其余的像我们这大多数人只是专注于向《齐鲁晚报》投稿,因为他们的稿费不低,影响力也不小。当时除了《生活广记》与《人间》稿费略低外,纯文学性质的《青未了》版块稿费甚至达到了千字100元。但是他们要求的篇幅都很小,不许超过2000字。据说,当时的齐鲁晚报目标就是办成一家“平民”报纸,特色就是老百姓喜闻乐见。所以我们的题材多少围绕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和锅台炕沿,我想这也就是当下“亲情散文”泛滥的原因。

就散文写作这些年的发展来看,除了文化散文与李存葆那样的长篇散文如《大河遗梦》以外,“亲情”散文的写作队伍越来越庞大,或许会发展成文学领域固有的“写作流派”,在当时,这种手法的散文尤其受“青未了”欢迎,但是我们也争论过,这些东西到底算不算文学。我记得当年我在论坛里很不讲理地说过:如果不算文学难道算数学?还是算化学?还是其它类似于机械与动力学,如果不是,那它只有一个名字:文学。无非是格调高的或格调低的,优秀的或拙劣的文学。

在来这里之前,我是投过稿的,我曾经很天真地想用文学改变自己的人生与命运,因为我从小爱看小说。我想或许有可能像路遥与刘醒龙那样用文学开启自己的另一番人生,虽然那只是一线生机,但我认为值得尝试,我曾经把一摞摞稿纸包裹扔进邮筒,当然,绝大多数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直至到网络时代我走进了“青未了”。

我认为那是我很重要的一次出场,会不会在我的人生当中更重要现在还不得而知。我绞尽脑汁写了一篇叫《荒原,放羊娃,与对襟小袄》的东西,那是我第一篇,我第一次用手指笨拙地在键盘上码下的字迹。而且我张贴出去的那一刻,我很激动,我终于看到自己的写作变成了整齐的字码堆放在一起,我记得自己留了个言:电脑科技真是太神奇了,手指轻轻一点,就已经发表了……实际上我多年以来一直坚持这种观念,在网络时代,你的写作至少不像老一辈的写作那样,等待用稿的通知像等待录取通知书那样饱受煎熬。你在BBS或是网络空间张贴出的那一刻,比铅字都整齐的电脑字码就已经摆放在你眼前,虽然你不一定收获稿费,但你起码能收获赞许,不要担心你连赞许都收获不了,会的。中国人对赞许向来不吝啬,珍贵的是掏心窝子的意见。

我的那篇东西收获颇多表扬与赞许,包括一个叫“西洲”的。发了几个带墨镜叼烟卷的表情,好像是在纳闷,这小子很拽的样子,哪里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经常在报纸上出现的那个写杂文的张成东。大家都说我描写的景色很美,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是东营,他们问东营在哪里……我想包括现在我的文章喜欢对意象与环境的刻画是来自于那时的,也或许与我喜欢画画有关。对此他们说是“细腻”,我不赞同,我更认可那是“细节”。我一直认为,许许多多写手与作家本来并不具备写作的能力与条件,是赞许与表扬让他们自信了起来,从而踏上了一条塑造心灵之路,而一发不可收拾发表文章,称为作家。我坚持一种主张,不管是一篇文章成功与否,作者的履历是否浅薄,请你不要吝啬的自己的赞许,我这样一个人就是从赞许当中获得多数自信的。

实际上,那个坛子本身就是带着纷争建立的。一个叫“八丹”的在《齐鲁晚报》开专栏,时尚的小资情调靡费而又张扬,基本是对传统“妇道”的一种反叛。这引来了很多非议,于是许多人,许多搞文学的或者是已经把自己搞成“作家”的人,纷纷像我一样顺着网址来找“八丹”寻个公道。各种道德审判与人身攻击接踵而来。到后来,许多网友刻薄的批判都被收集整理连同《我是八丹你是谁》一块刊印出版,这是那个论坛当年一度人气爆棚的原因。据说,当时是一度超过“榕树下”与“天涯”的。

那时我们都年轻,我们在论坛上张贴自己的文章,互相支持与肉麻地赞许。倘若有一言不合,我们会你来我往吵个鸡飞狗跳。我们那个“坛子”当时也是一处小“江湖”,据说,那里面是有老大的。那个“老大”是一个美女,传说还是一个单身贵族,她的手下有四大金刚左右护法。那些家伙的ID头像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但后来我在见到他们时无非都是些孱弱的书生,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没几年,这已经很恐怖了。那个“老大”趾高气扬,她的网名叫“罗裳”,真实姓名叫贾曼,是省电视台的编辑,高级白领,她的“手下”也个个是青年才俊,行业精英。所以有点资本对我们这些行文与行业都特别土气的家伙们不屑一顾。很多人都在她的帖子下面鼓掌喝彩,她却视而不见。她也从来不表扬别人的文章,高傲得好像一个“女王”,但是如果她看不惯谁的文章,他手下的“爪牙”们就会对这个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而她这个“指挥中心”坐定中军运筹帷幄,摇旗指挥厮杀。我在一年冬天里在省城济南见到那个“指挥中心”,或许是,她看我有点“愣”而想让我落草入伙,她给我寄过自己的一本书《安定的漂泊》,我让我们这边画家李久刚给她刻了一方印章,我在去济南的时候亲手交给了她。实际上,与在网络里对她的印象还是有差别的。她长得不算特别好看,但是很阳光,也很洒脱,个头很高,再就是我知道她只是生于1974年的一个女孩。还待字闺中。他们曾经与一个50后的老作家大战三百回合,直到那个老作家退出论坛,再不登陆。她感觉他们胜利了,竟然相约在一起喝了一顿啤酒,据说他们总共也没干掉几瓶啤酒,他们那时文章写的好,但酒量不行。后来我质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无聊,他们说:“这是新生代作家向老一辈作家的成功逆袭……”然后一阵咯咯大笑。

那个女王的“爪牙”曾经威胁过我,那小子用论坛的悄悄话告诉我说,我们老大早就注意你了,你不要不识抬举。要不我罩着你你早被赶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是那个坛子里少数几个能写抒情散文的,他的网名叫“读书为了使坏”(还是不公布他的真实姓名了),这个坛子他是最典型的代表,年轻,不拘泥,潇洒而又随心所欲,另外对电子科技与网络有较高的认识和判断。我想我与他们这些人不同的是,我既没有文凭,也没什么才华。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发现了一块特别肥沃的菜园子,种点东西很容易就收获了。做什么事,我靠的是热情与投入。我用那个坛子标志性的男性开场白说:我靠,你是收保护费的。他说不用交保护费,你只要跟我们一块欺负人就行了。我说欺负人我很乐意,有人好欺负告诉我一声。那一刻我不知道他是刚不流鼻涕没几天,电话里腼腆而稚气十足,连个老婆都没有的小光棍。

这帮家伙曾经是一度很威风的。他们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拥有一片“江湖”,哪怕这片江湖只是在虚拟当中,拥有一点虚拟的威风也是威风,他们会感觉让人怕的样子很拽,但他们忘了,真正的“江湖”是无处不在的,在网络空间里,人性的“江湖”会更险恶,也会更狰狞。不是他们这帮资历尚浅,略显稚嫩的家伙所能掌握的,他们后来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攻击,好在他们并不在意,一番网络空间里文字争斗,也让他们的心性成熟了不少,文字也更加华丽。

但我承认,与他们相比,我要坏的多。我虽然也有憨厚耿直的一面,但我是从社会最底层挣扎出来的,相比于市井无赖与胡搅蛮缠,我见过的比他们多。他们是有点“小无聊”,那是因为他们的才华与精力使然,他们写篇千字文要容易得多。而且很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起码是不需要在网络里展现自己的正面与善良的,在网络里面,偶尔有点“小游戏”换个马甲去“攻击”一下别人,是没必要带上道德枷锁的。再一个,谁让他们年轻,我也还算年轻,所以我认为他们犯下的不是什么样的大过错。我喜欢看他们跟人掐架,文学青年掐架都是妙语连珠闪耀着思想的火花的,在那个“坛子”投稿之余,我最喜欢的就是看他们掐架拍砖。后来哪天没有了,我忽然会感觉有点“无聊”,终于有一天我也穿上“马甲”去趟他们的“浑水”了,我也用我的语言向别人发起了“攻击”,而且我的语言更粗鲁,也有点脏。此外我更坏的是,我穿了一件与他们朋友的名字很相像的一件“马甲”,这让他们一头雾水。他们很快就被我“打败”了,或者是完全被我“压制”得熄了火。因为与他们那帮大学生比,我总是有很多很多更邪恶的地方,或者是——在网络里那种怒不可遏歇斯底里的形象更像当年最真实的我。

但是后来我知道,那波人都是那个“指挥中心”手下的马甲,其中有个马甲就是那个“读书为了使坏”。我本来是很欣赏他的,他也有点欣赏我。于是我偷偷告诉他:“对不起了兄弟,误伤!”他说:“你等着吧老小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说有本事过来打我啊,他说我呸,你给买汽车票啊……

我没想到那年我会在济南留宿。我中午喝了点酒后,没能赶上回东营的汽车,而最懊恼的是,我的钱包里竟然没有住宿所需要的身份证。那个坛子里和我比较不错的几个虽是济南人,但都联系不上。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指挥中心”,在论坛里跟他们“酣斗”过的“单身贵族”,她在省电视台工作,我壮着胆给她发了一个短信:“我是谁,我在济南马路边上,没带身份证,你和你的兄弟快来寻仇吧……”我很快就收到了回复“你在哪里?”我把我的位置发了过去。她很快就又回复:“你往半岛渔村赶,赶过去先在大厅里呆着,外边冷……”

很快我在酒店见到了那个女孩和她的同学。她们帮忙安顿好,发现我感冒,又出去给买的药,而且是特别有效果的两种药,她的妈妈是医生。由此我发现,网络是能隐藏很多东西的,比如说,我听说有的人在论坛里谦谦君子礼貌有加,但在跟女文友聚会的时候不三不四有下流的语言调戏,这个在论坛里高傲得跟“女王”似的“指挥中心”,在现实生活中却是如此有亲和力。

后来她写起了美术评论,给省城的画家们写文章出书做宣传。我在开一家画廊的时候想到了她,因为那时毫无鉴赏能力,一些作品分不出真迹与赝品,这时通过她与省城的一些画家取得了联系。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炎炎的夏日里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走在经十一路上,往一个叫“吴越人家”的酒店赶,与几个画家约好在那里见面。她的个头本来就高,又穿了一双很高的高跟鞋,这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很像路边一棵白杨树,她把高跟鞋踩得像出场的锣鼓点,风风火火像赶考场一样气喘吁吁,一边走还一边说:你离我远点,人家黄花大闺女,让熟人看见跟一个北边的老农民在一起成什么了?我说你不会说我是你农村的老舅?没想到她竟然一屁股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坐下又“妈呀”一声站起来了,因为马路牙子被太阳晒得很烫。但她还是坐了下去,把脚丫子从高跟鞋里拿出来一个劲地攥,完全没有了在她的文章和论坛里那种小资和优雅,她说,你别说还真行呢,一会见了李画家和岳画家我就说你是我老舅,这样也许你就能把价格谈下来了。紧接着又摇头,“不行不行,人家知道我姥娘家不是东营”……我有几次笑出声来,这妞,风风火火,实实在在,真是跟这济南城很像,既庄严又有点柴禾妞的味道……

我跟她和省城的一个徐画家曾经在一个雪天钻进了一家小饭馆,主食是面条,却也有几样小咸菜和花生米。我死死地抱着盛满画的画筒,被她一把夺过去扔进了角落:“你看你那样,一看就是下边来的,有谁抢你的似的,放心吧,我不要你提成……”我要了两小瓶二锅头,跟徐画家一人一个。她把两只眼睛瞪得跟乒乓球一样:怎么没我的吗?我说我们乡下的女人都不喝酒,她说你个王八蛋老托,谁是女人啊,人家是黄花大闺女,她把玻璃杯子在桌面上一顿,“你给我倒满……”

我和徐画家一直在谈论画,她提起的话题却都是文学,或许是显摆她也是一个特别有学问的人,一说起什么米兰昆德拉什么马尔克斯什么大卫科波菲尔就像打了鸡血,再就是坛子里谁谁谁写的不错,谁谁谁的水平直接不行,最后说到我的:“他说你写的不错,有一些想法,值得坚持下去……”我说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坚持的理由。

我觉着我写的,或者是那个坛子里很多人写的都是与文学无关的。我首先认为文学更是前沿思想的展现,洞悉人性、洞悉大自然只为寻根溯源,不为任何政治势力服务,是客观的,是能够引起许多人反思的。我在那个坛子里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在坚持。他们每天都在期待编辑大人开恩,能够在报纸上给他们留一块还没巴掌大的地方,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在我可以一掷十几万或者更多钱买画的时候,他们当中有很多人在文友来访的时候掏不出一顿饭钱,有的仍然没有用上手机。他们期待着自己用文字杀出血路的那一天,但是他们面临的那些编辑老爷们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他们……日本电影《望乡》里有那么句台词:“什么是作家,就是一群爬格子的乞丐……”

那个坛子我去得越来越少了。不管他们怎么坚持,我认为他们从事的都不是文学,至少不是“纯文学”,我们的媒体大军们每天想的就是发行量与广告,没想过会去包装一个作家成名成家,他们最大的兴趣是怎样包装一个企业或企业家,冲着他们的银子去的。我们的文坛随着改革开放已经几十年,掌握话语权的无非还是当过知青的那几张熟面孔,写着一些不咸不淡温吞如水的陈词滥调,他们或许想过更有思想更敏锐一些,但是,他们认为,他们打下的这片江山本就来之不易,最该考虑的是怎样守住自己的山头或者阵地……

这已经不是陈独秀的《新青年》或者鲁迅《莽原》的那个年代,当人们连电视都懒得理,网络都玩腻了的时候,没人会看你们发表在报纸上的那些废话,有多少思想的高贵的作家躲在角落里写起了色情小说,甚至出卖隐私与肉欲,比如九丹,比如木子美……如果张爱玲和苏青活着,不谙人情世故的她们一样会被埋没。

我变得很懒,我在坛子里跟平度的文友王君夏说:我换驴了(也就是换汽车)的时候,边上一位女文友发了一溜哭泣的表情,说我到现在还幻想用稿费单子换辆自行车。我当年在这家报纸上发表第一篇小文《人有一急》的时候,我觉着稿费起码能够买一头驴,因为我一直认为文学是最高级的智慧。我连续请了三天的客,结果人家都不相信那是我写的,作者肯定是跟我重名,要不就是我上哪里抄的。但我认为最黑的幽默却是,稿费单子到我手里的时候,却只有区区70元人民币。

“文学的真实不是自然的真实”,那几年我一直在回味那个叫“巴尔扎克”的法国老头的这句话。

但是我另外的幸福却是,我会收到很多朋友的邀请,让我去他们那里玩,或者是小住两天,我曾在济南跟一个家伙脱得光溜溜的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宿,喝得酩酊大醉。那个大作家王坚平更是热情地把我们邀请到了平度,爬大泽山,摘葡萄,给我们上文学课,让我们理解什么是好的文学语言。去淄博,三个如花似玉的美女陆续出场,一个比一个惊艳,瞬间打破了文学女青年都是“大恐龙”的传说。我们喝醉了去唱歌,唱完了歌再去喝,回到宾馆感觉不过瘾,干脆找个酒吧一通喝到天亮……在论坛上虚拟交流太多,神交已久后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你这篇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又发现了一个好的投稿的地方……

那家报纸发行量很大,全国四大晚报之一。我想我发了那么多东西,甚至个人照片都登在上面,应该会有很多人看到,应该能成名了。但是没有,我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一点都没变,我想我最大的一次收获是,我在济南登记住宿的时候,前台服务员看着我的名字和身份证有点怪,我也看到了,在她桌上的一张报纸上有我的名字和小小说《亲上加亲》,那上面堆满了准备倒掉的垃圾——瓜子皮。还有一次是济南一个画商,看到我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终于相信我是会写文章的,打过电话来一通调侃与戏谑,说没想到我还是一个“文人骚货”,我原本指望他通过知道我会写文章,会低价转让我几幅画,但这无疑于与虎谋皮。

我最后见到贾曼是在济南八一立交桥下面一家饭店里,除了济南的几个画家,还有我东营的几个朋友。那时感觉她有点憔悴,眼圈乌黑。我问她你是不是又在准备出书?她说你猜的很对,席间似乎没有引起她特别兴奋的话题,因为我们围绕的都是“画”,她显得很疲惫。我想有个问题我应该斗胆问一下,我说贾曼,怎么样了?男朋友……她一怔,说你问这个干吗?我现在不挺好的吗?我说再好也该找个人嫁了……她端起酒杯跟别人敬酒去了。我很尴尬,嗫嚅着说了句话:文学很苦,注意身体……她笑了,反问“你怎么知道文学很苦?你苦过吗?我感觉文学不苦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看,我的爱情在书里呢……”,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我不会放弃的。一个喜欢放弃的人肯定不是一个忠诚的人。我会出很多书,写很多很多作品,——是很多很多”。她是不是在说我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她翻弄手掌的样子,“是很多很多!”继而又一句:“我为我的作品而活着,有它们我一辈子不孤独……”

我说你的精神让人佩服,但是别忘了,“文学是能要人命的,比如路遥,比如王小波……”她打断了我说:“但是至少他们能让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一百年”。那一次我感觉她又是那么冷傲,一派“白领”的派头,我心想我算啥呀,一个三线城市跑到省城的“贩夫走卒”,于是以后再来省城,我很少联系她,有几次想跟朋友说约她,但一想她总归单身,我怕任何不必要的调侃都会伤害她,包括我在记录与她的这几个片段的时候都异常小心翼翼,我感觉这样一个女孩子不容任何亵渎,一个把文学当“宗教”的女孩,内心有着太多高贵的资本。

那个坛子我仍然经常去玩,只不过我变了。我变得很有攻击性,我是否是有了对他们居高临下的想法?或者是那些编辑们已经厌恶了我的嘴脸不再采用我的稿子?我变得无事生非,我的恶作剧一个接着一个。我用注册相似马甲的方式挑起了一个医生与护士在坛子里的争斗,其中一个骂另外一个是荡妇,一个骂她是性工作者。我一边看一边乐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在电脑前淫邪的笑连老婆看了都气愤不已。论坛里的文友们有的说:“我们喜欢以前那个努力而投入的老托,不喜欢这个混不吝的总统”。

但是我会流泪,那不是因为我的母亲在生病,而是因为我真的喜欢文学,我跟妻子说:“我真的喜欢,虽然无法投入……”

我患癌症的母亲去世了。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合作医疗,一家医院一天曾经消费过我三万块钱。我在母亲化疗的时候收到过一张稿费单子,60元。被我顺手揉掉扔进了垃圾桶。妻子在母亲最后做完一次化疗的时候,说你快去想办法吧,买馒头都要赊账了。我用最后一篇发表在《齐鲁晚报》上的《最后的麦子》献给了我的母亲,编辑向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许多文友也为这篇散文写了评语登在下一期的青未了版面上,但是我把我常用的那只键盘在地上摔得稀巴烂,洒满一地的还有里面崩洒的烟灰。我并非厌恶了我热爱的地方——“青未了论坛。”但我忽然感到“文学”对于我的昂贵。准备离它远一点,还是让我更专注地投入另外一个世界,为了我的衣食父母与稻粱谋。

在许久以后,我接到临沂一个文友的电话。说是“王梅芳”快不行了。癌症。我忽然想起一个笔下行文流畅得如水银泻地的女文友,修辞言情美轮美奂就像她的名字。从大家粗略的描述当中知道,她是一个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的作家,却生了一场倾家荡产的疾病。她个人的际遇相当不好,当地一家报纸用了她200多篇文章,竟然一分钱的稿费都没给。我看那个叫“读书为了使坏”的“坏小孩”捐了,我也捐了。关于对她的捐款,当时有人是持有非议的。总是牵扯到她个人的一些瑕疵,我记得我是这样说的:我们要挽救的不只是一个叫王梅芳的人,而是许多曼妙无常的文字,虽然说,这些文字不一定十分完美,但是能够生产这些东西的,起码胜过许多给我们带来污染的作坊,毕竟,前者是能够让这个世界更明快一些……

后来听说,临沂地区的文友们很给力,在对她的治疗当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还帮她圆了一个去苏杭游玩的梦。有些人是问过到底值不值得,毕竟她的病情无法挽回。我觉着,这写文章到底是为了什么?写文章都是写人最善良的一面,你写善良多了,这个世界就善良,你写邪恶多了,这个世界就邪恶的多,要是我们存世的有十本以上的《厚黑学》,那我们这个人间就是地狱。对于拯救王梅芳,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人写就的“大散文”,它的主题与咱们笔下的文字是一致的。

王梅芳最后治疗无效撒手人寰的时候,有文友在论坛里静静地发了一则讣告,整个坛子里汪满了眼泪,或许还有更多对当下“文学”与写作的迷茫,记得有个叫“徐子”的说过一句话,这写作到底是为什么?一篇文章的稿费不如去贩卖几瓶酒,其实那儿的稿费已经算高的了。我听一位作协的作家说过,省城某期刊小说千字才15元。王梅芳的名字再不会在那个论坛出现了,从此死亡的不只是一个人,消失的还有许许多多秀美的文字,她的名字将被尘封在许多媒体的记忆角落里,直至淹没在这个喧嚣的人世和浩渺的网络世界当中。

对那个论坛,我一直情有独钟的原因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人气的收获,我有几篇作品在那里是引起过反响的,虽然发表的并不是《青未了》而是另外的刊物。一个青岛的医生写过一篇《我的考试人生》,她在来我们这个城市做手术的时候,在晚上给我打电话约我吃过一顿饭,还是那个话题,说我哪篇哪篇不错。最后说,来到这个城市是一定要见你一面的,以后也许就没机会了。几天后,论坛上一个叫“曲非烟”的小女孩告诉我,丫丫姐也就是那个医生查出病了,情况很不乐观。那个小孩的话不可靠,但是这个叫丁小青的大夫再没联系过,电话在更换了多少手机后也找不到了。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希望她能够活的很好,如果能通过这篇文章在微信上得知她还在人世,大家继续做朋友,好好的做,再不让她的名字躺在通讯录上睡大觉。

那个坛子几度搬迁,编辑换了又换,最后又搬回到它起点的地方——大众网。版主还是西洲,也就是它的创始人张成东。他说过,真正爱这个地方的是他。不一样的是,西洲似乎变了,同样变了的还有青未了。西洲跟我们的亲和力越来越小,青未了采稿也越来越少。许多文友的文章贴在坛子里,多少天无人问津,终于有人耐不住了,发悄悄话问西洲,西洲在不胜其扰以后终于发了一个这样的帖子:“选稿不只是在论坛上,邮箱里每天都有大量的稿件……我们媒体是掌握话语权的,怎么发文章何时发文章是我们自己的事……” 

接下来的是,《青未了》没了,连《生活广记》和《人间》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小的一个版面《酷评》,一大帮文友都不再写散文,都写起了评论影视与娱乐热点的只言片语。我很刻薄地在论坛里发帖说:西洲,你简直是个伟大的魔术师,你怎么这么快就把一堆有思想的文学青年全变成了长舌妇……

我想真正让我爆发的还不是这些,有一次,一个回族的女文友说了:“西洲说过,任何编辑都避免不了人情稿”。那是那个文友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她的评论小豆腐干像牛皮癣一样连篇累牍地贴在那家报纸上。此外,她很维护我们的老版主西洲,整个坛子只有她是最忠诚的人。她一个劲地说,你们要理解西洲,很多事情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晚报取消副刊面向新闻是行业大势所趋……

我说西洲真那么说的?我说的是那句“任何编辑都避免不了人情稿……”

我疯了,我说我发这么多文章可没有一篇人情稿!我上了这么多报纸杂志我一个编辑都不认识。不认识哪来的人情?莫非他们都看我长得俊……

我在一年的春节喝了点酒坐在了电脑前,我发了那么一个帖子:我说西洲啊,此刻我的眼睛在流泪,或许是喝酒喝的患了角膜炎。西洲啊,你们媒体掌握话语权不假,但你们掌握话语权是干嘛的啊?你们的话语权不念及天下苍生只为耍威风吗?你们掌握话语权不采稿是你们的权利,那老天爷掌握下雨权不下雨老百姓是不是得饿死?当兵的掌握打仗权不上阵杀敌这国家是不是得倒闭?老师们掌握教书权误人子弟这世界不全成了地痞小混混……西洲啊,有些话别人说行,你说就是不行,让人心寒透顶,咱们都经历过,以往老编辑对写手退稿都是亲笔写退稿信的,有人说你说了那句话:“哪个编辑都避免不了人情稿”,这话有不对的地方,实在不能避免咱也得有个底线,起码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这个世界非让人骂娘不可。你想想法院能说自己避免不了人情官司吗?当官的能说避免不了人情红包嘛?真避免不了也得刻意避免,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还是避免吗?我说你也看到了,这天底下谁最不容易?什么活计最不是人干的?除了这写文章投稿的还有别的什么人活的更窝囊吧……我说西洲,真有等着你那稿费下锅的,也真有满肚子脂肪撑的弯不下腰的,您西洲在掌握话语权之外,千万别把自己当编辑,你得把自己当菩萨,多少写稿青年等着您关照呢,您抬抬手,他说不定就能成就个作家,您那里尺子一糊涂,他就有可能放下写作而去杀人放火,您天天读《圣经》,您应该就像您的圣经里说的:“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爱是不张狂,爱是不做害羞的事……” 

西洲在我的帖子下面点了一个赞。我回复说:西洲我的作家梦断了,我要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我忘了他只是一个编辑,他的上边还有更大的编辑甚至能让更大的编辑俯首听命的人。

在接下来的许多年月里,我还是偶尔到那个坛子登陆一下的,往往会收到许多文友的短消息。往昔许多老面孔慢慢的都看不到了,但是我知道,还是会有许多人仍然惦记那个地方,会经常去浏览一下,直至那个地方彻底崩塌而消失。

我在一年的元旦前后接到平度王君夏的电话,说是西洲去世了。不可思议,曾经的师友曾经扶我们走了一程的那个人,说没就没了,一声招呼都没打,连同他心爱的“坛子”一块带走了,那一刻我感觉很冷,寒流从脚底一个劲地往上钻,任凭你怎样裹紧大衣都无法把那股冰凉捂住。

我在那个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坛子里经常自言自语,都走了,没人了……这里要是永远存在就好了,很多人说过的话,很多人写过的文章,都会永远记录在案。包括当年那几句美妙的唱腔:“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来的都是客,招待十六方……”

人是留不住的,人也很难留住这个世界。就像我的白发,再怎么染上黑色,鬓角总是难掩花白。我们已经很少上网了,更不愿再坐在电脑前码字。偶尔写篇小文章,躺在沙发上用手机就行了。我很不愿意去想,我这套“手艺”是从哪里来的,我极其不愿回到一个充满激情又有太多恩怨的地方……

也是一个寒冬,济南的十三用微信给我发来一段消息:贾曼走了……我忽然想不起贾曼是谁,我只记得“指挥中心”那个高傲的家伙,风风火火的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把高跟鞋甩在一边,还有“黄花大闺女……”我再三反问:你搞错了吧?她才是1974年的?但是,谁又无聊得发布这种消息呢……于是我在网上搜。终于搜到这么一则消息:

10月12日上午10点11分,山东台一个年轻的女编辑永远离开了她的父母、亲友、同事和朋友。她叫贾曼,今年41岁,她和癌症斗争了半年,争分夺秒的和家人相处。 10月13日,告别仪式在济南市粟山殡仪馆举行。她躺在鲜花丛中,不管所有人的悲伤。

“觉得世界上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生命的无常和不测,真诚的面对,即可化尴尬为祥和”,“此时才知平淡好,桃花鲤鱼枉少年”。这是她离开的时候写下的几句话。

9月30号的时候,山东台的党委给她送了三万块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她没用这些钱去救命,而是将这笔钱,捐给了曾经采访过的贵州山区阿依小学的孩子。

这样一个不普通的平凡人,愿天堂里的你始终笑颜如花。

那一刻我很想自己该掉几滴泪。我没有,一滴也没有,这个世界里的很多都早已让我们的神经不再敏感,让泪腺萎缩。我们的衰败我们的麻木我们的深谙世故早已让我们更加麻木,自私与贪欲早已让我们坚硬如铁,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嘛……我只是静静地跟妻子说:麻烦帮忙去书橱里找一本《安定的漂泊》。

继而我又一个劲地在微信上追问十三:“她到底结婚了没有……她到底嫁人了没有……”这个名字静静地躺在我的通讯录上已经多少年记不起了,她说过她会写很多很多作品,她会和她的文字相伴终生。

但你怎样去想象那样一个热情的文友身边陪伴她的只有键盘和屏幕,慢慢的人们会对她的单身有心理防线,她在心底会不会筑起与别人隔绝的大坝?我极其想知道她又出过多少本书,她的书里是否有孤独,那字里行间是否有委屈和压抑的泪痕在狂飙……写到这里只能是一声叹息。

槐林。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北边有一片槐林,一场全国级别的“诗会”要在这里开展,来自全国各地的文朋诗友汇聚一堂,我在听说到“全国”这两个字眼的时候很抵制,坚定地谢绝了邀请。我知道,百分之百会有那个曾经叫“青未了”的故友在这里出现,我不想再见到他们,或者是我没脸见到他们,当他们一个个成绩斐然的时候,作为一个逃兵我很怕会想起那个女孩的那句话“很多很多作品……”。

但是,我还是被拖到了一个叫“黄河口诗会”的微信群里,果不其然,一眼就看到几个那样熟悉的名字,他们现在都是声名赫赫的作家和诗人,继而又热血沸腾了起来,我很想把昔日很多故人拖进来,被他们制止了,他们告诉我:老托,历史不可重现……

我忽然感觉这是世界上最操蛋的理由,它怎么就成了历史?它明明就在昨天,我们明明在刚才还激情四射,意气风发,许多事情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去做,就已经失去或溜走,包括我们的年华与故人。

“青未了”,它应该如它的名字,青年未老啊,怎么就忽然这么多黄鹤西去挥泪别离?

作者简介:刘玉林,1970年生于山东广饶。山东省作协会员。文字作品散见于《读者》《青年文摘》《特区文学》《时代文学》等,著有散文集《家住淄河沿》,长篇小说《花子镇》。黄河口文艺奖获得者。

本文原刊于《向度》2021年秋之卷

《向度》2021秋之卷 总第28期 2021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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