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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迪欧:今天,做青年人(一)

巴迪欧 译/蓝江
2017-05-04 17:42
来源:激进阵线联萌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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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五月四日,青年人的节日。在今天,我们怎么谈论青年人?哲学之父苏格拉底,是在被指控了“败坏年轻人”之后被判处了死刑。有史以来哲学的第一个记录是以控告的形式出现的——哲学败坏年轻人。然而,恰恰相反,哲学家试图展现的东西是真正的生活。之所以败坏年轻人,是因为哲学家试图向年轻人说明,有一种错误的、被破坏的生活,就是为牟取权力,攫取金钱而进行的残酷的斗争。哲学家巴迪欧在《今天,做青年人:意义与无意义》的演讲上,按照苏格拉底说的说法,告诫青年人——为了获得真正的生活,我们必须与各种偏见、与预先给定的观念、盲从、随性的习惯、以及不受约束的竞争进行斗争。在这个意义上,哲学败坏年轻人仅仅意味着一件事情:确保年轻人不会按照业已被绘制出来的路径前进,他们不仅仅可以遵从社会习俗,他们也可以创造新事物,提出走向真正的生活的完全不同的方向。澎湃新闻经译者蓝江老师授权,分两次发出此次演讲,祝中国的青年节日快乐。

我们从一个事实开始:我今天79岁了。那么,我到底为什自己要谈一下年轻人?还有,为什么我应当向年轻人自己谈年轻人?难道他们不应当自己谈一下他们作为年轻人的经历吗?难道我在这里,要像一些了解生活风险的老家伙来给年轻人上一堂智慧的课程,告诫年轻人要小心谨慎,要保持平静,以其大道而行进在这个世界上?

你们或许会看到,我希望你们恰恰相反,我告诉年轻人生活给他们提出的问题,即为什么绝对有必要去改变世界,因此为什么必须去面对风险。

不过,我会从一个略微跑题的问题开始,即从哲学史上的一个著名的篇章开始。哲学之父苏格拉底,在被指控了“败坏年轻人”之后判处死刑。有史以来哲学的第一个记录是以控告的形式出现的:哲学败坏年轻人。所以,如果我们接受这个观点,我们可以简单地说:我的目的就是去败坏年轻人。

但包括指控苏格拉底败坏年轻人,判决他死刑的法官那里,“败坏”是什么意思?这种“败坏”不可能涉及金钱。它也不是你们今天在媒体上读到的那些“丑闻”,那些腰缠万贯的富人会在一个或另一个国家体制内来拓展其地位。当然,这并不是法官控告苏格拉底的罪名。相反,我们不要忘了,苏格拉底对他的对手(即所谓的智者)一个批评,恰恰就是他们收钱。另一方面,他是免费败坏年轻人,也就是说,给年轻人上革命课程,而智者大大方方收钱开课,而他们教的却是机会主义。所以,“败坏年轻人”,在苏格拉底那里,当然不是钱的问题。

苏格拉底的败坏也不是道德败坏,不是你们在媒体上可以读到的那种性丑闻。相反,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笔下的——或者柏拉图创作的?——苏格拉底的观点,有一种爱的崇高的概括,这个概括并没有将爱与性分开,但是,随着主观上的升华,爱与性逐渐分开。可以肯定,这种升华可能或者应当是从与美丽身体的接触开始的。不过这种接触不能简化为单纯的性快感,因为这是通向苏格拉底所谓的美的观念的物质基础。因此,爱最终是新思想的诞生,它不仅仅产生于性,而且也产生于臣服于思想的性爱。这种爱-智慧,就是知识和精神自我建构的一部分。

最后,哲学家败坏年轻人既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快感的问题。那么,它是借助权力来败坏吗?性、金钱、权力是一个三元组,败坏的三元组。苏格拉底败坏年轻人,也就是说他使用了引诱性的言辞来牟取权力。哲学家假借年轻人,来牟取权力或权威。年轻人被用来服务于他的野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败坏年轻人,就是将他们的天真纳入到尼采所说的权力意志当中。

让我们再说一遍:恰恰相反!正如柏拉图所见,苏格拉底很明确地谴责了权力的腐败本质。是权力而不是哲学家在败坏。在柏拉图的作品中,他对僭政,对权力欲望都进行无情地批判,不能滋长这种权力欲望,他以非常明确的方式谈了这个问题。甚至有一个完全相反的信念:哲学可以服务于政治,但不是服务于权力意志的政治,而是服务于大公无私的政治。

因此,你们会看到,我们最终得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对权力的野心和尔虞我诈争斗的哲学概念。

在这里,我想为你们读一段柏拉图《理想国》当中的一段话,是自己的翻译,一个非同寻常的译本。如果你们想读这段话的话,可以在我的纸质版书中读到。在封面上给出的信息是:阿兰·巴迪欧(作者名字),下面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书的名字)。那么谁写了这本书:柏拉图?巴迪欧?或者苏格拉底,他从来没有写过任何东西?我承认,这是一个傲慢的标题。但这是一本充满活力的书,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这本书可能比柏拉图《理想国》的正规译本更容易读一些。

我要给你们读的段落正值柏拉图问了他自己一个问题:权力与哲学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那么,我们可以欣赏政治上的大公无私的价值。

苏格拉底对两个对谈者说,事实上也是两位年轻人,这就是为什么说在这里并没有抛下我们的主题。有两个年轻男孩,格劳孔和阿德曼托斯。在我的现代版本中,变成了一个男孩,格劳孔,和一个女孩阿曼达。如果你们谈年轻人的话,你们在今天可以做的就是女孩和男孩有着同样的基础。下面就是对话:

苏格拉底:如果我们能够为他们提供一种生活,远远优于向他们承诺的生活,那么我们就有可能获得一种真正的装置共同体。因为上台执政的都是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财富并不等同于金钱,而是获得幸福的手段,幸福就是真正的生活,充满了丰富的思想。反之,如果冲向公共服务的人全都贪图个人利益,并且确信权力总是有利于私人财产的存在和扩大,那么任何真正的政治共同体都不可能出现。这些人凶残地为权力而战,而这场混杂着私人激情和公共力量的战争会在摧毁这些至高职位追求者的同时,也摧毁整个国家。

格劳孔:多么丑陋的画面呀!

苏格拉底:可是,你告诉我,你见过什么样的生活会对权力和国家蔑视吗?

阿曼达:当然见过!真正哲学家的生活,苏格拉底的生活!

苏格拉底(开心):休要夸张。让我们一致认同这一点:爱权力的人不能执掌权力。否则的话,我们就只能看到权力追求者之间的战争。这就是为什么人数庞大的民众必须轮流献身于政治共同体保卫事业的原因。我会毫不犹豫称这些大众为哲学家,他们都对一己私利漠不关心,本能地懂得如何为公众服务,但也知道除了出入国家办公室带来的荣誉之外,还存在着其他形式的荣誉,比起政治领导人的生活,还有另一种更为可取的生活。

阿曼达(喃喃地说道):真正的生活。

苏格拉底:真正的生活。它并非不存在。或者说,并非完全不存在。

那么你们已经明白了。哲学的主要问题就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是真正的生活?这就是哲学家的唯一问题。还有,如果存在着败坏年轻人,不是出于金钱、快感、权力的目的,而是让年轻人明白有着比所有事物更好的东西:真正的生活。某种值得的东西,某种值得去过的生活,这种生活远胜于金钱、快感和权力。

我们不要忘记,“真正的生活”是兰波的短语。现在有一位真正的年轻人的诗人:兰波。有人从他的整个人生经历中创作诗歌,仿佛这是一个开端。也就是他,在绝望之时,摧人心魄地写下了:“真正的生活尚未到来。”

哲学告诉我们,或者说它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告诉我们,尽管现在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它绝不会永不到来。在某种程度上,真正的生活就是哲学家试图展现的东西。他之所以败坏年轻人,是因为他试图向年轻人说明,有一种错误的生活,一种被破坏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为牟取权力,攫取金钱而进行的残酷的斗争。在任何情况下,生活都被简化为对直接冲动的单纯的满足。

基本上苏格拉底说(我现在要按照他的说法),为了获得真正的生活,我们必须与各种偏见、与预先给定的观念、盲从、随性的习惯、以及不受约束的竞争进行斗争。在根本上,败坏年轻人仅仅意味着一件事情:确保年轻人不会按照业已被绘制出来的路径前进,他们不仅仅可以遵从社会习俗,他们也可以创造新事物,提出走向真正的生活的完全不同的方向。

归根结蒂,我认为出发点在于,苏格拉底相信年轻人有两个内在敌人。这两个内在敌人让他们远离了真正生活,让他们认识不到他们自己创造真正生活的潜力。

第一个敌人是所谓的当下生活的激情,追求娱乐、快感、一晌贪欢、歌曲、瞬间的放纵、吸食大麻、玩些愚蠢的游戏。所有这些都存在着,苏格拉底并不打算否认这些东西。一旦这些东西确立起来,一旦这些东西被推向极端,一旦激情产生了日复一日的醉生梦死,一旦生活依赖于时间上及时寻欢,在这种生活中,看不到未来,或者说未来完全晦暗不明的,那么你们所得到的只是一种虚无主义,一种没有统一意义的生活概念,亦即缺乏意义的生活,最终无法走向真正的生活。这种“生活”,将时间分割为若干好的瞬间,和若干坏的瞬间,最终,拥有足够多的好的瞬间,而且只有这些瞬间,就成为了生活所希冀的东西。

最终,这种生活概念打破了生活本身的观念,这就是为什么这种生活的意象也就是死亡的意象。这就是柏拉图明确说明的非常深刻的观念:当生活以这种方式从属于及时行乐时,生活本身就支离破碎了,化为灰烬,它自己变得无法辨识自身,也没有任何稳固的意义。用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柏拉图在很多方面经常预期了这一点),这种生活意象,就是死亡驱力暗地里寓居于生命驱力之中的意象。在无意识层面上,死亡掌控着生活,摧毁着生活,让生活不再有潜在的意义。这就是年轻人的第一个内在敌人,因为他们不可避免的会有这种经历。他们必须得痛苦地经历这种当下直接性的死亡权力。哲学的目的并不是否定内在死亡的生活经历,而是去超越它。

另一方面,年轻人的第二个内在威胁似乎恰恰相反:追求成功的激情,让自己变得富有,获得权力,飞黄腾达的观念。这种观念并非是直接在当下耗散自己,而是恰恰相反,它是在既定社会秩序中获得一个好的地位。那么生活变成为了飞黄腾达而进行的策略上的总体算计,甚至它意味着你得比别人更好地顺从于既定秩序,而在其中功成名就。这并不是快感的瞬间满足的机制,它是经过深思熟虑,高度有效的计划。你们的良好教育开始学前,你若要成为最优秀的一分子,就必须谨慎择校。你最终要读上像亨利四世中学[1](Henri IV)、路易大帝中学[2](Louis-le-Grand)等等,碰巧,我自己也是那里毕业的。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可以沿着同一条路径深造:精英学院[3](GrandesÉcoles)、董事会股东、高端金融、大众媒体、政府官僚、贸易商会、在股市上用数十亿元资金起家。

基本上,当你们年轻的时候,通常没有弄清楚,你们面对的是两个人生的方向,这两个方向有时是重叠,有时是矛盾的。我可以将这两个方向总结如下:要么用激情燃烧你的生命,要么你用激情构筑你的人生。燃烧生命意味着对及时行乐的虚无主义式的崇拜,顺便说一下,这或许也是纯粹造反、起义、不顺从、反叛、向往新生活、对够炫够酷的生活的崇拜,但这种生活需要短暂的集体生活形式,如占领公共广场一段时间。但正如我们看到,也正如我们所知,这种生活不会长久,没有建构、没有任何形式的对时间的有组织的掌控。你们在“没有未来”的口号下游行。但如果相反,你们让自己投身于实现未来,获取成功,赚取金钱,赢得社会地位,占据一个高薪职位,有一个安详静谧的家庭生活,经常可以到南方的岛屿上度假,这一切导致了对现存权力结构的保守主义式的崇拜,因为你是在其秩序下,以最有可能的方式来安排你的生活。

这两个选择,通常会在年轻的时候,即准备开始一个人的生活的时候,摆在人们的面前:燃烧生命还是构筑人生。或者两者全要,但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意味着点燃一团火焰,这团火燃烧并熠熠生辉,发出热量,并温暖和照亮生活的瞬间。然而,这团火焰破坏大于建设。

这是因为,有两种相互冲突的激情,长期以来,不仅仅是现在,它们就是关于年轻人的彼此冲突的看法。这些看法有着极大的差异,从认为青年时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到认为青年时期是人生中的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这些看法都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确,无论在什么历史时代里,青年时代有着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我认为这就是两种最基本的激情之间的冲突碰撞:渴望生命被自己的能量所燃烧殆尽,以及渴望为了在城市里有着更为舒适优雅的生活,一步一个脚印地创造人生。

我来为你们引几句有关这些看法的文字。例如,在雨果的《历代传奇》(LaLégende des siècles)中,我摘选了他的著名诗歌《沉睡的波阿斯》(Booz endormi)中的两句话:

我们的晨曦在青年时代光彩熠熠地升起

暗夜之后的白昼如同一场胜利……

年轻就是胜利,雨果说道,带着审慎,带着力量,在爱的晨曦中,唤醒了情欲的胜利。

我们再看看保罗·尼赞(Paul Nizan)的例子,在他的《阿拉伯的亚丁》(Aden Arabie)的开头,他写到:

我二十岁,我不会让任何人说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代。

尼赞告诉我们,在任何情况下,年轻都不是人生中最好的阶段。也是,年轻是否是一场胜利,生活的胜利?或者说是一个不确定和相当痛苦的阶段,因为这是一个充满冲突,充满混乱的阶段?

我们可以在许多作家,尤其是诗人那里找到这种冲突。例如,这或许是兰波整个作品的中心主题。我再说一遍,所以对兰波感兴趣,是因为兰波就是伟大青年诗人。他的年轻体现在他的诗歌里。但兰波两种看法都有,他同时道出了两种东西:青年时代是一段神奇的岁月,还有青年时代是绝对必须归为过去的形象。我们比较一下在他的自传体的散文诗《地狱一季》(Unesaison en enfer)中在文字上截然对立的两个方面。

在诗的开头,第一句话,我们读到:

过去,如果我记得不错,我的生活曾经是一场盛大的饮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开,醇酒涌流无尽。

在二十岁的兰波眼中,“过去”指的是十七岁的兰波。因此,这是以光速消耗殆尽的生命,但这仅仅是筵席、爱和醉饮狂欢的开始。

后来,在文本的结尾,仿佛他像一位老人一样忧伤地回忆那转瞬即逝的美好的青年时代,他说道:

可惜可爱的青春,神奇壮美的青春,应该写在熨金书页上的青春,我不也曾经享有过一次?

但兰波那哀恸不已的悲怨,这个只有二十岁就思乡的老人,已经沉浸在另一种激情中了,对生活的理性建构,他写下了这些诗句,仿佛他放弃了死亡的冲动,放弃了对自我的自恋,放弃了浪荡不羁的生涯:

我!我自称为先知或天使,不受一切伦常的羁绊,带着求索的任务,我回归大地,拥抱那粗陋的现实。

在结尾处,主题又发生了转换,这涉及到对诗歌本身的放弃:

再无赞歌:走一步算一步。严峻的黑夜呀!斑斑血迹还是我面庞上散发着轻烟,我身后却一无所有,除了这令人心惊胆战的灌木!……精神上的搏斗和人们之间的战斗一样激烈残酷,正义的幻像不过是上帝独有的快乐。

然而,这就是前夜。在那一刻,我们迎接着强大的活力和真正的温存的汩汩流淌。待到黎明,我们凭借着坚忍不拔的毅力,长驱直入,进入到那辉煌壮丽的城廓。

你们看:一开始,他是一种燃烧生命的激情,一种冲动的英雄主义,诗歌与盛宴;到了结尾,再没有赞歌,这意味着,再没有诗。这是与必要责任的对话,与良序生活的对话。与耗费青春完全不同,他真正需要的是耐心,坚忍不拔的毅力。仅仅在三年里,兰波就走过了青年时代的两个不同的方向:接受当下及其快感的绝对支配,或者走向成功所需要的毅力。他成为了一个流变的诗人,他成为了殖民地的军火商。

[1]亨利四世中学是法国中、高等教育学校,位于巴黎市中心第五行政区里的拉丁区。学校一共接收2500多名学生,从初中到高等院校预科班。它的名声来自于每年优秀法国高中毕业考试成绩,法国总竞赛成绩,和高等院校选拔竞赛成绩,特别是文科班(法国国家案卷保管和古文书学院校、人文学高等师范学院、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尽管它在科学(巴黎理工大学、巴黎中央学院、巴黎矿业学院、等等)和商贸竞赛(巴黎高等商贸学院、经济和商贸学高等学院(ESSEC)、巴黎高等商业学院-欧洲管理学院(ESCP-EAP)、等等)上也时常名列第一。其中,每年高等师范各系近四分之一的新学员来自亨利四世中学——中译注。

[2]路大帝中学被一些著名的建筑环绕,例如法兰西学院、巴黎一大、万神殿。如同它的邻校亨利四世中学一样,这所高中以其出色的教学质量和优秀的学生而闻名,这其中包括中学教育(99%的高考毕业率)和文、理、商三科的预科。预科班中,学生考入如巴黎综合理工、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巴黎高等商学院等著名的大学校的比例很高——中译注。

[3]“精英学院”是法国等少量国家教育体制所特有的东西。他们是(通常)独立于公共大学教育构架之外的高等教育机构。是法国对通过入学考试(concours)来录取学生的高等院校的总称,用来区别于大学(université)(持有高中会考毕业证书的学生都可以申请进入本科阶段学习)——中译注。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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