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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龙江︱刘雨楼和他的日记(下)

赵龙江
2017-05-16 15:2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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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为《刘雨楼和他的日记》下篇;点击上方链接,可以查看上篇。

看过这段不长的日记,感觉作者有着不俗的文化修养和文人气质,文中常见如下记载:“伏案注沈约文,注完《修竹弹甘蕉文》”;“上午略阅《鹪鹩赋》”;“上午录晚明小品数段”;“上午阅《柳亭诗话》......《柳亭诗话》作者为清康熙时人,宋长白字岸舫”;“上午录杨梦载诗两首,加以注释”;“阅钱牧斋文,觉其文字甚美”;“择录《明文学史》”;“录《明文学史》已毕。晚略阅元诗”;“近几日阅《清代文字狱档》,余喜其公文严整,而恨其吹求毒辣。在彼时之读书人,稍有思想即撄灭门之罪。疆吏逢迎上意,诛求献媚,无孔不入,有时皇帝认为太过,可想见当时官场之风气矣”;“读岑嘉州七古,觉其意境高旷,词彩清新,迥非寻常诗家所可望其项背,而音节铿锵,韵脚活泼,尤为古今独步。余尝谓欲学七古,须由岑入手,再益之以温飞卿,力行数年之后,方可读太白七古”;“下午写笔记,随意写《作诗八忌》”;“上午略阅庄子”;“略读李义山诗”,等等。

为不使时间尽消耗于无谓应酬,作者对同僚邀约打牌尤其反感:“精神太短,毫无兴趣”;“此等情形偶尔为之则可,绝不宜常如此也”;“精神甚苦,从此绝不再打”,于是在这年11月底,他带头响应倡议:“相约戒博,复提倡读书,议决自本年十二月一日起,我等五人各写笔记,每星期六公开互阅,以熟笔墨,自二十八年元旦起,各写日记。此等虽小,于修养身心却极有裨益”;“ 晚尹、白、李、甄诸先生公开笔记(第一次)。白先生叙事文颇佳。大家闲谈甚久”;“下午写笔记,随意写《作诗八忌》,又看韵幽笔记,略易数字。晚看尹、白诸先生笔记,并认真改易”。

刘雨楼日记

也许是有过早年缺憾,作者极为重视子女教育,虽孤身在外,仍不时给子女写信,并寄去学习材料,日记中常出现这类文字:“注明初高青邱诗数首,分寄兰、荃”;“寄兰一函,附晚明小品《闲赏》十几条”;“发植莲函,亦附明初诗数首”;“寄植兰函,附宋词数首”;“晚写信与植荃。录唐诗数首,(一)杜甫《春望》;(二)戴叔伦《除夕》;(三)(四)李白《洛阳闻笛》、《朝辞白帝》;(五)(六)王维《渭城》、《九月九日》;(七)常建《永和三日》”“发兰、荃各一函,附元代诗曲家三页”。

时值战乱,他最牵挂的是漂流在武汉的小女儿植荃,不得已把她召来昆明后,得以亲授诗词古文:“晚到荃儿处讲词数首”;“略阅庄子,因植荃欲稍读也”,还专门请来院中化学所副研究员白剑秋(法国里昂大学毕业,曾任中法大学教授兼化学系主任),为女儿讲授法语。此外,还支持女儿植荃报考西南联大。远方儿女有时也寄作品给他。

对早年参加学生运动和外出投身抗敌战斗的儿子刘植岩,他也给予理解支持,他在日记中写道:“欲写信给植岩,而其行踪似有离开晋城之势,十有八九不能收到。欲不写则心中不能搁置,惟有不管收到与否,姑写之寄之而已”;“上午看植岩所给植荃之函,此儿立志正确,前途伟大,自属可喜……”;“王镛为联合大学工学院学生,在男附中(注:即师大男附中)与植岩同学……已托其为植岩寄杂志等”。正是由他的关心教育,儿女们都很优秀。正如刘琤老师所讲:

外祖父对孩子的教育非常重视,并绝对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时常给孩子们讲授诗文并出题目让他们作文,然后每一篇都给认真地修改。所以孩子们的文学基础都打得很牢。我母亲是英国文学系毕业的,沦陷时期教了中文,三姨刘植荃是西南联大无线电专业毕业的,后来也教了中文。只有二姨是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干了本行。舅父刘植严因为早年参加革命反倒没有读大学。但他在中学时期多篇诗歌就被当时国内著名的刊物采用。

刘雨楼之女刘植莲,沦陷时期北平女作家

观刘雨楼先生日记,公务冗忙之外,印象较深的,是他的出入书店和以读书自遣了,他也因而阅见至博,所作文字有古贤之风。无论侨寓沪上,还是僦居昆明,日记中常可看到这样的文字:“到商务印书馆购《山书》(注:清人孙承泽辑)两册”;“顺便到商务印书馆,买《二晏词》”;“下午到商务印书馆,购《辽金元文学史》一册”;“耕南来,同到商务印书馆等处,买《顾曲麈谈》一册”;“同耕南到河南路、四马路等处,买《词学通论》一册”;“商务印书馆自昨日廉价,耕南昨由电话约定,今日下午到该馆购书。午饭后乃与甄君冒雨践约。赴耕南处,坐移时同往。余购得《元诗纪事》一部、《清诗别裁》一部、《楹联丛话》一册”;“到商务印书馆买书,《金诗纪事》价一元”;“由商务印书馆买《辽诗纪事》一册、《唐诗研究》一册,由中华书局买《纳兰词》一册”;“到世界书局买《四书五经》一部,价一元六角”;“便中到中华书局,因该局有廉价书籍,购得《文史通义》一部,《清史纂要》一部,及零书数种”;“转中华书局,买《国语详注》一部价二角四分,《宋四灵诗》一册价一角”;“由世界书局买得《八贤手札》一册”;“到光华街五华书局,买《清诗评注》读本一部,《蒙求笺注》一部”;“由小书铺买《史记精华录》一部,两角”;“上午到五华山房买《庄子集解》一部”等。日记中与书有关文字尚有不少,姑不赘举。

为买书,刘先生常常囊中羞涩,时值战乱,经济困顿,堂堂国立研究机构经费都无法保障,薪俸更是不能足额。作者常为寄北平家人生活费而愁苦,他在日记中也表达了无奈:“以目下之经济,焉有购书之力,且前路茫茫,书藏何处,亦曰嗜好而已。”(6月7日日记)他也曾写小诗抒发感慨:“ 家谕时时到, 催钱不肯宽。青年薪水少,禀覆十分难。”据刘琤老师讲,前一句“家谕时时到, 催钱不肯宽”是指作者在昌黎老家的父母也要由他供养,所以他的经济压力非常之大。

作者对传统文化情有独钟,时常用诗词记录境遇,抒发感受,并借以排遣时光,消烦释闷。1938年1月21日他在上海时作《浪淘沙·感怀》:“终日雨廉纤。遥望云天。申江不似北方寒。篱畔冬青犹作态。绿叶婵娟。 腊向客中残。惆怅难言。一家五处盼团圆。今夜梦魂何处去。迢递关山。”“一家五处盼团圆”,指的是一家人因战乱散在五处,即作者本人在上海,作者妻子、妻子的母亲、两个女儿以及两个外孙女居住北平,儿子在晋冀豫一带参加抗战,小女儿在武汉,大女婿在衡阳。1月28日作《虞美人》:“南华梦里迷蝴蝶。错认丁香结。落花飞絮忆前尘。记得赤阑桥下。水粼粼。  行吟何处寻芳草。人生愁中老。春风无力任花残。锦字三年难灭。恨绵绵。”2月3日作《诉衷情·春景》:“东风袅袅雨初晴。日暖远山明。菜花红紫相映。双蛱蝶忒憨生。春草浅。野烟轻。午鸡鸣。一溪流水。几树垂杨。燕鹭立汀。” 2月4日作诗《隐几》:“四海支离笑此身,卅年踏遍软红尘。祗今隐几萧条客,曾是天台返棹人。” 3月23日作诗《涤器》:“ 思量往事似浮云,苦乐相兼意未慵。老去文园犹病渴,朝朝涤器似临邛。”次日,仍以《涤器》名作:“春申江上寄萍踪,黄卷青灯茶味浓。不有相如消渴疾,缘何涤器似临邛。”4月13日在往香港轮船上,遇一人,相貌极似女儿小兰,于是写诗《即事》:“此处何由觅小兰,真真面目画犹难。无端骤遇惊鸿影, 不敢公然仔细看。”4月16日船到香港,作七绝《过香港》:“纷纷冠盖此盘桓, 似到桃园得暂安。国耻重重数不尽, 鸦片一战是开端。”第二天(4月7日)又作《登香港山》:“今日登山路不迷,电车巧似上天梯。凭栏俯视尘寰处,楼阁帆樯入眼低。”4月18日登法轮“广东号”往越南途中,作七绝:“随槎迈进不知程, 海水茫茫万里情。 灯火半明人倦睡, 此时伴侣是涛声。” 当日另有两首,《广东轮上即事(其一)》:“轮机轧轧海滔滔, 浪滚白花作怒号。极目八方天似盖, 此身宇宙一秋毫。”《广东轮上即事(其二)》:“碧蓝水色远连天,锦绣涟漪笼翠烟。几片浮云头上起,不教酷暑到舟边。”7月5日在昆明写家信,附五绝两首, 其一:“ 凉逐清风起,风从细雨来。小楼拂笔砚,不许染尘埃。”其二:“小雨幽窗外,青山笼翠烟。如无离别苦,此际即神仙。”10月18日,因陆惟一(即陆鼎恒,时任平研院动物学研究所所长)先生所作打油诗,作者仿而效之:“萍踪万里受艰辛,偏遇高人作比邻。上下楼梯天地震,一来一往见精神。”10月20日,因“陆惟一先生赋新诗相慰,因步原韵以酬之”(作者当日日记语),其一:“日暮途穷客,天涯暗自嗟。此腰都折尽,惆怅傲霜花。”其二:“穷困依人极可哀,昆明池畔暂徘徊。高轩不羡懿公鹤,乱世难栽和靖梅。君赋新诗才气厚,我多旧感状心灰。机云如肯同吟啸,待到重阳进一杯。”

据刘琤老师讲,她这位外祖父不但写诗,平日也常吟诗:

外祖父喜欢吟诗,他穿着茧绸的白褂灰裤,黑色的尖口布鞋,站在庭院里高声吟唱,那是昌黎特有的一种腔调,和后来在电视里听一些名人吟唱的很是不同。有一种苍凉的燕赵悲歌的慷慨之气。据说还为我作过一首诗。是1937年暮春时节,外祖母非常喜欢种花,庭院中种满各种鲜花还有石榴树,和葡萄架。我看见花儿开得好看,就希望大人浇花,但话还说不全,就说“雨呀雨呀”。外祖父当即吟诗一首:小院春深花如霞,琤儿欣喜说“雨呀”。汝舅汝姨知汝意,提壶遍洒庭前花。

我年纪虽小但记忆力很强,外祖父吟诗的调调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以上所录,也只是作者诗词中部分作品,应该是他本能情感的表露。我想,这些诗词,多少也会让他的子女们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熏染。

抗战胜利后,国立北平研究院开始复原回迁。据《国立北平研究院简史》引述《国立北平研究院总办事处两年来工作概况》介绍,从1945年开始,各研究所陆续返回北平,整个复原工作持续至1947年年底完毕。刘雨楼先生也是在1947年回到北平。据《国立北平研究院简史》附录2《北平研究院职员总表》记载,刘雨楼先生在1945年至1947年,任庶务课课长,1947年至1949年编辑主管图书室事务兼出版事宜。刘琤老师回忆她外祖父晚年状况时说:

他长期吸烟,肺不好转为肾衰竭,大约在五十年代初期便退职了。舅舅虽然从解放区回来,并在中组部人事二处任处长。但是那时是供给制,并没有钱给外祖父治病,外祖父是1954年由于肾衰竭去世的。1953年我从朝鲜前线回国汇报演出,恰逢斯大林去世,停止娱乐活动,我们放假,我就回姥姥家,外祖父正在读报,他很想通过学习赶上时代,看到我,非常高兴地问:“上甘岭战役为什么那么重要?”我说:“上甘岭是武圣山前沿阵地的制高点,武圣山后面是一片开阔地,所以说要失去上甘岭就要后退不止百里。”外祖父听得很认真,好像小学生一样。我走时,外祖父恋恋不舍。那就是我和外祖父的诀别了。

我原本还想了解更多日记作者过往经历、旧时友朋交往细节,只可惜作者最小女儿刘植荃老人,前两年也已故去,很多珍贵历史记忆,已随之掩埋于历史的尘埃。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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