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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女人,给冬奥织一束花

2022-02-21 19:5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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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小昼 极昼工作室

文 | 黄格 邱瑜敏

编辑 | 王一然

浪漫的秘密

“来了!”

镜头扫向颁奖台,为中国队赢得本届冬奥会首枚金牌的武大靖、任子威、范可新、曲春雨、张雨婷在颁奖仪式上亮相,在他们挥手致意的时候,举着手机的张玉芳却将目光投向左下角——皎洁的白色、热烈的红色、清新的绿色组成的花束在托盘中静静地等待着——同样等待的,还有来自天津、湖北、四川等地的两百多个普通女人。

镜头再拉近些,花束上的绣球和月桂叶也能清晰辨认,中式的钩织技艺和缜密的针脚,这些绒线花束展现出与鲜花一样的娇嫩和优雅。

“那是我们的花束!”张玉芳连忙对着直播画面拍下照片。她今年32岁,患有成骨不全症,是天津市潮汐公益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也是这次编织活动的组织者。2月6日下午6点,距北京2022年冬奥会首场颁奖仪式还有一个多小时,张玉芳就将冬奥颁奖花束视频转发到各个群里,调好闹钟,提醒群内好友观看颁奖仪式。

去年10月初,天津市潮汐公益服务中心通过天津市妇联接触到奥运花束项目,作为一家慈善组织,它主要通过手工培训,为全国各地的困境女性以及残障伙伴提供帮助。完成对绣球样品的打样后,潮汐得到了“海派绒线编结技艺”的传承人励美丽的认可,此后,潮汐招募了来自全国各地的200多名织女参与了编织活动。

织女们年龄最大的已经65岁,在天津滨海新区新城镇,编织绣球的小花一天能挣50元;江苏盐城的织女冬红钩织月桂叶子最多,一双手织造了1000多片月桂;河南周口的成骨不全患者王妙也参与了绒花编织,她还带动了村中20多名留守妇女。最终,1600支绣球花,800支粉色月季花,以及2万6千多片月桂叶的编织任务顺利完成。

●工作人员给听障伙伴演示钩织过程。讲述者供图

但“给谁做呢?”起初,织女刘雪姣带着困惑,去年10月,刚从武汉住院回家的刘雪姣碰巧点开了群信息,一则钩编花束订单招募被放进群公告:限时一个月,没有写明单位和用途。她以为只是一笔不起眼的小订单,也有些好奇,又仔细看了看要求,精准标明了花朵的直径和长度,有点严格。她今年29岁,加入潮汐已有3年左右,这次之前,她从未接过别的订单,平时只是偶尔看看别人在群里发言或者瞟一眼群公告,几乎不“冒泡”,也很少参加活动。

这次报名正式制作之前,每位织女需要先制作出少量样品,验收合格才有机会参与下一轮的制作——而钩编花朵全靠图解,图解越详细,出错就越少。刘雪姣刚开始就因为看错月季花图解,几个小时的钩编全部要拆掉重来。

为了让织女们更省时,同时把控花束的钩编质量,形成流水化操作,工作人员重新绘制了图解,在原始钩织教程上做了进一步拆解,又依据年龄层次、文化层次向各地织女们分配了任务,让“50岁的婶婶也能做好”。

“每朵花瓣的误差都不能超过0.5厘米。”组织者张玉芳辅助参与了验收工作,工作人员有专业的工具版,每一片花朵和叶子长宽高尺寸合格后,制作的形态、针脚松紧程度也有严格要求。

28岁的文惠承接了700多片月桂叶编织,她住在四川内江一个小镇上,验收后有20片不合格,她猜测这也许是因为来帮忙的妈妈不熟练,导致松紧不均。

文惠是单亲妈妈,没有稳定工作,除了做饭、带孩子,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做编织贴补家用。每天下午三点半,幼儿园放学,接孩子放学的邻居路过门口,都对她正在钩织的叶片感到好奇,时间久了,还有家长找到她特地请教学习织苹果、织玫瑰。

一片叶子花费12分钟,一天要做40片左右,将近一个月,文惠完成了两批订单,12月25日,她终于完工,将500多片月桂叶打包,邮向1800公里外的天津。

湖北黄石的刘雪姣也编了近80朵月季花,她擅长钩编,比如月季,首先需要钩编出一整块花片,然后卷成一朵盛放的月季,卷的时候花瓣要均匀分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再将花萼与花瓣缝合起来——难点也正在于缝合:花萼与花瓣需要结合得松紧有致,整齐平顺,缝紧了,花朵会歪歪扭扭,缝松了,月季就会“不精神”。

事实上,张玉芳签了保密协议,把关于绒花的秘密藏了两个多月,直到今年1月,北京冬奥组委正式发布新闻,织女们才知道原委。在此之前,织女们都以为这些手工品只是用作圣诞树、仿真树的装饰,即使有人发朋友圈,也被要求删掉。“真的太骄傲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浪漫和智慧。”张玉芳说。

“妈妈你要加油哦!”

组织者张玉芳见证了绒花编织过程中的辛苦和困难:来自江苏的秀琪,家中老人生病住院,没有精力兼顾家事与工作,她几度放弃又坚持下来;山东聊城的小敏是一名听障人,她无法听见教程里的声音,只能通过图解摸索尝试,克服听力损伤带来的困难。“很多处在困境的女性,没办法外出就业或者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样的手工编织门槛低,还能居家完成,不仅能够带来收入,还能带来人生价值。”

对单亲妈妈文惠来说,收入是最迫切的需求。女儿出生七个月时,丈夫因突发性肺出血离世,这几年,她独自抚养孩子,零散地做过几份文员的工作,但母亲生病、女儿又需要照顾,只能辞职。女儿的学习、家里的生活支出都是必需花销,去年11月初,她听说潮汐公益服务中心有钩编项目给予手工费,文惠决定试试。

“我已经很幸运了。”文惠知道,许多身患残疾的女性也在完成这个订单,“她们都能坚持下来,我有什么不能坚持呢?”她从小就对这门手艺感兴趣,会把母亲织的毛衣全拆了,重新打一遍。那时没有棒针,随便拿一根铁丝磨一磨就织;怀孕后,她在空闲中开始学习新的“钩针”,第一幅作品就是给好友送的一对中式婚礼娃娃,大概一年后,朋友提起娃娃还放在床头,“每次看到我都能想到你。”文惠对钩织更加热爱,给自己的宝宝准备了亲手钩织的衣服、鞋子、毛毯,小玩具。

●文惠为女儿钩织的小裙子。讲述者供图

让文惠欣慰的是,这次四岁的女儿也会来帮忙,小姑娘会数数,10份叶子捆在一起,放进盒子,她再将成品装箱。有次她催促女儿赶紧睡觉,女儿委屈地哭了,“为什么外婆可以帮你,我不能?”

哄女儿睡觉后,文惠还要花两个小时做编织。“多钩一片叶子,就能多赚一点钱。我不想让小朋友感觉,没有爸爸就缺少很多东西。”拿到手工费后,文惠给女儿交了保险费和学费。

“看,这是妈妈做的哦!”在得知自己编织的月桂叶将用于奥运后,文惠在手机上打开颁奖花束的照片,指给女儿看,小朋友还不懂“奥运”的意义,无法理解妈妈的激动喜悦,但依然给妈妈打气鼓励:“原来是这样,那妈妈你要加油哦!”

作为一名罕见病患者,张玉芳更能体会低收入女性的辛酸。两年前,她以“困境女性”的身份来到天津市潮汐公益服务中心,在这里,她遇见了许多残障女性、单亲妈妈、重症患儿的妈妈,刘雪姣就是其中之一,她家住在湖北黄石的贫困农村,之前患有尿毒症,2017年,她接受了肾移植手术。

11岁开始,刘雪姣和病魔抗争至今已有18年,住院和吃药成了身体的一种习惯。患病让她变得沉默敏感,“可能是病太久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我都会往坏的方面想。但是只要忙起来,我就无暇去想什么了。” 刘雪姣说,她把编织作为爱好,每一次钩针都全情投入,花朵、包包、苹果、玩偶……这些都是她的目标。

回忆第一次接触编织,刘雪姣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是想还人情。”大概五年前,她刚接受完移植手术,欠了很多钱和人情,“能不能先送些小礼物呢?”她开始向同乡阿姨们学习编织。在黄石当地,妈妈们会送自己编织的暖鞋作为女儿的出嫁礼物。圣诞节前,刘雪姣为帮助过自己的朋友们手工编织了毛线苹果,从此爱上了编织。

奥运花束分三批制作,刘雪姣都有参与。第二批制作完成后,她已经得心应手,之前不喜欢的缝合也逐渐熟练。第三批时间最紧,她每天早上大概7点起床,一睁开眼,还没洗漱,就拿起钩针站在门口或者窗户边开始编织。妈妈会做好饭叫她来吃,她快速刷牙洗脸,吃完饭后再吃药,然后继续编织。除了一日三餐和上厕所,刘雪姣都专注在手里的钩编里,做一朵月季花需要2小时左右,刘雪姣一共做了近80朵。

“我们都想要钩得更多,劳务费也会多一些。所以想加点班赶出来。”但长时间的工作也带来了疼痛,刘雪姣说,有时候脖子一直持续某种状态,僵久了会不太舒服。

今年,刘雪姣没有回农村老家过年,在县城小出租屋内,群内不断刷屏,她才知道,自己织的绒花已经被世界看见。她连忙重温了中国短道速滑混合接力颁奖的画面,奥运花束被高高举起,她看了好几遍,忍不住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一朵花是我编的?”

●钩织好的成品花束。讲述者供图

女人花

“文惠做的手工居然是给奥运颁奖用的!”小镇上消息传得很快,单亲妈妈文惠在家人群、朋友圈分享后,周围许多人都加了她的微信,有来祝贺的,还有人想“拜师学艺”,连女儿的幼儿园老师也特地发消息要跟她学做手工编织。这双巧手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和自豪,也让她“扬眉吐气”。

“以前周围邻居觉得我这种情况,还一天到晚(做手工)浪费时间,完全是啃老。”文惠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听,静静地做,手上生出一片又一片绿油油的叶片。这些象征着“胜利”的月桂叶,最终出现在冬奥的颁奖台上,握在全世界最优秀的运动员手中,也终于让她获得了身边人的承认和支持。

这成了很多织女的意外收获。即使是不爱炫耀的刘雪姣,也激动地发了一条朋友圈。她平时没有什么朋友,除了编织、偶尔看书,与人交流也日渐变少。看到动态后,朋友们热情恭喜,男朋友也时常打趣:“你说这束花里有没有你编的?”刘雪姣也高兴,久违地,有种被认可的感觉。“能为奥运会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以后我都有的吹了!”

对织女们来说,编织不止是谋生,更是情感和自我价值的出口。文惠沉浸于这些绒线带来的专注:丈夫的突然离世对她打击很大,还要独自抚养年幼的女儿,“只要小孩睡了我就做手工。”在绒线的世界全情投入,她为自己织就了脆弱又坚韧的壳。

2月中旬,文惠又完成了一笔新的订单,100个老虎头的手工发夹,金黄色的小老虎,黑色织线勾勒出灵动骨碌的眼睛。这笔订单交付后,她打算去找一份稳定工作,“小朋友越来越大,父母也渐渐老了,做手工每个月的钱还是不太够。”

●正在做钩织准备工作的织女。讲述者供图

几个月前,刘雪姣刚找到了收银类的新工作。去年年底,刚住院回家后第二天,她就满怀期待地去上班了。这是她患病以来第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但“不知道能做多久”,刚做肾移植那几年,刘雪姣病情不稳定无法工作,大把时间都花费在日复一日的治疗中,身体好些后,她尝试重新融入社会,想找份合适的工作,每次都因为身体或疫情原因作罢。

而现在的工作带来更稳定的收入外,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和社会有关系了”;因为病情,她经常没胃口不吃饭,现在时间也被充实规律划分。她期待能“一直这样稳定地生活”,偶尔再接一接编织订单,或者做些手工礼物送给朋友。

“我们终于被人看到了。”张玉芳说,手工有时不太被人尊重,有人会质疑手工品的价值,没有机器产得快。但绒线花走红后,更多人了解了手工编织技艺的价值。

更令张玉芳欣喜的是,这群处在困境中的女性也终于被关注——不是以悲悯同情的眼光,而是对她们的力量由衷赞扬和尊重。“很多织女都是普通人,但普通人也默默为这个社会做了很多温暖有爱的事情。”

原标题:《普通女人,给冬奥织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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