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案例｜旧熔炉如何铸出城市“新艺术”

威廉姆斯是一位23岁的艺术家，住在美国阿拉巴马州伯明翰市。在伍德劳恩中学读高中时，艺术老师建议他参加斯洛斯青年暑期培训项目。“我对铸模、生铁一无所知，从没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和金属有什么交集。倒是用彩泥做过漫画人物雕像，蝙蝠侠、蜘蛛侠什么的，就是业余水平。” 威廉姆斯说。

年轻艺术家威廉姆斯。本文图片 黄海波

暑期项目结束时，威廉姆斯的作品获了个小奖，可他自己觉得一无所获，用些“四不像”交了差。项目负责人马歇尔却从堆在桌上的75个四不像人物雕塑中发现了亮点，“他对比例的把握非常精准，这对一个新手来说殊为不易。后来我们费了好多劲把他请回来，又请了一位老铁匠指导他带薪实习。”尝试了一年半之后，威廉姆斯成了以铸铁为原料的金属雕塑艺术家，“从来没做过这么酷的艺术作品。我找到了自己的创作方向。”

铁，是伯明翰的城市气质，而年轻艺术家正在用自己的创作使这一气质得以延续。

以铁立市90年

斯洛斯高炉群（Sloss Furnaces），位于阿拉巴马州伯明翰市32街第一大道，占地32英亩（约13公顷），由两座400吨高炉和40座工业建筑物遗存构成。作为美国第一批露天工业遗址博物馆，斯洛斯高炉群被分别列入美国国家历史地标名录（National Landmark）、美国历史工程名录（American Historic Engineering）。

斯洛斯高炉群记录着长达90年的炼铁史。1882年，靠煤炭、铁矿和石灰岩矿交易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的阿拉巴马实业家詹姆斯·威德斯·斯洛斯（James Withers Sloss）拆资修建了斯洛斯炼铁厂，于1883年开始了长达90年的生铁生产史。此前，美国的钢铁市场被以匹兹堡为代表的北部钢铁企业完全垄断，严重制约了南部各州的工业发展。斯洛斯不仅炼出了铁，其产品5年之后就打入了北方市场。从1890年代开始，斯洛斯公司开始向日本、加拿大、墨西哥、德国、荷兰出口生铁，成为世界上第三大生铁出口中心。随着美国城市迅速扩张，建筑业对生铁的需求激增，特别是大量的铸铁上下水管道。1939年，斯洛斯成为美国铸道管道生产中心。炼铁业与相关的能源、矿产资源生产企业共同创造的工业奇迹，为伯明翰带来了一个绰号——“魔幻之城”。

斯洛斯全景。

斯洛斯炼铁厂在为伯明翰带来财富和繁荣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空气污染。从1960年代起，美国联邦政府推出了一系列环保措施，鼓励关闭设备老化、技术陈旧的工厂。1971年，斯洛斯喧嚣了90年的机器沉寂了，炼铁厂当时的拥有者吉姆·沃特，把整座工厂捐给了伯明翰市政府。市政府通过向市民发行债，得到350万美元，用于逐步修复厂区内的老建筑。

1983年，斯洛斯高炉群以露天工业遗址博物馆的新身份向公众开放。

露天工业遗址博物馆是指建立在旧工业遗址、以露天形式保存并展示工业遗产的工业景观区。它对工业遗址采取整体性保护，保存工业遗物的同时，逐步修复自然生态环境，使整个工业遗产地成为历史与现实并存，人文与自然和谐的新型公共空间。虽然斯洛斯大部分厂址被改造过，但它仍然是伯明翰地区历史最悠久的高炉群。根据美国国家历史工程名录记载，斯洛斯高炉群真实地纪录了1927-1931年间钢铁领域的技术革命。很多早期的建筑也保存完好，包括一座鼓风车间和两台鼓风机，两座高炉，一间储料仓，两间黑人宿舍，以及锅炉、完整的运料管道系统、奥的斯电梯、起重机等相关设施。漫步其间，观众可以感受到美国南部伟大的工业时代。

斯洛斯所保存的，是南北战争结束后南部各州努力走向工业化的光辉历程，是阿拉巴马州90年炼铁工艺的日新月异，是黑人在工业领域就业的突破。与匹兹堡、克里夫兰的钢铁企业雇佣大量来自东欧的新移民不同，斯洛斯接纳了解放不久的黑人劳动力。原本只会种棉花的黑人，在斯洛斯学会简单的上料、烧锅炉，一部分人逐渐转变为技术工人。据美国移民局的资料，1907年伯明翰的就业人口中，40%是黑人。

作为美国唯一一处以高炉群为主角的工业遗址，斯洛斯记载着希望和奋斗，定格了数万工人的奋斗与梦想。

车间的宽阔空间，很适合改造成餐厅。

铁的形态

对伯明翰人来说，炼铁就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所以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生活方式上，都无法接受它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为了传承出色的金属铸造艺术，重新让炼铁技术工人发挥自己的价值，伯明翰人打起了金属雕塑的主意——把铸铁从工业产品变成艺术作品。

斯洛斯基金会请来画家、雕塑家开办假期培训班、青年艺术家培训计划、艺术家升级辅导。失业的技术工人也别闲着，到斯洛斯上班吧，把你们的技术悉数传给下一代，教他们如何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等作品积累到一定数量，基金会就会想办法筹资，举办规模不等的艺术展。

开头提到的威廉姆斯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金属雕塑艺术家。在去年的“魔力之城艺术联展”上，他获得杰出新人奖。展出期间，他的所有作品被一抢而空，还引起了玛莎女士的关注。玛莎是一位本地收藏家，她位于佛利斯特湖滨的别墅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威廉姆斯创作过一只黄鹀铸铁雕像，这是阿拉巴马的州鸟，也是玛莎最为钟情的动物形象。不过等玛莎下决心买下它时，作品却出售了，她心有不甘，专门找到威廉姆斯的工作室，请他为自己定做一只。这是年轻艺术家接到了第一笔定制。

在黄鹀雕像的创作过程中，玛莎至少到威廉姆斯的工作室参观了三次，从铸模到浇铸，她欣赏艺术创作的每一个步骤。现在这只巨型铸铁黄鹀就摆在玛莎家的厨房里，非常美。

金属雕塑艺术家向模具中注入铁水。

对威廉姆斯这样的年轻艺术家来说，斯洛斯青年暑期培训项目、魔力之城艺术联展，以及来自玛莎的第一笔定制，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斯洛斯，他了解了伯明翰的城市历史和特殊气质，他希望自己的创作能够表现并强化出这一特质。他正在设计一组真人大小的群雕，走动的，转动轮机的，吃饭的，再现斯洛斯工人一百年前的真实生活，创造一种“斯洛斯还活着”的感觉。这是个大项目，要花很多钱、很多时间才能完成，远远超出了他的个人能力。但他坚持认为这是他的使命，“总有一天会完成的”。

以前没人把伯明翰和艺术联系在一起，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太老了。艺术家杰克逊是伯明翰本地人，毕业于伯明翰南部大学金属艺术专业。毕业后，他到新加坡游历，熟悉不同种类的造像艺术，最终于2014年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吃惊地发现，这座记忆中死气沉沉的城市如今充满了活力，金属艺术品市场十分活跃，更难得的是许多年轻人也参与其中。“看到年轻人愿意从事如此繁重的艺术创作，在浇铸、锻造车间流着汗拼命干活，就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希望。这里聚集了来自全美各地的艺术家，他们都知道，要想搞金属雕塑，非斯洛斯莫属。”

曾经的城市传奇——铸铁工艺逐渐退出历史舞台，那也是伯明翰整座城市最为灰暗的时期。如今，斯洛斯金属雕塑艺术的繁荣，让城市恢复了昔日的荣光，也吸引了“国际当代铸铁艺术会议”“全美铸铁艺术双年展”落户此地。在刚刚结束的2017年展会上，来自全美的两百多位铸铁艺术领域的学生、学者和艺术家，在这里探讨铸铁艺术的发展方向。有35年创作经验的金属雕塑家格罗做了主题为“生活如铁锈”的演讲，分享了如何将锈蚀与创作结合的经验之后，他说：“生锈总是负面的，其实，锈是生活的延续，也是岁月变迁的忠实纪录。”在斯洛斯，铁锈也可以上升为哲学，

铁的声音

虽然生铁不再是伯明翰的支柱产业，但它留下的工业传奇还在续写着。作为第一个被列入国家历史地标的工业遗址，这处拥有135年历史的炼铁厂，正在复兴为伯明翰的艺术中心，举办各种音乐会、艺术展、烹饪比赛、啤酒节、庆典等。

2016年斯洛斯音乐艺术节海报。

2015年创办的斯洛斯音乐艺术节（Sloss Music & Art Festival）就在斯洛斯工业遗址的户外空间进行，时间为每年七月中旬的双休日，为期两天。节日能够有效地提升斯洛斯的人气。2016年的音乐节，吸引到来自全美的2.5万乐迷，他们聚集在这个独具风格的工业遗址公园里，跟着音乐的节拍，唱歌跳舞，喝啤酒。去年音乐节期间的大暴雨，不仅没有打扰乐迷们的雅兴，反而成了催化剂，台上的音乐更疯狂，台下的舞动更无羁。

据主办方发布消息说，今年的演出地将由三个增加到四个，乐队从33支增加至40支。“化学效应核变”，说到“珠宝大盗”（Run the Jewels）乐队的演唱，豆瓣网上的评论所用的每个词都很有分量。这支乐队正在为新唱片RTJ3进行全球巡演，今年7月将在斯洛斯音乐节进行两场演出。2016年格莱美三项大奖得主“摇摆的阿拉巴马”（Alabama Shakes）也将出现在今年的斯洛斯音乐节上。这是一支摇滚布鲁斯乐队，风格同样可以用硬朗来概括。

“摇摆的阿拉巴马”在激情演出。

音乐节为斯洛斯带来观众的同时，也带来了媒体的关注度。“珠宝大盗兄弟要在斯洛斯开腔”“2017最值得期待的表演”“2017十大必听金曲”“2016斯洛斯音乐节最佳着装”“斯洛斯音乐节最受欢迎的啤酒”……随着音乐节的临近，“斯洛斯”在媒体上出现的频率直线上升。

音乐节是露天的，露天不一定意味着免费。一张斯洛斯音乐艺术的普通票，提前订最便宜也得40美元，临近节日再去官网查看，官方票价达140美元。2.5万张门票，这可不是个小数字。

斯洛斯音乐艺术节

漫步斯洛斯工业遗址

工业遗址公园除了有保存记忆、传承历史的功能，还要扮演教育者的角色。斯洛斯亦不例外。

孩子们在看、听、学。

“斯洛斯金属艺术培训项目”由非营利机构斯洛斯基金会赞助，自1985年运行后，一直坚守着培育铸铁艺术人才的初衷，认为非如此不能把浇铸工艺传承下去。斯洛斯每年举办70－80种课程，其中初级培训班的目标是建立金属铸造的基本概念，学会铜、铁、铝、钢等不同材质的铸造技艺，熟悉本地各种金属矿产及可用燃料，把握金属铸造技术的发展脉络；高级的铁铜铸造艺术课是针对业已掌握金属铸造工艺流程的艺术家开设的，项目包括创意焊接、铸铁雕塑、铸蜡模、铜铁浇铸等。如果你只是想当个铁匠，也没问题，这里有全美国最资深的铸铁工亲授课程。有些人来上课，是对艺术创作抱有极高的热情，并决心以后从事相关工作，但更多人只是来学点儿手艺，考取焊工证书，或者打算进入建筑领域。

斯洛斯每天下午1点为普通游客提供一次免费导览服务，历时1小时。观众先观看一部以斯洛斯钢铁生产历史为主题的纪录片，然后实地参观生产线遗存，了解斯洛斯在世界钢铁生产领域的90年辉煌历史，以及当时在斯洛斯做一个工人的体验，参观路线包括地下储料间、原料运输管道、鼓风机房、高炉等。

如果是中小学生团队，还有一个附加项目，即自己设计一件砂模，然后观看铁水注进模具，等参观结束时，把自己的作品领回家。学校还可以预约斯洛斯的讲师进学校讲授斯洛斯历史、科技、艺术创作，同时带一些矿石和铸铁艺术品让孩子们看，直观感受斯洛斯的辉煌历史和产业转型。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有一节必修课，就是到斯洛斯参观。

孩子们的手工秀。

斯洛斯工业遗址公园管网遍布，而且管道与管道相互连接，构成了一座极为复杂的迷宫，再加上陈旧的工业设施有一种天然的魔幻感，这里成了年轻人探险的优选之地。“美国最恐怖的5座城市”“吓不死不要钱 全美最可怕的探险之旅”“想体验心跳的感觉吗？去斯洛斯吧”，无论哪家旅行社的广告，还是哪家公司的调查结果，斯洛斯总能稳稳坐上全美恐怖之地前三名的交椅。可以想象万圣节时候这里有多火。探险之旅成为斯洛斯开拓年轻世界的一把钥匙。

全球很多前工业城市都在开始正视工业时代遗留下来的痕迹，注意到其中有些遗存可以得到很好的转变和利用。这是一种态度和信念。其中一个好例子就是斯洛斯大高炉华丽丽的转身过程。这两座熔炉在钢铁厂倒闭之后险些被拆掉，但今天已经成为这座城市可持续发展战略的一部分，曾经的铸铁技术、技术工人、工业气质都在城市建设中发挥着新的作用。

当然了，用斯洛斯教育中心负责人Ty Malugani的话说，我们还需要很多钱，有1万美元的时候，我们想做10万美元的项目。我们想做更多和铸铁相关的事情，吸引更多的金属雕塑艺术家来斯洛斯安家落户，以新的方式恢复伯明翰“铸铁之都”“魔力之城”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