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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丨李路珂:帕拉第奥《建筑四书》的翻译及其术语解读
原创 李路珂 建筑史学刊
对帕拉第奥的研究和诠释,在17—18世纪曾经是西方古典建筑复兴运动的焦点,20世纪以后则成为古典文化研究的重要议题。20世纪中叶以后,亚洲学者也逐渐参与到对帕拉第奥的翻译和研究之中。在2009年至2015年间,笔者作为主要译者完成并出版了帕拉第奥《建筑四书》的首个中文译本。在这项工作中,术语的解读与翻译是最困难也最有趣的问题之一。这不仅因为深厚的西方建筑传统与中国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也因为帕拉第奥的著作在时间上距今已有四个多世纪,在此期间,建筑学的概念、实践和表达方式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就使得翻译工作既是一个尽可能接近原典的过程,又是一个立足于译者的母语、进行文化比较与互译的过程。本文即从这两个方面展开,第一部分回顾《建筑四书》中译工作中接近原典的尝试,第二部分基于中国与西方古典建筑文化的比较,对《建筑四书》中部分关键术语的涵义及其与中文互译的可能性进行了探讨。
帕拉第奥《建筑四书》
的翻译及其术语解读
李路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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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关于建筑理论
经典的中文翻译工作
图1 帕拉第奥《建筑四书》主要语言版本统计图
我国建筑学理论著作的翻译引进,于20世纪80年代起步于清华大学汪坦教授主编、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的“建筑理论译丛”。此后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陆续推出“建筑师丛书”“国外建筑理论译丛”“国外城市规划与设计理论译丛”“建筑译丛”等建筑理论中文译著数十种。这些建筑理论译著的出版,无疑是推进国内建筑理论学术发展的重要工作,但其翻译对象大体为偏重于现代建筑理论或对建筑设计具有直接指导意义的方法论书籍。截至21世纪初,对西方19世纪以前的建筑理论经典文献还甚少涉及。在这样的背景下,中文语境中的学者对西方建筑理论的来源和脉络就很难把握。有鉴于此,清华大学的王贵祥教授于2003—2005年主持翻译完成了《建筑理论史——从维特鲁威到现在》,该书对古罗马时代以来西方世界有关建筑理论的文本和话语进行了全面而简明的分析梳理,为中文语境中的西方建筑理论探讨提供了一个基础性的知识框架。2007年,王贵祥教授又根据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提供给建筑与城市规划专业方向博士与硕士研究生的“建筑理论著作必读书目”,结合当时国内已经出版的其中一小部分著作的情况,制定了关于“西方建筑理论经典文库”13部著作的翻译出版计划,截至2021 年共出版了12 部(附表1)。
附表1《西方建筑理论经典文库》出版情况
笔者有幸承担了“西方建筑理论经典文库”中帕拉第奥《建筑四书》的翻译工作,2015年初出版,成为帕拉第奥《建筑四书》的首个中文译本,并于2016年获2015年度引进版优秀图书奖。翻译工作遇到了不少困难,这些困难首先源于深厚的西方建筑传统与中国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其次,帕拉第奥的著作距今已有四个多世纪,在这四个多世纪中,建筑学的概念、实践和表达方式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就使得翻译工作既是一个尽可能接近原典的过程,又是一个立足于译者的母语、并进行文化比较与互译的过程。本文即从这两个方面展开,第一部分回顾《建筑四书》中译工作中接近原典的尝试,第二部分基于中国与西方古典建筑文化的比较,对《建筑四书》中部分关键术语的涵义及其与中文互译的可能性进行了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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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四书》的中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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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四书》在中国的流传与翻译
对帕拉第奥的研究和诠释,在17—18世纪曾经是古典建筑复兴运动的焦点,在1601至1800年的两个世纪中,先后出现了拉丁语、西班牙语、法语、英语、德语和俄语的四十余个译本,其中英语版本就有七个之多。
经过将近150年的沉寂,在1945—1997年间,先后出现了五个带有注释或导言的意大利语版本。
《北堂图书馆书目》封面《北堂图书馆书目》封面图2 《北堂图书馆书目》封面图2 《北堂图书馆书目》封面
图2 《北堂图书馆书目》封面
图3 《北堂图书馆书目》记载的《建筑四书》收藏
图4 北堂图书馆藏帕拉第奥《建筑四书》
《建筑四书》在亚洲的流行程度远不如西方,但也作为西方古典建筑的基本书籍而为人所知。在《北堂书目》所记载的明末至中华民国时期伴随基督教传播流入中国、藏于北京北堂图书馆的5千余册西方书籍中,有40余部建筑书籍,其中就包括几个版本的维特鲁威《建筑十书》和意大利语、法语版的帕拉第奥《建筑四书》(图2~图4)。
图5 《建筑四书》日文译本书影[9](右)图5 《建筑四书》日文译本书影[9](右)
图5 《建筑四书》日文译本书影
20世纪末期,帕拉第奥的著作被译介到亚洲。1986年日本东京都立大学教授桐敷真次郎出版的《帕拉第奥〈建筑四书〉注解》(『パラーディオ「建築四書」注解』),可能是亚洲国家最早出版的较为完备的译本(图5)。
图6 《建筑四书》李路珂、郑文博译本书影
笔者与清华大学外文系的郑文博合作完成的《建筑四书》中文译本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是《建筑四书》在中国出版的首个译本(图6)。
图7 《建筑四书》毛坚韧译本书影
201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由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毛坚韧翻译的第二个中文译本,此为MIT出版社1997年英译本的转译本(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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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的《建筑四书》翻译工作
1.2.1 翻译所用底本
笔者的《建筑四书》中文翻译主要采用了三个底本:
图8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并数字化的《建筑四书》1570 年初版封面图8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并数字化的《建筑四书》1570 年初版封面图8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并数字化的《建筑四书》1570 年初版封面[
图8 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并数字化的
《建筑四书》1570年初版封面
首先是1570年帕拉第奥《建筑四书》在威尼斯首批出版的版本(本文简称为“初版”),该版本尚存多个副本,保存于一些图书馆和私人藏书家手中,20世纪40年代以后便出现了多个由初版直接影印的通行本,和中国的营造学典籍相比,《建筑四书》要幸运得多。目前对于中国研究者来说最易获得的原版影像,是由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并数字化的1570年版本,这成为本次翻译所参考的重要版本。此外,笔者于2012年至2013年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访问时,也有幸在该校的图书馆中见到一册初版,并曾于2013年初将该书与国会图书馆藏本的电子图像进行比对。相较而言,两个版本内容和细节一致,均为完整无批注的版本,国会图书馆藏本的保存状况略好一些(图8)。
图9 《建筑四书》塔弗纳与斯科菲尔德英译本书影
第二个主要底本,也是此次翻译所依据的最主要底本,是英国巴斯大学的罗伯特·塔弗纳(Robert Tavernor)教授与意大利威尼斯大学建筑学院的理查·斯科菲尔德(Richard Schofield)教授合作翻译,麻省理工学院(MIT)出版社1997年出版,2002年以平装本发行的英文译本(本文简称为“MIT 英译本”),这是目前唯一带有详尽注释和术语解说的现代英语译本,其中广泛吸收了意大利语的注释和研究成果(图9)。这一版本的面世,无疑为英文读者接近帕拉第奥《建筑四书》的学术面貌提供了最主要的途径。
由于译者语言基础的局限性,笔者的《建筑四书》中译工作无法从意大利文直接翻译,而是以英文版的转译为主,这显然会带来一些不够理想之处。但幸运的是,MIT英译本带有意大利文原版术语的详细翻译和解释,也扼要地补充了同时期其他著作对相关术语语义和用法的注释和考证,书中还附有相关的引文,这就使得译者即使没有意大利语基础,借助字典和软件也能够了解相关的语言背景,并能对意大利语原文和英文译文进行比较,由此采取适当的中文译法。
图10 圆厅别墅图版,韦尔版本与1570 年原版的比较
第三个具有一定参考价值的版本是1738年出版的艾萨克·韦尔(Isaac Ware)英译本(本文简称为“韦尔译本”)。韦尔是一位帕拉第奥主义建筑师,为了尽可能地忠实于原著,这一版的文字是“根据意大利语原文的字面意义逐字翻译的”,而插图“保持了原版的比例和尺寸,所有图版皆由作者亲手雕版”。在照相印刷技术尚未被发明的时代,韦尔的努力无疑极具成效,使得这一版本一再重印和再版,成为英语世界中传播范围最广的版本。其制作的雕版画甚至比原始的木刻版更精确,但也产生了一些问题,除了看上去略显生硬之外,由于直接从木刻版仿刻,他的图版相对于原作全部镜像翻转了(图10)。该版本于1964年由多佛(Dover)出版公司以平装本影印发行,成为20世纪末期以前的唯一一个广泛发行的《建筑四书》英文版,清华大学图书馆在20世纪收藏的仅有1964年的这一版本(图11)。
图11 《建筑四书》艾萨克·韦尔英译本,1738 年版与1964 年版
图11 《建筑四书》艾萨克·韦尔英译本,
1738 年版与1964 年版
在2014年译稿完成后,刘晨博士为本书的文献列表及术语解说提供了意大利语术语的审校和帮助,笔者也因此得以重新认识相关的术语含义,并对全部译文所用的词语进行了通校。
此外还需说明的是,由于版权问题,我们的《建筑四书》中译本并未直接从英译本转译(这是目前大多数外国建筑理论的中文译著所采取的方式),而是决定利用这一挑战,在中文语境下作出进一步接近意大利文原著的尝试:将初版作为主要底本,两个英文版作为参考底本。笔者自知缺乏意大利文、拉丁文等重要西方古典语言的专业背景,因此这一尝试难免有所局限,主要反映在个别术语的研究与视觉形式的设计上(详见下文)。
在我们的中译本出版两年后,MIT英译本即由毛坚韧先生译出,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个忠实于MIT英译本的中文版本,甚至未对英文版的术语解说进行翻译,而是直接将英文原文附于书后。作为附录,这样的处理从出版规范的角度来看是无懈可击的,它体现出不同译者在价值观上的差异,也为同时拥有两个译本的读者提供了对照的便利。
1.2.2 术语的分析、注释与图解
作为一部讲述建筑原则和实践方法的著作,《建筑四书》的术语构成了帕拉第奥建筑概念和建筑话语的基本框架,也引起了笔者的探索兴趣。MIT英译本所附的帕拉第奥意大利语术语解说成为这一探索的起点。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完成了以下几项工作:
(1)在正文翻译的过程中,尽量对每一处术语(而不是通常采用的第一处)以括号的形式注出原文词汇及英文翻译。结合术语表的制作,对《建筑四书》全文的术语运用进行比较。在语义相同的情况下统一中文译名,在语义不同的情况下进行注释说明。
(2)在MIT英译本所附术语解说的基础上,查阅和补充了意大利语单词的本义,令帕拉第奥在丰富的日常语言基础上所作出的建筑学描述呈现出词汇本义与建筑学概念之间的关联,例如帕拉第奥采用了“空气(Aere)”和“光(Luce)”等日常词汇来解释和拓展了维特鲁威的“柱间距”概念,本译本在翻译时尽量保留了词汇的原意(详见本文第二部分)。
图12 术语图解1:多立克柱式的柱头及柱础
图13 术语图解1 的制图依据:帕拉第奥第一书初版及MIT 英译本第25 页、27 页图注[
图13 术语图解1 的制图依据:帕拉第奥第一书初版
及MIT 英译本第25 页、27 页图注
(3)综合《建筑四书》中关于建筑各部件的图解和描述,绘制中、英、意三语对照的术语图解(图12,图13)。
1.2.3 在视觉形式上接近原著的尝试
《建筑四书》原版的版式设计是帕拉第奥亲自完成的,也是其意图表达的一部分。该书的图版和文字之间所达到的完美平衡,也成为它具有长久而广泛的影响力的重要因素。
因此,为了在视觉形式上尽量接近1570年初版的面貌,在编排上采用了以下方式:
1)没有采用其他译本的“边码”标注,而是在每页底部以“[ 第×书第×页]”的格式注出初版页码。
2)为了不影响书籍的页码分布和版面比例,将注释放在全书的末尾而不是页末。对于原书的建筑学术语,以下标的方式注出原文,在书后术语表中进行详细解释。
图14 《建筑四书》1570 年原版、李路珂与郑文博中译本及MIT 英译本内页的比较
a)1570 年原版 b)李路珂与郑文博中译本 c)MIT 英译本
有趣的是,中文的信息密度和意大利语颇为接近,而英语的信息密度则较低。由于英文翻译字符比意大利原文字符有着较大幅度的增加,使得各个英文版本都无法与意大利语初版的页码保持一致。相比之下,中文译本却能较好地做到这一点。在最终排版的过程中,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的刘慈慰老社长甚至建议保持初版“首字母下沉”的形式,这也的确更好地呈现了原书的美感(图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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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化比较的视角
解读帕拉第奥的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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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待术语的态度
从文化比较的视角解读帕拉第奥的术语,首先会发现,中国古典建筑典籍与《建筑四书》在对待术语的态度上有所不同。以中国12世纪的建筑典籍《营造法式》为例,该书的第一、二两卷名为“总释”,“系于经史等群书中检寻考究,至或制度与经传相合,或一物而数名各异”。
可见,在这部12世纪的中国营造学典籍中,便有了“术语解说”的专章。而且,受到中国经学传统的深刻影响,这样的“术语解说”被提高到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它不是全书的附录,而是位于卷首;它并非仅仅解释词义,而是引据“经传”,试图考索术语的来龙去脉、古今变迁;它并非随意地按照习惯使用术语,而是试图对“一物而数名各异”的情况进行说明和统一。
在帕拉第奥时代的意大利,人们早已表现出对澄清建筑概念的兴趣。16世纪流行的建筑辞典,是建筑师格拉帕尔迪(Francesco Mario Grapaldi)1494 年出版的一部并不容易理解的《建筑剖析》(De partibus aedium),而更为系统的《建筑辞典》(Dictionnaire d’architecture)则直到1693年才由德阿维勒(Augustin-Charles d’Aviler)在法国出版。后者当然已经属于下一个时代,而前者可能也并没有对帕拉第奥的概念体系产生主要的贡献。实际上,作为一位石匠出身的建筑师,帕拉第奥的建筑学概念受到他的三位重要赞助人的影响,他们是北意大利的著名人文主义者詹乔治·特里西诺(Gian Giorgio Trissino,1478—1550)、科尔纳罗(Alvise Cornaro,1484—1566)和达尼埃莱·巴尔巴罗(Daniele Barbaro,1514—1570)。其中,巴尔巴罗是帕拉第奥成熟时期最重要的引路人。巴尔巴罗曾花费约十年的时间对维特鲁威《建筑十书》进行详细而透彻的翻译和注释,并于1556年出版,成为16—19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维特鲁威译本之一。帕拉第奥在这一工作的后期参与了关于文意的讨论,并完成了该版本插图的主要工作,可以肯定,帕拉第奥对维特鲁威的概念有着深刻而独到的理解。但在他本人的著作中,并没有关于建筑术语的系统阐释,《建筑四书》的初版也没有附带“术语表”或“术语解说”,他在行文中甚至有意避讳来自维特鲁威或其他早期典籍的专门术语,而尽量对经典术语进行“当代化”和“通俗化”处理——他尽量采用当时工匠中流行的语言来解释建筑的部件和营造方式,正如书中所述:
要为所有迫切希望造出美好而优雅的建筑作品的聪明人写出必须遵循的原则。(《建筑四书》1.0)
我将避免冗长的词句,简单地提供一些我认为最要紧的建议,也会尽量使用那些当今在工匠之间广为流传的术语。(《建筑四书》1.0)
在经典术语“当代化”和“通俗化”的背后,实际上是对建筑学概念的新见解。这又是《建筑四书》和《营造法式》所具有的共同特点。
在《营造法式》“总释”之后三十余卷的写作,“并不曾参用旧文”,而是“勒人匠逐一讲说“,得出“自来工作相传,并是经久可以行用之法”,即访谈当时的匠师,并对各派做法进行优选和总结。
和《建筑四书》一样,《营造法式》的术语反映了当时的时代特征,但在其一部分原注中,还直接阐明了一些建筑概念的古今差异,这是《建筑四书》没有体现的。例如“总释”部分的“彩画”条,先引先秦、两汉及六朝的典籍,阐明“猷”“图”“画”“绘”等相关概念的涵义和相互联系,后又在末尾以小注的形式解释了“装銮”和“刷染”这两个唐宋时期新出的词汇,反映出当时在建筑构件上施以彩绘装饰的做法已成为专门工种,不再与“图”“画”等混为一谈。
从术语阐释的角度来看,《营造法式》先述古,后释今,又以小注的形式阐明古今关联。其中的前两项工作在16世纪的意大利,分别为巴尔巴罗《建筑十书》注释与帕拉第奥《建筑四书》所侧重,而第三项工作,直到17世纪的法国才开始流行。《营造法式》在建筑学术语上表现出的科学精神及其所作的系统化的努力,在中国的12至19世纪似乎“后无来者”,而17世纪法国所建立的建筑术语体系,却在此后各类《辞典》和《百科全书》的编纂中得以延续,直到开启现代建筑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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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原则术语二例
在所有的建筑原则之中,《建筑四书》将“美德(virtù)”放在了最为重要的位置,而“误用(abusi)”(或译为“滥用”)则被放到了“美德(virtù)”的对立面。因此,本文以这两个术语为例,讨论有关于建筑原则的术语问题。
2.2.1 关于“美德(virtù)”
图15 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初版扉页
在《建筑四书》初版著名的扉页中,画着一座建筑门廊,在门廊三角形山花的顶部,坐着一位身后有题铭的“美德王后(Regina Virtus)”,她作为艺术之母,高高在上,统领着书中关于建筑的所有内容(图15)。这种对“美德”的强调,一方面来自特里西诺的教育。特里西诺在克里科利(Cricoli)的别墅学园中,主要房间的三扇门饰以希腊和拉丁文的题词“Genio et studiis”“Otio et musis”和“Virtuti et quieti”,即学问、艺术和美德——这三个词代表了学园的宗旨。特里西诺的学园遵循柏拉图主义的传统,通过严格的生活规律和道德训诫来培养青年人的“美德”。巴尔巴罗的思想也有着柏拉图主义的色彩,他认为建筑学是一门科学,其目标是绝对的真理,因此建筑学是嫁接于伦理之上的。
图16 清代人的《尚书》图解中关于“德”的阐释
图16 清代人的《尚书》图解中关于“德”的阐释
图17 宋人对东周时期祭祀周文王之庙的想象
对建筑中“美德”的阐释,中国与西方有很大的不同。中国古代常以节俭、适度或便利为美德,如《墨子·辞过》中描述古代的“圣王”营造宫室时,“便于生,不以为观乐”;《国语·楚语》中描述贤君楚庄王营造高台时,“高不过望国氛,大不过容宴豆”;《论语·泰伯》中孔子对大禹的评价是:“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此为中国式“美德”的典范。在《尚书·大禹谟》中,约公元前21世纪的国君夏禹提出“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四条主要的为政原则,其中将“德”放在首位(图16,图17)。
《营造法式》并未直接提及关于“德”的内容,但该文本明确表达其编纂目标为“关防工料”,即避免建筑工程中的贪污和浪费,也强调其选择内容的标准是“经久可以行用之法”,即经过时间检验后较为适用的营造方法。这与早期经典中反对奢华浪费、滥用民力,主张适度、便利的核心观念是一致的。
而在帕拉第奥所追溯的古代,“美德”意味着完美、健全以及自律的行为,这些因素给市民们带来美好生活。在《建筑四书》第二书第12章《关于乡村庄园建筑的选址》中,描述了具有“美德”的古代智者,在乡村庄园中享受美好生活的场景:
古代的智者也习惯于时常离开城市,来到这样的地方,在这里接待好友和亲戚;由于有着住宅、花园、喷泉,及其他类似的令人轻松愉悦的场所,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他们自身的美德(virtù),使得他们能轻松地在那里享受着美好生活。(《建筑四书》2.12)
但是,怎样的建筑才具有“美德”呢?帕拉第奥把古罗马建筑看作是“美德”的典范,这显然与希腊式的训诫是不相关的:
即使它们已经成为了巨大的废墟,却仍然清楚有力地证明了罗马人的美德(virtù)和伟大;我发现自己深深地感动和迷恋于对这种“美德(virtù)”的深层研究,并充满希望地将自己所有的智慧灌注其中。(《建筑四书》1.0)
2.2.2 关于“误用(abusi)”
在《建筑四书》中,帕拉第奥并没有从正面对建筑中的“美德”给出定义,但可以从他对背离“美德”的做法,亦即“野蛮人”引进的“误用(abusi)”(或译为“滥用”)的批判,了解到建筑的“美德”包括哪些方面。在《建筑四书》的开篇便指出,要避免当下流行的“奇怪的误用、不规范的发明,以及无意义的花费”(《建筑四书》1.0)。
这种“误用”(或“滥用”)的概念可能是来自阿尔伯蒂,但是帕拉第奥首次单辟一章,从原理上和表现形式上系统地对其加以批判:
人们不能不诅咒那些背离事物的自然秩序,违背造物本身的简洁特性,妄图篡改自然,而背离了真、善、美的建造方式。(《建筑四书》1.20)
这些批判所针对的对象, 应是以手法主义者(Mannerist)为主的夸张、繁复而不循规蹈矩的形式语言,例如帕拉第奥反对用曲线、出挑或垂直分段的形式来打破视觉上的结构稳定性:
人们不应该用卷形饰来替代那些以承重为功能的柱子和柱墩……(将这种柔软而顺从的东西)放在坚硬而沉重的东西下面。
……我们注意到檐板和其他装饰构件的出挑,出挑过远完全是个错误……会给那些站在下面的人们造成一种恐惧。
应该极力避免在柱子外围添加圈状饰或花环饰,使柱子看起来像是被分割成段的,使它们保持完整和坚固的外观。(《建筑四书》1.20)
图18 维尼奥拉法尔内塞别墅(Villa Farnese)放大的檐部设计
卷形饰作为柱墩底部支撑体的运用,在米开朗基罗等人的设计中极为普遍,而放大檐部,并用大型卷形饰作为支撑形式的做法可以在维尼奥拉的放大檐部设计中看到(图18)。
而打破山墙、不表现屋脊形式的做法,则被帕拉第奥认为是违反视觉形式对功能需求(遮蔽)的表达而加以反对:
建筑的山墙板被门、窗或敞廊错误地从中破开,由于它们被建造用来炫耀和强调屋顶的斜坡,那第一个建房子的人,受到“需要”本身的教诲,在中央做了一个屋脊;然而将建筑的这个本来意味着要保护居住者,为他们的居所遮蔽雨雪、冰雹的部件从中劈开,我想不出任何事情比这更加违背自然规律的了。(《建筑四书》1.20)
从这些表述可知,帕拉第奥是以简洁而符合自然秩序,或者说坦率表达力学规律和功能需求的建筑形式为“美德”。而这些规则正是《建筑四书》试图传达的内容。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史学家看来,帕拉第奥的作品已经走向了手法主义,例如他自己所批判的“建筑的山墙板被错误地从中破开”的做法,正出现在《建筑四书》那张印有“美德王后”的扉页上,这也体现出帕拉第奥思想的复杂性。(图15)
《营造法式》也同样表达了修正营造做法“误用”的意图,例如在该书的“序言”中,指出了当时营造行业的主要问题:
斫轮之手,巧或失真;董役之官,才非兼技。
这里提出了两个营造上的弊病:一为操作者“巧或失真”,追求工巧而“失真”,二为“才非兼技”,即工程主持者的知识和技能不足以涵盖营造所需的各个方面。
何为“失真”?帕拉第奥所说的“背离事物的自然秩序,违背造物本身的简洁特性”似乎很好地解释了这一批判。但《营造法式》接下来的举例是“不知以材而定分,乃或倍斗而取长。”即当时有的营造者错误地理解了“材份”的规则,没有以“材”为基本模数,“分”为分模数,而是直接以“斗”的长度为模数。可见《营造法式》是把“材份”模数的操作方式,也就是建筑构件的标准化,作为最主要的建筑原则,这显然有利于提升大规模工程的合作效率,形成建筑群中不同体量的建筑单体的视觉统一性。
将中国典籍中关于“德”的概念与帕拉第奥的“virtù”相比较可以看出,《尚书》等文献所表述的“德”,在作为行为原则时主张“律己”和“利他”(或“利民”),作为建筑原则时的主要评价维度为“功能性”,倾向于创造节俭、适度或便利的形式;而帕拉第奥的“virtù”作为行为原则时主张完美、健全和自律,作为建筑原则时的主要评价维度为“视觉性”,倾向于创造符合自然秩序或力学规律的简洁形式。
而“误用(abusi)”在《建筑四书》和《营造法式》中均有讨论,《建筑四书》将其作为“真善美”的反面,而《营造法式》则将其作为“真”的反面。《建筑四书》强调视觉形式要与力学规律、功能需求(即“自然规律”)相一致,而《营造法式》则强调营造时要首先统一材料截面,以提升工程效率和形式统一性。二者都通过批判“误用”而强调形式的简洁合理,最终的结果都是形成了经典的建筑体系,然而二者的出发点有所不同,《建筑四书》的出发点是视觉形式的美感,而《营造法式》的出发点则是经济和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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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造技术术语二例
前文所述“经典术语通俗化”,在帕拉第奥的术语中,有着两种方式的处理,一是继承和变通,二是新创与补充。本文选择两组术语来探讨以上两种情况。
2.3.1 “柱间距”:营造术语的继承和变通
帕拉第奥对经典术语的继承与变通,在以“柱间距”为核心的一系列概念中有着典型的体现。“柱间距”是维特鲁威《建筑十书》中用来表述神庙立面类型和比例的核心概念。《建筑四书》继承了维特鲁威关于柱间距的专门词汇及其比例上的内涵(表1),但同时也引入了丰富的意大利通俗词汇来代指或解释“柱间距”的各种要素(表2),书中还更为生动地描述了不同的比例形式给人的感官和情绪带来的影响:
表1 《建筑四书》中来自维特鲁威的“柱间距”专用词汇
表2 《建筑四书》中描述“柱间距”的非建筑术语意
对于柱间距,应该存在一种比例上的关系,也就是说,柱间和柱体要成比例,因为如果人们将纤细的柱子放在宽阔的空间里,过大的间隔(原文“Aere,chesaràtraivani”,字面意思是“空间之间的空气”,其意思可理解为“柱间流动的空气”)就会明显地削减柱子的厚重感,使它们显得太小;相反,粗大的柱子放在窄小的空间里,其间隔的狭窄和紧张会使得柱子看起来臃肿而不优雅。(《建筑四书》1.13)
当帕拉第奥表述柱间距时,他采用了“空气(aere)”“虚空(vano)”“间隙(intervallo)”和“光(luce)”等词汇来描述柱子之间的空间,又用“紧密(spesso)”来描述维特鲁威的“密柱间式(picnostyle,一又二分之一倍柱径的柱间距)”,“紧密(spesso)”并非“密柱间式(picnostyle)”的严格对译,而是可以指稍大(两径间式,sistyle)或稍小的柱间距,提供了比例上变通的可能性。这就将“柱间距”这样一个在维特鲁威那里主要用来说明比例和象征性的概念,注入了更生动的关于功能、空间和氛围的理解,也加入了更多变化的可能。
如果对照MIT 英文版对这些意大利语词汇译法,还可以看到一些细微的处理:有些细微差别被忽略,例如“vano” 和“spazio” 都被译为了“space”;还有些词汇在组合使用的时候,意义产生了变化,如“luce”组词为“inluce”时,特指“净距”,无法译出“光线”的要素。
2.3.2 “entasis”“gonfiezza”与“卷杀”:营造术语的新创与补充
帕拉第奥对经典术语的新创与补充,在“entasis”与“gonfiezza(凸曲线)”的部分有着典型的体现。
“entasis”是维特鲁威《建筑十书》中的术语,维特鲁威并没有解释其具体的做法,而是用了一张图来说明。遗憾的是,这幅图纸在帕拉第奥的时代就已经失传:“我们除了维特鲁威所作的空泛描述外,并没有其他的资料,因而人们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建筑四书》1.13。)当时的人们应该是通过词源来理解其意义的:“entasis”源于希腊词汇“enteino(έντασις)”,希腊词汇“enteino”意为“拉紧”或“弯作弓形”,即作柱身凸线,使之显得紧绷有力的意思。
可能因为对词义理解的不确定性,帕拉第奥在解释立柱轮廓凸曲线做法时,有意避免了使用维特鲁威的技术术语“entasis”,而是将其替换成意大利语词汇“gonfiezza”(意为“膨大”)。这反映出阿尔伯蒂的影响:“腹部的直径位于柱中点之下的部位,这样称呼是因为柱子在这里似乎是向外鼓出来了。”
由于当时对柱子轮廓曲线的标准形式并没有统一的看法,帕拉第奥就在《建筑四书》中图文并茂地展示了自己创造的一种凸曲线做法:
图19 《建筑十书》entasis、
《建筑四书》gonfiezza 及《营造法式》“卷杀”示意图
我将柱中线分成三等份,其中位于底部的三分之一保持竖直,在柱子底部的一侧,我沿柱边(in taglio)放置一把与柱子等长或比柱子略长的非常细的尺子(riga),然后使这把尺子从柱子底部的三分之一以上开始向内弯曲,使其端头(capo)置于柱顶收分之后位于颈状部(collarino)之下的点:我对那根线条的曲线做了标记,于是得到一根柱子,在中部略有鼓凸,同时又非常优雅地向上收细。(《建筑四书》1.13)(图19左)
可以看出这种做法直接利用了细木条的弹性曲线,而且精准地诠释了希腊词汇“entasis”“拉紧”的原意,这一做法在当时的同行那里得到了认可和流行,但20世纪的研究者通过公元3世纪的草图与相应的实物遗存判断,维特鲁威所述的这种曲线做法主要是通过倍增法将圆弧线段拉伸为椭圆线段而实现的,与帕拉第奥的做法有所不同(图19中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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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与西方古建筑营造术语的“可译性”问题
在上述“entasis”与“gonfiezza”的例子中,帕拉第奥通过本国语言的运用,明确了继承与创造的界限,与维特鲁威的术语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这样的态度,对中文语境下西方建筑术语的翻译和运用,也是极具启发性的。
反观中国出版的西方建筑著作或译著,出于寻找相似性的渴望,学者们常常会用中国古建筑术语来作为西方古建筑术语的对译,其中“entasis”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中文著作常将其翻译为中国古代建筑术语“卷杀”,例如1986 年与2012 年分别出版的两个中译本《建筑十书》、1996 年版的《建筑园林城市规划名词》、1999 年版的《中国土木建筑百科辞典·建筑》、2006 年版的《英汉双向建筑词典》都是如此。
从表面上看,两个词汇表述了相似的曲线轮廓做法,但其中包含了不同的根源和意义,适用范围也有所不同。
“卷杀”是《营造法式》中的术语,指的是以直线段相接,作近似曲线的做法,目的是使木构件“生势圜和”(图19中右、图19右)。而“entasis”的目的则是“以一种微妙悦人的方法来实施柱子的粗细的微调”。
二者的应用范围有所不同:
“entasis” 与“gonfiezza” 专用于立柱, 而“卷杀”的应用范围较为广泛。除了柱子之外,“卷杀”还可以用于梁、栱等一切外露的木构件端头。甚至建筑的柱网轮廓(生起、侧脚)、屋面轮廓线(举折)也同样可以采取以直线段拼接为曲线,对视觉形式进行调整的方法。
二者在形式上也有着微妙的区别:
不管是维特鲁威的“entasis” 还是帕拉第奥的“gonfiezza”,虽然在制作的过程中可能借助了若干直线,但最后的结果都是要在石材上雕出圆滑曲线,原有的直线辅助线将被完全隐藏。
而中国古代的“卷杀”却往往在最终成品中保留直线切割或拼接的面貌,甚至直线的段数还拥有一个专用的量词“瓣”,每瓣卷杀的凹凸细节也成为一个可以设计或选择的形式特征。
相比之下,中国的“卷杀”在最终成品的形式中更坦率地保留了制作过程的痕迹。
由此看来,用“卷杀”来翻译“entasis”或“gonfiezza”是有所不妥的,因此我们的《建筑四书》中译本采取了“凸曲线”“凸肚线”等描述性的词汇来翻译,以避免概念的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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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语
笔者在解读和翻译《建筑四书》之前,曾有对中国12世纪建筑典籍《营造法式》注释和精读的经历,因此在解读的过程中得以将两部古代建筑典籍进行对照。这样的对照令人联想到梁思成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对建筑设计与建造的“语言”提出的关于“可译性”的概念,即“为了同样的需要,为了解决同样的问题,乃至为了表达同样的情感,不同的民族,在不同的时代是可以各自用自己的‘词汇’和‘文法’来处理它们的”。
对于全球化以前的世界,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各自遇到了怎样的建筑问题?他们处理这些建筑问题时采用了何种形式策略和操作方法?这些建筑问题和处理方法有怎样的共性?梁思成先生所说的“可译性”,为建筑学中这些关键问题的比较性思考提供了重要的基本概念。从这一概念延伸,则可以进一步探讨以下问题:
1)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建筑师或建筑理论阐述者,发展了哪些概念和术语来建立他们的理论和实践的框架?
2)上述的概念和术语,哪些具有“可译性”,哪些又具有“不可译性”?或者,这些概念和术语具有何种程度的“可译性”?
3)这些“可译性”和“不可译性”,在建筑实践中有着何种物质形式上的表现?
4)这些“可译性”和“不可译性”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文化共性与差异?
限于目前的学力,本文尚无法系统地解决以上问题,谨对其中几个关键性的术语问题进行初步比较和探讨。这样的比较促使我们更加精细地阅读《建筑四书》,更加接近这部经典的原貌,同时也丰富了我们对本国建筑特性的认知。
作者简介
李路珂,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
公众号图文有删节,完整阅读请参见《建筑史学刊》2021年第4期。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本文标准引文格式如下,欢迎参考引用:
李路珂. 帕拉第奥《建筑四书》的翻译及其术语解读[J]//建筑史学刊,2021,2(4):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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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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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史学刊
Journal of Architectural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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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学术丨李路珂:帕拉第奥《建筑四书》的翻译及其术语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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