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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迪欧:今天,做青年人(二)

巴迪欧 译/蓝江
2017-05-05 13:00
来源:激进阵线联萌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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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五四青年节,今天我们继续发出巴迪欧关于《今天,做青年人:意义与无意义》演讲的第二部分。青年人站在新世界——平等主义的象征秩序的边缘上。所以,巴迪欧告诫青年人:你们需要让你们的主观自我投身于一个全新的任务:创造一个全新的象征秩序,对立于资产阶级冰水式算计的破坏性的象征,对立于反动的法西斯主义。

法国哲学思想家巴迪欧

我们现在转向另一个问题,说句实话,我要求年轻人要像我一样问问我自己。今天我们可以用什么样天平来衡量青春?因为我们知道已经说过的两个判若云泥的看法,我们在今天会怎样来说?我们会把什么东西,作为青年时代对两个相矛盾的项进行衡量的结果?这个天平会偏向哪一边?

有几个积极特征,可以用来概括当代的青年,以及他们与前几代青年有何不同。的确,我们有很多理由可以认为,今天的青年比过去有着更多的行动自由,既可以燃烧生命,可以构筑人生。简单来说,至少在我们的世界里,在众所周知的西方世界里,这看似年轻人的共同特征就是更自由的青年。

首先,青年再无需严格的成人仪式。成人仪式,通常都很严格,标志着从青年到成人的过渡。这种成人仪式存在了许多世纪,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于数万年的人类这种无毛两足哺乳动物的存在历史而言,始终存在着成人仪式——尤其是从青年到成年过渡的既定阶段。或许还需要在身体上的做上标记,经受严格的体力上和道德上的考验,或者参加之前被禁止,之后才被运行的一些活动。所有这些事情都表明“青年”意味着“那些尚未接受过成人礼的人”。这是对青年限定性的,否定性的界定。“青年”首先意味着“不够成熟”。

我认为这种精神结构,这种象征习俗,一直持续到不久之前。我们暂时假定,我们的时代,尽管已经很发达了,但在整个人类动物存在的历史长河的范围中,不过是沧海一粟。所以,我可以说,我的青年时代就在不久之前。不过,这也很明显,在我的年轻的时候,还有带着军事外表的男性成人礼。还有女性的成人礼,就是婚礼。两种成人礼最后的残迹不过是祖辈们的回忆罢了。因此可以说,年轻人摆脱了成人礼。

我强调的第二个特征是,过去时代的价值很小,无限的小。在传统社会中,老人通常是管事的,他们地位很高,自然他们要去伤害年轻人。人生的智慧建立在有着漫长的人生阅历、深谙世故的年纪,即老年人的基础上。如今,这种价值评价消失了,而更倾向于其对立面:年轻人更有价值。这就是所谓的“青年崇拜”。青年崇拜就是对睿智老者的古老崇拜的颠倒。我的意思是,这是理论上、或者毋宁说意识形态上的颠倒,因为在很大程度上,权力仍然掌控在成人,甚至老人手中。但青年崇拜,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就像商业广告的主题一样,贯穿着整个社会,他们将青年作为样板。此外,正如柏拉图对民主社会的规定,我们的印象是,老人总想不惜一切代价永葆青春,而不是年轻人想要变为成人。青年崇拜,就是尽可能倾向于年轻人的趋势,开始于他们在身体上的青春活力,而不是作为最高主宰的年龄的智慧。这就是为什么“保持体形”是上年纪的人的绝对律令。他们慢跑和打网球,健身,做美容手术等等。你想要的就是年轻和永葆青春。穿着汗衫的老人在公园里跑步,然他们的血压保持正常。所以,对他们来说,年纪是一个大问题,即便他们在公园里跑步,他们注定会变老并死去,换句话说,所有人都会如此。但这是另一个问题。

或许,至少在表面上,还有年轻人本身之间的内部差异,阶级差异,这不是一两句话的问题。想一下,在我年轻的时候,只有10%的同龄人能参加高中毕业会考 (BAC)。现在,也就几十年的时间,有60%-70%的年轻人可以参加毕业会考。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我们与那些无法参加毕业会考的年轻人之间有一道真正的鸿沟,或者说,他们是绝大多数人,他们没法上高中,这些孩子在11-12岁时就辍学了,在我们所谓的考证学习(certificat d'études)中,意味着你们知道如何阅读和写作,知道如何计算,那么就有资格成为大城市里的一名技术工人。若你们还知道我们的先辈是高卢人(Gaulois),那么你们就有资格在1914年的世界大战的战壕里为国捐躯,或者在阿尔及利亚,在奥雷斯(Aurès),死在(我说的是1954-1962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一样)那些围猎那些“裹头巾”的家伙的战斗中。90%的年轻人面对的是当工人和参军的双重命运。剩下的人,那些精英,即那10%的人,继续在教育中深造至少七年时间,于是他们开始在社会名誉的台阶上拾级而上。

回到那些与我青年阶段相对应的时代里,在社会中,似乎有两个不同的团体,或者说,至少有两种不同类型的年轻人。那些得到长期教育的年轻人不同那些没有接受什么教育的年轻人,而那些年轻人才是绝大多数。

今天,依然存在着两种不同类型年轻人之间的阶级鸿沟,但不那么明显了,它隐藏在其他的伪装之下,尤其是来源地、居民区、习俗、宗教,甚至穿着、消费习惯,对及时行乐生活的理解都成为划分鸿沟的标准。这或许是更深的鸿沟,尽管它不那么明显,不那么正式,不那么表面。然而,这也是另一个问题。

根据我说过的一切,可以得出,青年不再是以成人礼为掩饰的年轻人与成年人之间社会区分的主体,从青年到成年的过渡更加轻松。也可以认为,从仪式或习俗上,简言之,从文化上,青年之间没有那么多相同的东西。最后,可以说,对老年人的精神崇拜已经被颠倒为对永葆青春的唯物主义式的崇拜。

最后,可以说今天的青年状况不算太坏,实际上,他们有很好的机遇,而之前很糟糕,处处受限。可以说,当代青年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拥有着新的自由,因为年轻,现代的年轻人很幸运,然而老人则不那么走运了。风向变了。

好吧,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成人礼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仍使青年臣服于成年人,不可能面对我提到的那些激情,不可能控制激情,这反过来导致了所谓的成年人的孩子化(这是同一回事,但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说)、幼齿化。年轻人能保持年轻,因为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区分,这意味着成年是童年的延续和部分延伸。可以说,成年人的幼齿化与市场的影响直接相关,因为在我们的社会中,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购买的可能性。购买什么?玩具,大玩具,我们喜欢的玩具,给其他人带来深刻印象的玩具。当代社会要求我们去购买这些东西,想让我们尽可能多地去买这些东西。现在,购买东西的观念,玩新东西(新车、名牌鞋、许多电视剧、朝南的公寓、金色面板的智能手机、到克罗地亚度假、仿制的波斯毯、跟种各样的东西)的观念,这就是一种典型的十几岁孩子的欲望。当这也成为在成人那里起作用的东西时,即便只是起部分作用,那么,在年轻人和成年人之间也不再有任何象征上的鸿沟。那里只有一种平缓的连续性。成人不过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比年轻人更有能力购买大玩具。这是量的差异,而不是质的差异。在年轻人的成熟与普遍地孩子气地听从于购买的律令之间,以及出现在全球市场上闪烁着金光的商品面前的主体,结果就是一种游荡不定(errance)的青年时代。回到还有成人礼的时代里,以前的青年时代是固定的,而今天是游荡不定的,我们弄不清楚青年时代的边界在哪里。青年既与成年不同,也与之难分彼此,这种游荡不定的存在状态也就是我所谓的迷失方向(désorientation)。

那么关于倾向于青年的第二个论断,即老年人不再有价值,怎么样?好吧,的确存在着逐渐增加的对年轻人的恐惧,与之如影随形的是一种排外性的价值。害怕年轻人,尤其是害怕工人阶级的年轻人,是我们社会的典型特征。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相抗衡。过去,也害怕年轻人,老年人的智慧是从上一代传递下来的,他们认为自己拥有这种智慧,并控制着它,在此基础上,设定身份和限制。但今天,有一种更为不祥的感觉,即害怕年轻人迷失方向。人们害怕年轻人,正是因为他们不确定年轻人是什么,他们可以做什么,因为年轻人处在成人世界之中,但又并不完全内在于其中,他们是并非他者的他者。镇压的法律,警察的行动,毫无价值的研究,以及明显按照程序来处置对年轻人的恐惧,所有这些仅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症候。需要来评价一下这个症候,他们生活在这样一种社会中,毫无疑问,这个社会既让年轻人光彩夺人,也对他们惊恐万分。这二者平衡的结果就是,我们的社会没法处理它自己的青年问题。或更准确地说,我们社会中有很大部分青年被视为社会的主要问题。正如今天的社会一样,当社会不能为这些年轻人提供工作,问题就变得越来越严重,因为拥有工作,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最后的成人礼。于是,他们开始了成年的生活。今天,即便这些问题会爆发得更迟一些,即延迟了问题。而年轻人还有住房上的问题,他们仍然是一个迷失而危险的阶级。

至于第三个论断,即相对于五十年前,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文化上和教育上的鸿沟更小,正如我所说,重要的是理解表现出来的其他差异。即来源地、身份、服装、住地、宗教等方面的差异。我想说的是,在未分化的青年当中,这个鸿沟已经开启了。之前,直到八十年代及其之后,青年都一分为二。注定谋求高阶职位的年轻人,在根本上区别与那些要当工人农民的年轻人。那里是两个世界。现在世界看起来像是一个世界。但人们逐渐认为,在这个世界中,有着更严重的无法超越的差异。学生的示威,完全不同于青年为了有房子住而发动的暴乱。尽管绝对否定了这与哪里的学校没有关系,但在迷失和不信任中再次产生了青年的区分。

让我们把由社会组织对年轻人实施的严格的权威主义控制的老龄社会称为“传统世界”:这是一个编码的、规制的、象征化的权威形式,它封闭地监控一切与积极活动有关的东西,监控男孩们为数不多的权利,在很大程度上,也监控女孩们的权利。我们这样来说是安全的,即年轻人的显著的新自由证明了我们不再处在一个而传统世界当中。但同样十分明显的是,在其中也不再提出问题,许多问题都得不到解决——对年轻人的关注远远甚于对老年人的关注。年轻人漂浮不定,引发恐惧,而认为老年人毫无价值,他们居于体制之中,他们的命运就是“安详”地死去。

所以,我要提出一个战斗性的观念。事实上,让年轻人和老年人联合起来,发动一场反成人的大型示威活动是非常合理的。最富反叛精神的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与最坚韧的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共同反对四五十岁成人的既定秩序。年轻人会说,他们飘荡不定,迷失方向,缺少任何实际存在的标记。他们也会说,成人假装他们永远年轻是错的。老家伙们会说他们为丧失价值付出代价,他们不再是拥有睿智长者的传统形象,他们被推向户外的绿草坪上,送到给他们送终的养老院,他们完全没有在社会上的能见度。年轻人和老年人的联盟示威活动是新事物,非常重要!碰巧,我在遍及全世界的旅行中,我见过无数次集会,无数种情况,在那里,听众是由像我这样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老战士、老幸存者组成的,年轻人也过来了,来看看哲学家能否就他们的生活方向,和真正生活的可能性说点什么。所以,我已经看过全世界的联盟阵线,我正在跟你们说这些。正如蛙跳一样,今天的年轻人似乎直接跳过了主流年龄的团体,这些团体是由35岁到65岁的人组成,为的就是与一小群义无反顾的老年造反者团体的核心力量联盟,一个迷失方向的年轻人和生活的老战士们的联盟。一起行动,我们需要一起开启真正生活的道路。

一旦等到璀璨耀眼的示威活动的发生,我就会说,年轻人站在新世界的边上,这个世界不再是传统的老年世界。不是每一代年轻人都会站在新世界的边上,对于我今天在这里讲座对话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情景是独一无二的。

你们生活在一个社会的危机时代,这个时代撼动并摧毁了传统最后的残余。我们并不是真的清楚,这种摧毁或否定的实际一面是什么。我们知道,它毫无疑问走向了某种自由。但那种自由首先是缺乏某种禁忌的自由。这是一种消极的、消费主义的自由,它注定要在各种商品、各种时尚、各种意见之间不断变换。它并没有为真正生活设定一个新的方向。与此同时,就年轻人而言,这种自由导致了迷失方向和恐惧,我们不清楚社会会如何对待它,因为它仅仅用竞争性的虚假生活以及物质性的胜利来反对它。确定究竟什么才是创造性的和积极的自由,或许是即将到来的新世界的任务。

实际上,我们需要提出的问题是:现代性就是对传统的抛弃。在旧世界的城堡、贵族、世袭君主、宗教义务、年轻人的成人礼,女性的屈从地位,在有权有势的少数人与下贱的大众,努力工作的农民,工人和移民之间存在着的严格的、正式的、既定的、象征性的分裂的旧世界会走向终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逆转这场无法逆转的运动,毫无疑问,这场运动开始于西方的文艺复兴,并在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巩固一种意识形态,自那以后,在史无前例的生产技术的发展和持续不断的计算、流通、传播手段的精炼过程中得到体现,从十九世纪之后,现代性就从属于全球化资本主义和集体主义、共产主义观念之间的斗争,后者不断进行实验,遭遇了巨大失败,又顽强地重建。关于现代性形式和结果的斗争,曾经并一直将现代性视为对传统的抛弃。

或许,最为重要的一点,在任何情况下,人们都会关注这一点,即对传统世界的摒弃,这是真正的人性的风暴,仅仅在三个世纪的时间里,它已经横扫了持续了数千年的组织形式,它开创了主体的危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主体危机的原因和程度,以及其中最辉煌的方面就是年轻人在寻找他们在新世界中的位置时,体验到了极大的且越来越艰难的困难。

这就是真正的危机所在。今天的所有人都在谈“危机”。有时,人们认为这就是现代金融资本主义的危机。但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资本主义迅速扩张到整个世界,它的自然发展模式一直就包含着危机和战争,意味着它十分粗野,它必然会强化竞争形势,巩固胜利者的地位,那些获胜的人,会让所有其他人破产,在他们手中尽可能集聚最大数量的资本。

让我们评论一下当前状况。今天世界上10%的人占有全世界86%的资本。1%的人占据着46%的资本。世界上50%的人所有物几乎为零,0%。很容易弄明白,为什么10%的实际上拥有一切的人不喜欢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为伍,甚至他们不喜欢与在他们之间,紧巴巴地拥有着14%财产的人为伍。此外,那占有14%的人中的许多人也可以大致分成两种人,一种人消极而充满怨懑,另一种则强烈地渴望保留住他们现有获得的东西,他们通常扮演着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角色,要求建立数不清的镇压性的边界,来防止他们认为来自底层那些一无所有的50%的人的恐怖“威胁”。

顺便说一下,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占领华尔街”运动所谓的统一口号“我们是99%”,是完全无意义的。参与运动的人,都带有着良好的愿望,认为他们应该得到褒扬,或许对于那些来自于“中间阶层”家庭的大多数年轻人来说,他们并不真穷,也并不真富,一言以蔽之,中间阶级,最容易爱慕民主制,他们就是民主制的支柱。但真相是,富裕的西方大多数人都是“中间”,都是中产阶级,即便他们不算是1%的最富有的精英,或者10%的拥有大量财产的老板,然而他们也惧怕那50%的赤贫得一无所有的人,他们倾向于保护他们自己共有的14%的资源,为全球化资本主义提供小资产阶级的支持队伍,没有他们,“民主制”的绿洲没有丝毫幸存的机会。与“99%”的人不同,甚至那些勇敢地“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年轻人,甚至从他们自己的原创的组织来看,他们也不过是一小撮人,他们的命运注定要衰败。

当然,除非我们与那些真正的一无所有,或者那些真的没有多少财产的人民大众结成联盟,除非他们能在14%的人民,尤其是知识分子,与那些50%的人之间建立一个政治联盟,他们还是会有希望的。这样的政治策略是可行的:在获得了一些明显的地方上的成功之后,在六七十年代的法国,这个政治策略已经在毛主义的旗帜下被尝试过了,而在美国,同样在那个时代,没有那么喧嚣,地下气象员 (Weatherman)也进行了尝试,还有几年前的占领运动,我说的不是占领华尔街,而是突尼斯和开罗的占领运动,甚至在奥克兰的占领运动,在奥克兰,至少还有一个与码头工人的联盟。所有一切,绝对是所有一切,都依赖于世界范围内的这种联盟及其政治组织的复兴。

然而,在运动的这样一种极度脆弱的状态中,抛弃传统的客观的可以衡量的结果就是我刚刚所说的东西,因为它是在资本主义全球化形式之中发生的:一小撮寡头将法律凌驾在压倒性的绝大多数只能维持生计人身上,也凌驾在那些西方化的中产阶级身上,例如,让他们变成仆从,变得羸弱。

但随后在社会和主观层面上会发生什么?1848年,马克思给出了一个非常震撼的描述,比起他所处的时代来说,在今天这个描述更为真实。我们来从这个古老文本中引述一段话,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这有些难以置信:

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脚趾,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表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

资本主义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

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

……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 。

马克思在这里描述的东西就是摒弃传统何以在人类象征组织的巨大危机中实际发生了。的确,对于千禧年来说,人类生活的内在差异都按照等级制形式编码和符号化。所有最重要的二分,年轻人和老人、女人和男人、穷人和有权有势的人、我的队伍和其他人的队伍、外国人和本国人、异教徒和忠实信徒、平民和贵族、城里人和乡下人、知识分子和手工业者、都是由结构秩序(在语言中,在神话中,在意识形态中,在既定的宗教伦理中)所安排的,这个结构秩序界定了每个人在错综复杂的等级秩序中的地位。于是,贵妇低于其丈夫的地位,但高于平民,一个富有的资产阶级必须向公爵鞠躬,但他的奴仆必须向他敬礼。同样,某个印第安部落的女子,相对于她所在部落的战士来说,几乎不名一文,但与俘获的另一个部落的囚徒来说,她却是高高在上的,她经常会琢磨用什么方法来折磨这个囚犯。一个贫穷的天主教徒相对于其主教来说无关痛痒,但相对于异端的新教徒而言,他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正如一个自由人的孩子完全依从于他的父亲,而一个黑奴可能是一个巨大家庭的父亲。

整个传统世界的象征化,建立在某种秩序结构的基础上,这种秩序结构决定了人们的地位,以及这些地位之间的相互关系。资本主义所实现的抛弃传统,也实现了一般化的生产和贸易体系,最终也实现了社会中的地位的分配,政治地位分配可以还原为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利润和工资的对立,这实际上并不是提出了另一种象征化秩序,只是经济的粗野和专断的自由游戏,即马克思所谓的“自我算计的冰水”的中立的非象征性的统治。抛弃等级秩序的传统世界并不提出一种非等级制的象征化,只是在经济约束下暴力性的真实限制,伴随着只能隶从于少数人胃口的算计规则。结果是象征化的历史性危机,今天的年轻人在这场危机中迷失了方向。

当我们面对这场危机时(这场危机打着中性自由的借口,将金钱作为唯一的普遍性参量),今天我们有两个选择,在我看来,这两个选择都是反动的,不足以解决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所面对的真实的主观问题。

第一个选择是不停地捍卫资本主义,及其空洞的“自由”,自由早就被唯一市场导向的贫瘠的中立性所践踏。我们将这个选择称之为“对西方的渴望”,或者他们断言,我们的社会有且只可能有一种自由“民主”的模式,也就是在法国,以及其在所有其他同一类型的国家中的模式。正如帕斯卡·布鲁克纳(Pascal Bruckner)在不久之前,非常愚蠢地为他的一篇论文起的一个标题:“西方的生活方式不容协商”(Le mode de vie occidental n’est pas négociable)。

第二个选项也是反动的,他们渴望回到传统社会的象征化,即回到等级制。他们经常用宗教叙事或其他东西来掩盖这种欲望,无论是美国的新教徒的问题,还是中东的反动的伊斯兰主义,或者欧洲回归仪式化的犹太教传统,都是如此。但这也可以在民族国家的等级制下游荡(“土生土长”(de souche)的法国人万岁!大俄罗斯东正教万岁!),还有纯粹的种族主义(殖民地的伊斯兰恐惧症,或者反犹主义的复苏),或者最后,原子论的个人主义(我自己万岁!其他人滚蛋!)

在我看来,这两个选项都有极端危险的结果,它们之间逐渐会爆发血腥的冲突,将人类推向无穷无尽的战争循环之中。这就是错误矛盾的全部问题所在,它阻碍了真正矛盾的出场。

真正的矛盾,应当成为我们思想和行动的指引,它将两种不可避免抛弃传统等级制象征秩序的选择彼此对立起来:即将西方资本主义的非象征意象(他产生了巨大的不平等和病原性的迷失方向)与众所周知的“共产主义”意象(自从马克思及其同时代人之后,共产主义已经提出了一个平等主义的象征化秩序)对立起来。在苏联“共产主义”失败之后,如今,在抛弃传统方面,现代世界的基本矛盾被虚假矛盾模糊化了,即西方中立的、贫瘠的纯粹否定性(它摧毁了旧的象征等级秩序,用货币的中立性掩盖了真正的等级秩序)与法西斯主义式的反动(在华丽的强大算计背后掩盖了其实际上的无能,他们主张回到旧的等级秩序)之间的矛盾。

这个矛盾尤其错误,因为即便他们抛弃了神的朽坏的躯壳,那些反动法西斯主义的领袖和真正受益者绝不是对死去上帝的忠实信徒,因为在旧世界里,上帝既是至高无上的巅峰,也是等级化的象征秩序的保障。他们与西方金融集团实际上属于同一个世界:他们都认为,唯一有可能的全球性社会的组织秩序就是积累性的掠夺性的资本主义。他们都不能用象征主义的方式来提供任何新的人性。他们存在异议的地方,仅仅在于他们对社会能力,集体组织的能力,即对“自我算计的冰水”的评价不同。对于所有西方霸主们而言,这就是所有人,那些超级富豪精英及其无数的庶民大众,所需要的一切。金钱充当着非物质性的象征。对于那些有地位的反动派而言,我们必须回到旧道德和神圣等级秩序那里,否则迟早会发生严重的社会动荡,危及到整个社会体系本身的运行。

无论他们之间的争斗如何惨烈,如何痛苦,他们的争论最初都是服务于各方的利益。由于他们掌握着媒体,争论会吸引大众的注意,他们阻碍着真正可以将人们拯救于水火之中的普遍信仰的出现。这个信仰,我通常称之为“共产主义观念”,坚持认为在不可避免地抛弃了既定传统之后,以及在这个抛弃过程中,我们都必须创造一个平等主义的象征秩序,为了将各种资源集体化,有效地消除不平等,承认各种差异,平等对待各种主体权利,最终让隔离性的国家形式的实体逐渐萎缩消亡,提供一个引导性的、准则上的和形式上的和平的主观基础。

在欲求平等主义的象征秩序的背景下,我可以回到年轻人的主体,他们和老年人一起,都是被虚假矛盾的统治所感染的第一批人。

你们年轻人沉浸在真正抛弃传统和虚假矛盾的幻象国度的双重效果之中。我相信,你们同时站在新世界的边缘上,即平等主义的象征秩序的边上。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直到现在,所有的社会象征秩序都是等级化的秩序。所以,你们需要让你们的主观自我投身于一个全新的任务:创造一个全新的象征秩序,对立于资产阶级冰水式算计的破坏性的象征,对立于反动的法西斯主义。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也有责任警惕(这就是最艰难的部分)正在发生的一切,关注年轻人所发生的一切——永恒的成年,失业,基于来源地和信仰的差异,生活迷失方向——还有注意各种性别之间关系,与成年人,与老年人,与全世界年轻人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全部。或许还会发生某些迹象,或许还有一些有助于建立一个象征化的未来的迹象。这些迹象通常不那么清晰,被掩盖着,但哲学家不仅仅有责任察觉正在发生着什么,而且也要察觉,在他们的经验中,是什么东西构成了普遍性的、独一无二的例外:作为一个标记,它指出了即将到来的东西,而不是那里仅仅是什么。

对于所有人来说,尤其对于年轻人来说,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要注意这些迹象,某种不同于已经发生过的,而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如果你们在更广阔的世界中,仔细观察,有方法地讨论一切问题,就会找到这些迹象。但你们也可以在你们的生活经历中找到这些迹象,在例外和独一无二的事件中找到这些东西。换句话说,的确有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你使用你力所能及的能力去构筑人生——但也有一种你并不了解的能力,这种能力恰恰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会能力与未来的平等主义的象征秩序关系最密切——我们知道,当你遭遇到某种你无法预见的事物的时候,你会发现某些东西。例如,当你坠入爱河的时候,那时,你会意识到你有能力做一件你并不知道你会做的事情,你有一种迄今为止未知的能力,包括在思想秩序,在象征性创造之下的能力。这种你可能做到的启示,远胜于当你为了一种新的集体观念参加一场运动你所能想到的东西;因你已经深深地受到一本书、一首曲子、或一幅画的影响,那时你会第一次感受到艺术使命的激荡;或者你遇到了某些新的科学问题你会沉浸于其中。在所有这些情况下,你都会发现你自己具有某种你未曾注意到的能力。

我们或许会说,有某种你们可以建造的东西,也有某种让你们远离的东西;有某种让你们安顿下来的东西,你们也有游荡和流浪的能力。同时两个方面都会有。安顿对立于流浪,这会流浪不再是虚无主义,而是受到指引的流浪,有一根指针,帮我们找到真正的生活,一个新的象征。

最后一点,这关系到我一开始提出的燃烧生命和构筑人生的对立,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构成了年轻人的主体性。我会说,需要在二者间建立某种关联。存在着某种你们想去建立的东西,也是你有能力去建立的东西,但也有一些迹象,迫使你离开,超越你现在能够做、建立或安顿的事情。启程(départ)的力量。建立与离开。这二者间没有矛盾。你们有能力放弃你们已经建造起来的东西,因为有其他东西召唤着你,去寻找真正的生活。今天,真正的生活,超越市场的中立性,超越老旧的,过时的等级制观念。

对于所有这些东西,我会让诗人来做总结,因为,当涉及到启程、背井离乡(déracinement)、自我的连根拔起(arrachement),以及新创造的象征,诗人在寻找新语言上更为专业。在这个意义上,诗歌就是语言中的青春永驻。我来用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的一首诗的结尾处的一段话来谈,这是诗人写于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之间的诗歌,这首诗的名字叫《远征》(Anabasis)。远征一词的古希腊语意思是“来来回回重新启程”(remonter)。为了达到一个难以企及的目的地,来来回回地流浪。这就是为什么说这是年轻人的隐喻。

《远征记》也是古希腊的一本书的标题,它给我们讲述了波斯内战期间一支希腊雇佣军的故事。书的作者是色诺芬,他是雇佣军的军官之一。在那个时代,已经有雇佣军存在了,就像在今天的非洲和中东的战争中,或者在中欧的战争中都有雇佣军存在。这些军人 并不关心政治上发生的一切。他们作为雇主付过钱的士卒,他们干着最野蛮的事情。在色诺芬的书中,波斯雇主在一场战役中被杀,其他波斯士兵树倒猢狲散,而希腊雇佣军被留在了波斯王国的中央,也就是现在的土耳其,他们凭借自己坚定不移的决定,打算回家,回到北方。他们陷于困境,必须回家。这就是他们的想法。你们被抛弃了,迷失了方向,不过你们可以径直走向你们可以做到的事情,走向你们最本真的真实。你们的那种主体,永远不可能通过构筑稳固的家园来实现。老房子仅仅是传统,你们经历的游荡是一个新的方向。那么,在你们自己的位置上,有一个新的象征秩序。真正的家园是当思想和行动的冒险让你远离家园,并几乎要忘却家园的时候你们可以回归的地方。你们所待的家园永远只是一座自愿待在那里的监狱。当生活中某种重大事情发生,仿佛将你们连根拔起,让你们启程远离故土,走向你们真正的生活。远征是一个观念,你们迷失了方向,但你们走向你们自己,在迷失方向和背井离乡中找到了你们真正的自我,找到全部的人性,创造一个平等主义的象征秩序的阶段。

这就是色诺芬《远征记》中最为精彩的部分。雇佣军是希腊人,也是水手。当他们往北走,他们再一次看到大海。他们来来回回的行走,也攀爬了高山:他们就在那里,在高山之巅,他们看见了大海。他们狂呼道“大海!大海!”他们再次十分肯定将自己象征化为老水手。年轻人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必须要进行一场奔向世界的大海的远征。

今天,因为他们已经自由,并拥有机会,年轻人不再受传统的束缚。但是,拥有新的游荡的机会,他们应当用自由来干什么?你们需要发现,对于创造一个有创造力的,强大的真正的生活,你们可以做什么。你们需要回到你们自己的能力。在那里,你们要为新的平等主义的象征秩序做好准备。那就是建构及其对立面的关系。对于希腊雇佣军而言,其隐喻就是突然发现了农夫、士兵、水手之间的关系。他们喊叫声表达了他们在经历了大地上的冒险生活中失却的东西,被再次重新发现,这不是纯粹的回归和重复,而是一种新的强大的意义:“大海!大海!”大海变成了一个象征,而不是古老的前提,这是一种对难以置信经验的新型平等主义的共享。

在这里,在圣-琼·佩斯《远征》一诗的结论中,有着同样的文字:

然而,于大地上人们活动的地方,飘荡着诸多征兆,飘荡着诸多种子,在那静谧的晴空下,在大地的呼吸中,那里有全部丰收的羽翼!……

待到繁星闪烁的夜晚时分,纯粹和抵押的物件都高高地飞入苍穹……

梦里的耕地呀!谁会谈起筑居?——我已经看到分成若干辽阔空间的大地,我的思绪须臾未离那航海士。

所以,今天,做一个年轻人,是优点,还是污点?如果世界欢迎年轻人加入其中,而不顾其传统,那么世界必然会随之改变。新的大地就是所有年轻人创造出来的“梦里的耕地”,他们已经在进行创造,他们创造了新思维,创造了新世界需要的新象征秩序。建造无疑是必要的,筑居是必须的。但世界广阔无垠,在其范围内,思想必须能够察觉和行动。我仅仅希望,对于你们所有人来说,安定下来,有个工作,一个职业,并不是你们最优先的选项,而毋宁是一种真正的思考,它就是梦想孪生姐妹。背井离乡的思考,是一种在世界的不断变化的海洋中的真正的思考。一种精准而游牧的思考,它之所以是精准的思考,是因为他是游牧的思考,在航海中的思考。或许所有人都会说道:“我已经看到分成若干辽阔空间的大地,我的思绪须臾未离那航海士。”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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