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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明︱一周书记:“帮忙施散几杯凉茶”……而已
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作于1947至1948年间,1950年2月起在上海《亦报》连载。甲编“儿童生活诗”以时节为序写儿童生活及民俗风情;乙编“儿童故事诗”讲述古今中外人物故事,有知识性及趣味性;丙编“儿童生活诗补”谈故事、玩物、动物、食物等,更加趣味横生。但是由于时代变化与区域文化差异等因素,今天读者对诗中非常丰富的时节民俗、儿童游戏、生活习俗、诗文典故等难免时有隔膜无知之感,影响了对原诗的解读。
为此,当代著名学者、出版家锺叔河先生自1989年秋冬之际发愿作《儿童杂事诗笺释》,自周氏数百万言著述而旁至乡邦文献、正史杂书、笔记信札、坊间言谈等,无不刻意搜求采辑,从民俗风土、名物勘对、时代情境、作者本怀等多方面笺释,旁征博引,洵为释疑解惑、内外会通之作。《笺释》自1990年初版至今二十余年间,前后五次修订,以今年初海豚出版社推出“最终增订版”(2017年2月)而毕其功。捧读再三,在领会周氏原作之童心乡趣之外,更有感于锺先生笺释之别开生面,及字里行间所寄托之怀抱心曲。
开卷之“笺释者言”列前后各版前言、题记等,书后另有“笺释后记”。1998年11月之“再版题记”云:“《儿童杂事诗笺释》始作于一九八九年秋冬间,时情绪极差,交付出版社时的《笺释者言》有云:‘写载道之文已无此力量,为言志之作又缺乏心情,唯以此遗有涯之生耳。……盖生为中国人,虽惭磊落,而于吾土吾民之过去现在及未来,实未能忘,亦不敢忘也。’此即我当时发愿作笺释的原因……”(第2页)又引《广阳杂记》:“十九首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非但能言者难,听者正自卑易也。”“读之不禁悲从中来矣。”(第3页)如乙编“儿童故事诗”之二晋惠帝,从民间广泛流传的“何不食肉糜”转而论曰:“其实惠帝之‘昏’不过糊涂幼稚得可笑而已,比起路易十四明知‘朕死之后有洪水来’还要纵恣荒淫,隋炀帝已怕‘好头颅不知为谁人斫去’还要残民以逞,总还要好一些。”此实为史家论世之激音;接着从惠帝父司马炎、祖父司马昭、曾祖父司马懿皆为“雄猜之主”而评曰:“老百姓受够了他爷爷的统治迫害,见到这样的‘现世宝’丢人现眼成为笑柄,也可以舒一舒心,解一解气。”(94页)则是颇接地气的坊间野语,法国学界之所谓“社会心态史”是也。丙编二四“玉竹甘草”为诗笺之末,文末引周作人语,云人家夏日以金银花夏枯草煎汤代茶清暑,此为常谈“本色”,亦是“本怀”。于是有感焉:“这便是周作人他作文写诗的‘本怀’。那么,我呢?”“我没研究过本草,少知药味,来作笺释,最多等于帮忙施散几杯凉茶……”(236页)前后二十余年苦心孤诣作笺,却只言帮忙施散几杯凉茶而已,锺老先生此等“本怀”,可入当代大儒心史矣。锺叔河先生据“新版说明”,“此新版笺释增订尤多”,除了订正初版笺释之误(如“淡竹叶”等)外,每则笺释文字从初版的三百五十字增至千字;图文版式也有很大改动,一是按《亦报》原图原大复制,二是书后附周作人1950年2月、1966年8月两辑自抄本手迹,弥足珍贵。说到初版“淡竹叶”之误,亦可见笺释中所遇地方风俗之异所造成的误读实所难免。此新版笺释勘误曰:“淡竹叶并非淡竹之叶,而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植物。.....根本不会发笋。”其实,作为广州人大都知道在广东凉茶中常有的淡竹叶就是一种草药,自然不会有“发笋”之想。
关于丰子恺为周氏儿童诗配图的因缘,坊间有此一说:《亦报》创刊人唐大郎在《儿童杂事诗》连载之前,特意约请已移居上海的丰子恺为之配图,丰慨然允诺。但是,查《丰子恺年谱长编》(陈星撰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并无记约稿之事,仅在“1950年”条提到一句:“3月至5月,在(上海)《亦报》为周作人《儿童杂事诗》配图69幅。”(591页,按,3月应为2月23日)。而澳大利亚学者白杰明(G.R.Barmé)在《艺术的逃难:丰子恺传》(贺宏亮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中先说丰子恺为周诗配图的“缘由不详”,但后来又说可能因为周氏很欣赏丰子恺的艺术风格而“向其寻求帮助”(287页),当然未可为据。
自从1963年周作人致鲍耀明的信公开发表之后,关于周、丰诗画是否“珠联璧合”便成了研究者感兴趣的一个话题。《笺释》对此也没有回避,早在“初版前言”中即认为“丰画未必尽嗛周氏之意”,而在最终修订版中则先述“周作人一直喜欢竹久梦二,亦曾对丰子恺的漫画感到兴趣”,然后直书1963年4月4日周作人给鲍耀明信中的这一段:“丰君的画,我向来不甚赞成,形似学竹久梦二者,但……不懂‘滑稽’趣味,殆所谓海派者”,并说“插画中可取者也不多”。继而指出:“前后态度不同,恐与周氏后来对‘海派’的恶感不无关系。”(112页)所引、所论均出之以宽厚之心,皆平实中肯。
丰子恺先生我们知道,周作人对丰子恺配图表示不满并非一次,几年前有拍卖行拍卖周作人于1957-1966年致郑子瑜信札八十四通,据陈子善教授介绍,在与郑子瑜的通信中周氏对丰子恺配图“颇有微词”。由于这批信札至今未正式出版,特致电子善兄请教是否记得“颇有微词”的具体内容,可惜他也不记得了,但他说该信先于给鲍耀明的那封信。一再“微词”,说明周氏内心确实有点耿耿于怀。在坊间对这个问题多有说法,有些说配图之事未先征求周作人意见、《亦报》发表时丰子恺配图所占版面远大于周作人的诗而给人以诗配画之感、1950年之后的地位落差也使周氏心态失衡等等。其中亦有失实之言,如版面大小之异,仅从1950年2月23日“儿童杂事诗”首刊于《亦报》的版面(见《笺释》卷首)即可见差异不大。早在1939年12月,周作人对丰子恺《漫画阿Q正传》就感到很不满意,认为不如蒋兆和画得好,并在媒体上撰文说:“丰君的画从前似出于竹久梦二,后来渐益浮滑。”似乎这是引发后来对配图不甚满意的远因。
锺叔河先生对丰子恺绘画自有其深刻体察与高度评价,多年前曾在文章中说:“丰氏之画有如其文,亦如其人,平淡而不掩温腴,拙讷而内涵智慧,在天真烂漫的童心中,含蓄着对过去、现在和未来世的深刻的同情和理解。”(《中国文化》1989年第一期)但在《笺释》中对丰子恺配图的评述却无护短之嫌,而是客观地作出如实分析。他指出丰子恺配图的确时有违背原诗内容之处,例如“乙之四陶渊明责子”,笺释据周氏相关言述而论其诗本意为“嘉孺子”,以“慈祥戏谑”的态度出之。那么,“从这个意义上看,丰氏的插图似不太理想,坐在一旁‘且进杯中物’的父亲神气虽还慈祥,戏谑的空气却感觉不到……”(100页)
而对为“乙二十陈授衣”所配的《抛堶》这幅插图,“我看也是画得最好,因其主意即画儿嬉,不是古诗今画,也不是图写故事。乙十八捉迷藏那幅也是一样,不过往公园水面投掷瓦石早被禁止,适于‘打漂漂’的小青瓦片亦已绝迹,所以更加难得。儿童游戏是民众生活的一部分,最能反映当时当地人的笑貌风情,记录社会风俗亦即活的文化的流转变迁,诗人和画家却多半仍然看不上眼,《抛堶》这样的图画如今已难见到了,丰氏原作亦不知尚在人间否,思之惘然”(148页)。翻检《儿童杂事诗》所有配图,这两幅儿嬉图确实是天真烂漫、无拘无束,锺老先生欣然会心于此,或可略抒忧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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