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内外 | 四十一年里，他用五位数记录人生

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采访并文 | 蔡维忠

编辑 | 林子尧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一

查理·诺曼电邮：“维忠，14,975天了，我在佛罗里达最可怕、最残暴的监狱里捱过了四十一年。这些年来，我见证了数千人进了监狱又走出去，过上了自由的生活，我不在其中。”

1984年，查理（后）与三个狱友，三个狱友都早已获释出狱

查理给我寄来电邮，讲述一件发生于六十多年前的事。那是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家人都上教堂了，爸爸带着十岁的查理到洗衣房。他们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提着一大堆衣服进来，还带着三个不超过四岁的孩子。她没带洗衣粉，也没有钱从自动售货机买小盒洗衣粉，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爸爸示意查理把自己带来的洗衣粉给女人用。洗完衣服准备离开时，爸爸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裤袋里的一些零钱和旧钱包里的三张钞票，查理把钱悄悄放在正在照料孩子的女人身边。查理说：“如果那天爸爸去教堂而不是去洗衣房，他就无法帮助那个可怜的女人了。上帝以神秘的方式行事。”这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如果不是我和查理已经交往了两年多，很难想象讲述者是关在监狱里的囚犯。

导致查理入狱的案件发生于1975年2月16日，星期日。晚上约11点，佛罗里达州坦帕市的一家超市（兼药店）里，清洁工阿伯特正在打扫，突然冒出一个蒙面人持枪对着他。蒙面人是白人，关店前潜入，现在从躲藏的角落里冒出来，脸上蒙着从肉柜边拿起的一件围裙，戴着手套，持短枪命令阿伯特打开药柜门，将一些处方药装进塑料袋。蒙面人拿完药，把前门玻璃打破，准备逃去，却被从傍边建筑工地赶来查看的保安史蒂夫拦截。蒙面人开枪把保安击倒在地，然后拿了保安的枪，驾着清洁工的福特车逃跑。保安被警察送到附近的坦帕总医院，几小时后因出血过多死亡。

那辆福特车在一个停车场停了好几天，没被警察发现，却被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黑人惯犯詹姆斯发现了，他看到车里后座落脚处有一把左轮手枪。詹姆斯等到天黑时，让一个同伙开车来，他们折腾了好一阵子后把福特车撬开，把枪取走。这把枪是保安的枪，此后几经转手，被找到了；而那把杀人的手枪却再也没有找到——此是后话。附近公寓里有个女士看到这一幕，打电话报警。警察把偷枪贼抓了。

詹姆斯是个满口跑火车的奇葩，没等警察审问，便编造了一大堆故事。他要表现得掌握很多情报，以情报换取宽待。詹姆斯称亲眼在坦帕总医院的停车场看到五个人围着一个人开枪杀人。

杀个人需要五个人开枪吗？

为了保证没人去告密，每个人都得开枪。

这五个人是谁？

他们是基思、拉里、查理、某E、某J。

警察一听就知道詹姆斯在胡编，但对枪杀这个关键词感兴趣。詹姆斯所说的或许含有几分真相？至于哪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得继续审问。

这五个人中，基思是毒贩，拉里是基思的跟班，两人都不是本分人。基思来自圭亚那，不符合目击者清洁工的描述，某E某J两个人可能性不大，都暂且放过。查理后来猜测某E某J两人曾经得罪过詹姆斯，就如查理也得罪过詹姆斯，所以被扯进来。清洁工说作案人是白人, 拉里和查理都是白人，值得关注。查理当过警察，交黑白两道，这种人值得怀疑。詹姆斯察言观色，发现警察似乎对查理特别感兴趣。他便编造故事：查理是他的好朋友，杀过几百人，大多丢在河里，一些埋在墓地里。警察对这些耸人听闻的情节不感兴趣，他们要找到一个杀死一个人的罪犯。在警察的反复盘问和不断诱导下，詹姆斯的说辞几经修改，变得面目全非，删去医院停车场五人杀人，删去查理杀了几百人，只是查理骑着摩托车，亲口向詹姆斯炫耀杀人。詹姆斯为指认查理杀人的第一个证人。

詹姆斯本身污点斑斑，信用大成问题，他经过反复修改的供词前后变化太大，所以没有说服力。警察需要佐证。被关在牢里等待审判的詹姆斯，向警察提供了另一条线索，说他的狱友鲁道夫知道内情。警察跑到监狱里录了口供，鲁道夫发誓，说听查理亲口说自己杀人。鲁道夫为指认查理杀人的第二个证人。

两个关在牢里的人，指认查理杀人，说服力仍然还不够。警察想起了基思和拉里，两人认识查理，也认识詹姆斯。这两人的把柄一抓一大把，而且他们也在五人的名单上，就拿这些去逼逼他们，看能不能供出些名堂来。警察得到检察官的指令，分别给两人免诉的待遇，两人则指查理在不同的场合说他杀人。他们为指认查理杀人的另外两个证人。

一两年后，警察拿到四人的供词，把查理抓起来，送上法庭。检察官的主要证人是以上四人，加上目击者清洁工阿伯特。当阿伯特描述了当时被迫参与抢药，并目睹作案人开枪杀人的经过后，检查官奥伯把话题引到谁是凶手的问题上。

“你看见作案人在法庭里吗？”

“不在。” 阿伯特看着被告席上的查理，坚定地回答。

清洁工阿伯特没看清蒙面作案人的脸，但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查理不是杀人者，因为他和作案人在将近两个小时内有近距离接触，知道作案人比他矮，比他瘦。他在案发后就向警察描述过作案人的大约身高体重，记录在案。查理身高一米八零，块头很大，而清洁工所描述的作案人身高不到一米七零，身板偏瘦，倒是和证人拉里相符。

清洁工阿伯特是所有主要证人中唯一没有污点，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他从来坚持杀人者不是查理。

尽管如此，陪审团判查理有罪，法庭判他二十五年至终身监禁。

查理倍判入狱后，基思和拉里因为事先得到免诉的承诺，避免了官司，而詹姆斯和鲁道夫都从牢里释放出来。检察官和警察与证人达成秘密协议，却没有向法庭披露。查理认为此案是由检察官策划，警察执行，威胁利诱四个证人而炮制出来的冤案。

二

1986年，查理（右二）与狱警（右一）

查理特别喜欢《圣经》中的达尼尔故事。犹太青年达尼尔在巴比伦国王朝中当官，受人陷害，被扔进狮子坑，一夜之后活得好好的。达尼尔告诉国王，上帝派天使封住了狮子的口。国王随后下令把陷害达尼尔的人扔进狮子坑。查理说：“达尼尔故事有个完满的结局，而我被陷害的经历则持续了不止一代人的时间，直到今天还没有解决。”

当时，查理还年轻，不到三十岁。担任起诉查理的检察官马克·奥伯也年轻，从律师转任检察官，第一次接手杀人大案。此案对奥伯的前途至关重要，他只能赢不能输。只是，此案又是个烂案子。没有找到杀人武器，没有找到查理在现场的指印，唯一的目击者看不到杀人者的全脸。

检察官奥伯虽然找来了四个证人，都说亲耳听见查理说他杀人，还是没有信心能打赢这场官司。奥伯给查理的律师传话，让查理认罪，判个五到七年就行。查理认为检方的证据太弱，那四个证人都有污点，不足取信，因而一口回绝。奥伯告诉查理的律师，如果查理不认罪，他要寻求无期徒刑。查理还是拒绝妥协。查理没想到，奥伯竟然有办法让陪审团相信四个证人，判他有罪。一旦陪审团认定他犯杀人罪，惩罚就轻不了了。如奥伯所寻求，查理被判了二十五年至终身监禁。

判刑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前，查理坐在小牢房的小床上，给家人写圣诞卡。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给奥伯也写了一张卡片：“奥伯，祝你圣诞快乐！真希望和你在一起过节。” 查理事后一直坚持这是小小的玩笑，只是，奥伯有不同的解读。

一年多以后，有个狱友从律师那里听到消息，传给查理：“奥伯很紧张啊，他认为你在威胁他。”查理觉得有必要让律师知道此事。律师替他拟了一封信，寄给奥伯。信中说，查理对奥伯没有怨恨。此后没有听说奥伯有任何抱怨，查理也就不再放在心里。

可奥伯一直没忘。

当查理服刑接近二十五年时，开始申请假释。他在狱中表现不错，有望取得假释。这时候，奥伯出现在听证会上。奥伯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圣诞卡，念给假释委员会听，声称查理威胁他，他为自己的生命担忧。他还说，查理从来没有认罪，没有悔过，他这样的人会给社会带来危险，不能放出去。因为奥伯的阻扰，查理申请假释被拒绝了。

从此以后，查理豁出去了。他写了很多信，许多博客文章指责奥伯。这些言论对他获得假释毫无益处。查理此后又有几次申请假释的机会，每次奥伯坚决反对。

2017年，查理又获得一次假释的听证，听证会上，奥伯没有出席，似乎一切顺利。假释官引他的狱中记录，认为他表现良好，出狱后不会惹麻烦；美国笔会的负责人认为他在狱中坚持写作，为监狱带来正面影响；牧师认为他心地善良；前狱友认为他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心理医生说他心理健全，对社会无害。听证委员会同意他的假释请求，假释日期定在2017年7月4日。只是，上面最终没有批下来，奥伯的影响力依然在。

“2021年9 月 4 日，星期六，是我七十二岁生日，也是因谋杀罪被错误逮捕入狱以来第15,858 天。”查理在电邮里这样说。他经常数日子，别人用两位数衡量年岁，他用五位数记录人生。

三

2207年，查理与母亲（前排左一）以及亲友

查理电邮：“维忠，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我入狱一定有个理由，是为了见证自由社会看不见的世界。上帝对我的人生有规划。”

四十多年来，查理辗转于佛罗里达州的十几个监狱，见证外边社会看不见的事。他见证了狱友中有人被刀捅死，有人躲在厕所的马桶上吸毒而死，有人染上艾滋病而死。他见证了囚犯变成行尸走肉，而不是改造成好人。他见证了囚犯无法摆脱命运，释放了又进来，前途暗淡。

狱中毒品泛滥，官方的说法是探监的人把毒品偷带进来。可是，查理见证了，在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监狱吊销探监好几个月后，毒品仍然不断。他说：“谁带进来的？想一想就知道。”

他把许多经历和见闻写出来，他的作品获得了总部位于纽约的美国笔会授予杰出成就奖，及其他组织授予多个文学奖。

2012，查理被转到奥卡卢萨监狱。邮件室的管理员，文化水平不高的大妈莫瑟和他过不去。查理把写好的短篇小说文稿寄给女友（后来的妻子）莉比，邮件一直没有送达。查理提出投诉后，莫瑟给他回了一张便利贴，上面有一句话：“囚犯不能写小说。”查理不是省油的灯，据理力争，恼得她开出违纪报告。违纪报告把查理送去禁闭三十天，后因他上诉又一次三十天禁闭。

大妈为什么要扣下查理的邮件呢？可能是看不惯囚犯写作，也可能是为了贪污些邮票，揩点油水。一张邮票大概不值多少钱，但查理被贪了十几张邮票，其他囚犯也被贪，加起来可能是一笔小钱了。在查理被禁闭期间，监狱当局因为收到举报而发起调查，发现大妈扣下不发的邮件竟然多达八桶！

大妈被开除了，查理提前一天走出第二次禁闭。他被禁闭了三十天加二十九天，这个亏就没人给他补偿了。幸好大妈开的违纪报告取消了，除去将来的隐患，否则每一张违纪报告将让他出狱推迟三年。大妈不服，到法庭上控告监狱当局将她开除，而查理则作为政府的证人上法庭作证，使大妈诉败。查理竟然成了证人，帮禁锢他的政府赢得一回官司。

查理在念大学时和高中恋人结婚，结婚后感到钱不够用，于是参加警察培训，然后边念大学边当警察。那时候坦帕市不安全，妻子对这个高危行业怀有恐惧感，极力反对，导致两人不和，婚姻很快名存实亡。查理健壮英俊，颇有女人缘，婚姻破裂后同时和几个女孩交往。那些女孩本就是云烟，随着他入狱云散烟消。如果不是因为入狱，他是否能找到一个女人从一而终呢？

他生命中的女人叫莉比，她要等到二十几年后才出现。莉比高个子，金发，在弗罗里达杰克逊维尔市的一个教堂当秘书。1999年，莉比从教友那里看到专栏作家吉尔派屈为查理鸣冤而写的文章。在这之前，她对监狱一无所知，只认为关在那里的人都活该，即使他们没有犯过导致入狱的那桩罪，肯定犯有其他罪。

专栏作家的文章写于1998年，也是写给佛罗里达州长奇利斯的公开信，开头是：“在过去五十年中，我作为一家报纸的编辑和专栏作家，只为了三个在本州监狱里的囚犯，呼吁政府对他们宽容。今天，我为第四个而呼吁。”这位有影响力的老牌专栏作家每年都收到几十封囚犯请求支持的来信，查理的信却引起他的特别关注，并专门做了调查。他呼吁：“州长，给这个好人自由！”这位专栏作家在1998年推动赦免查理，相关材料传到奇利斯州长的桌上，只等他签名，却因州长突然去世而功败垂成。

莉比看到文章后，从此心里放不下查理。第二年（2000年），她给查理发出了一封信，然后是她第一次探监，然后她几乎每个周末都去探监。那时查理所在的哥伦比亚监狱在杰克逊维尔西边，单程开车一个多小时。其后，查理被转到其他监狱，最远的是西边的奥卡卢萨监狱，单程开车四个多小时。如果把历年来探监的里程加起来，可以抵达天涯海角了。莉比爱上了查理，不弃不离。十四年的交往修成正果，他们于2014年5月24日（星期六）在奥卡卢萨监狱举行婚礼。在女法官卡罗尔主持下，在查理的母亲和小姨的见证下，他们结为夫妇。婚礼简单，免去世俗的庆典，只有爱和喜悦洋溢在现场。从此，莉比成了查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为他处理大量文件，为他出狱而奔波，为他提供经济资助。

查理觉得莉比的出现，是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

查理入狱四十多年，外面的亲人纷纷离世。父亲去世了，弟弟和弟媳去世了，母亲也刚刚在2020年去世了。查理本人患了癌症。先是在2007年发现皮肤癌（鳞状细胞癌），2017年复发，近来（2019年）发现另一种皮肤癌（基底细胞癌）。此外，他还患有心血管病。这些疾病都很严重，只是致命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不知道身上藏着另一种致命的慢性病——肌无力重症。

2019年3月的一天，查理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吃着自己花钱买的一小袋烤花生。他咀嚼了花生却吞不下，喝水后还是无法吞下。花生碎片像胶水一样粘住喉咙，咽不下去，咳不出来，使他无法呼吸。他喘着气向一个狱友招手示意，让他去报告管理人员；让另一个狱友砸他的后背，还是无法把花生撞出来。此时，恰好一群管理人员在做每周的定期检查，就在附近，其中有一人是卡特中尉，懂得急救。卡特中尉跑过来，扳过查理的身子，两手从他背后抱过来，锁住胸部横膈膜，向内猛压。他施行海姆立克急救法。猛压了十几次后，查理在快要失去意识时，终于把粘液和花生碎片咳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如果没有懂得急救法的人在附近，查理就没命了。这可以归因于偶然的运气吗？查理想起三十多年前，他在泽弗希尔斯监狱，参与监狱的一些有益活动。那时，狱警和囚犯的关系不错，查理和一个狱警互相搂着膀子照相留影。这种事现在不允许了。那时，查理联系让人来监狱训练囚犯学习心肺复苏法（CPR），海姆立克急救法是训练的环节之一。在一年之内，这项训练便有见效，两个通过CPR认证的囚犯成功地抢救了两人。

查理觉得这两件事不是偶然，而是一种见证。冥冥之中，上帝对他有安排，不会让他这么早离开人世。

四

2014年，查理与莉比结婚

查理电邮：“维忠，我活在愚昧、无知和仇恨包围之中。你这样有才智有成就的人对我的人生感兴趣，令我振奋。”

查理告诉我，证人鲁道夫翻供了，并通过妻子莉比给我寄来鲁道夫翻供的证词。

鲁道夫作证导致查理入狱后从狱里放出来，在短时间内作案八起，包括强奸抢劫，被判了终身监禁，不得假释。自知这辈子要坐穿牢底的鲁道夫良心发现，在狱中为查理的律师录了一段视频。他在视频里说，他从没有听查理说过杀人的事。他当时之所以向警察编造此事，是詹姆斯让他说的，为了让詹姆斯和他获得释放。十几年后，律师又让鲁道夫在宣誓下录下证词，记录下类似的内容。鲁道夫翻供，如果发生于查理被判决前，几乎可以断定会导致无罪判决，但是现在如果要翻案，恐怕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查理的律师找过鲁道夫的同伙，另一个证人詹姆斯。要是詹姆斯也翻供，查理的胜算会高一些，但是詹姆斯不肯。

查理想到DNA，那是最过硬的证据。近二十多年来，随着DNA技术进入刑事领域，不断有囚犯依靠DNA证据被无罪释放。查理说，当时作案人从肉柜旁边拿了一件围裙，用它蒙面；这件围裙现在应该还保存在警察局；如果拿那件围裙做DNA分析，证明没有查理的DNA，是不是对他有利？

查理知道我的专业是分子生物学，所以想问我对DNA的意见。我为他做了一个分析。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DNA没有得到特殊保护，恐怕早就全降解了。即使围裙上能测量到DNA，并证明不是查理的DNA，最有可能的来源是当时的肉柜员工。最好是能检测到真正罪犯的DNA，但是罪犯不会站出来主动提供DNA样品做测试。

查理说，拉里是指望不上了，除非拉里突然受到上帝的感召，自愿坦白，别人无法迫使他提供DNA样品。

拉里是指认查理杀人的证人之一，身材符合目击人的描述。查理多次说过，拉里向人夸耀杀人，他才是真正的凶手。我对此论存疑；这是口说，不是实证。

“我怎么知道拉里射杀保安？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和基思在那天半夜后两点半猛敲我的门，说拉里开枪打了警察，其实是保安，问我怎么办。”查理告诉我，抢药店是由基思策划，由拉里执行的，基思陪着拉里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等候，然后，拉里在关店前溜进去。

查理竟然知道这么深的隐情，这着实令我吃惊。当然，问题随之而来：凶手凭什么来向他求助？

为了让我了解前因后果，查理透露更多被捕前的经历。

查理年轻时一边上大学，一边当夜班警察。上司让他去和一个黑道人物接近。这个黑道人物外号蒙娜丽莎，是查理在警官学校的同窗，当警察后辞职，去当妓女老板。查理身上藏着录音机，企图套出蒙娜丽莎是否涉及一件杀人案件。基思向蒙娜丽莎提供毒品，拉里是基思的跟班，就这样认识了。那次卧底没有发现什么，上司让查理把录音机撤去，仍然和蒙娜丽莎做朋友。此后，查理辞职做生意，这些关系却保留下来了。查理和基思、拉里做了朋友。

“蒙娜丽莎把我介绍给一些人，男的女的都有，妓女、妓女老板、大学生、律师、政治人物、有影响的人物，等等。我才知道，有这么多的所谓正道人物，和地下世界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外，查理交了个女朋友，名叫朱蒂，是个富有犹太人的女儿。朱蒂把查理带进犹太人上层的圈子。那时候，查理当企业老板，上交富人，下结毒贩，交往着几个女孩，风流倜傥，意气风发，没意识到与灾难仅一步之隔。

查理当时知道谁杀人，因为他和凶手是朋友！我想起一个问题：十二个陪审员为什么会给一个无辜的人判罪？还想起莉比在认识查理前的想法：关在监狱的人都活该，即使他们没有犯过导致入狱的那桩罪，肯定犯有其他罪。你跟犯罪的人沾了边，判你有罪大体没错——这可能是很多人的想法。

“你去报案了吗？”我问查理。

“我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报案！”

“你后悔了吗？”

“后悔啊，后悔为此坐牢四十几年，让真正的杀人者逍遥法外。”

“你为什么不去报案？作为警察（前警察），你反省过吗？”我问了一个比较难的问题。

“现在回忆起来这些事，真让我很难受。四十多年了，我反复质问自己，我怎么会这么愚蠢？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后果？”查理好像回答了我的问题，又好像没有回答。

“你当过警察，就自己的社会责任反省过吗？”我问得直白一些。

“我有理由，但是回想起来，没有任何理由站得住脚。”

也许这是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我把话题点破了，拷问灵魂的事就留给他思考，在之后漫长的年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