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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口传到书面记载:古希腊人是如何传承他们的历史的?
原创 鹰眼荷鲁斯 历史心发现
面对卷帙浩繁、精彩纷呈的古希腊历史,也许有人不禁会问:古希腊人是如何记载这么庞大的史料的呢?
其实在任何时代,都是多种媒介在一起传承文化、记载历史,历史不是由单一的方式传承的。而古代希腊人的历史记载也是如此。在从口头到书面的过程中,希腊人积累的历史知识越来越多,他们的思维模式也在不断升级,他们对于历史记载越来越精确,越来越具有辩证思维。从媒介的发展角度看,丰富的媒介会丰富人们的思维方式,诚如传播学者麦克卢汉所言,"媒介就是信息"。
1. 从神话到历史:口头时代的历史传承
荷马史诗保留了古希腊文明的早期记忆
在文字出现之前,和任何口传社会一样,大量使用套语、固定搭配和韵脚的韵文,是古希腊人传递远古历史密码的重要方式。
虽然在爱琴文明时代,古希腊人就已经发展出了相对复杂的线性文字a和线性文字b,但是这两种文字主要是希腊先民的行政管理工具,用于登记国家税收和粮食库存、武器储备情况,并没有记载更加抽象、复杂的历史、宗教、文学内容。
古希腊的诗人也曾经是历史传承者
因此古希腊世界最早具有史料性质的文字作品,要数7部由荷马创作、整理,以及托名于他的战争史实---荷马史诗。虽然诗歌有着极强的宗教和神话色彩,绝对不能算严格的史料,但毫无疑问,基于韵文的特色,荷马史诗有着不容低估的史料价值。整部史诗的时代背景,是青铜时代大崩溃前夕的公元前13-12世纪,其主要反映的社会生活画卷是前10-8世纪的希腊大陆。
荷马史诗中的决斗场面,其实也可以得到公元前16世纪印章图案的证明
尽管如此,荷马和诗人们为了托名古人、让诗歌具有陌生感和历史感,他们会在诗词中点缀很多格式化套语:闪闪发光的胫甲、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牛眼睛的赫拉、饮酒食肉的欲望、诗人飞翔的话语等等;在情节上,每隔一定的段落,诗歌里就会出现英雄们单挑决斗、剥夺铠甲、众人祭祀神明然后分吃祭品,还有贵族们进行饕餮盛宴的场景。虽然词语和段落上的重复,让处于纸媒时代的读者有臣冗之感,但是大段重复,正是古代先民们传递远古信息、记忆重要事务的方式,类似的情况,也大量出现在上古时代的诗经《国风》部分里。
史诗英雄涅斯托尔的双金鸽金杯是有现实原型的
迈锡尼王的金面具,印证了荷马史诗对于多金的迈锡尼的描述
而从19世纪开始的爱琴海考古发掘显示,荷马史诗的重复性背诵,有着坚实的物质基础:迈锡尼王族墓葬中出土的精致金面具和黄金覆面,印证了"多金的迈锡尼"名不虚传;史诗中英雄们使用的同款双柄金鸽杯、獠牙头盔、8字形盾牌,在迈锡尼遗址等地纷纷出土。抛开扑朔迷离的神话情节,仅仅是这些精美器物的出土,就足以证明诗歌艺术高于现实,但却是扎根于现实生活的。
迈锡尼时代的壁画,出现了荷马史诗描述的大型塔盾
在古风时代,确实有大量的希腊城邦贵族将自己的家世,追溯到迈锡尼时代的英雄王族,并将国境内的迈锡尼圆顶墓堆,认作英雄祖先的坟茔,哪怕他们自己就是毁灭迈锡尼文明的蛮族之后;这些统治者纷纷以赫克托耳、裴东、阿基里斯、涅斯托尔等英雄的名字,为自己命名。在没有书面传统、无法进行更加深入和抽象思考的时代,古希腊人确实有这样一段诗史不分的岁月。
奥德修斯与他的狗和妻子相认的场面
当然,如果古希腊人真的停留在了荷马时代以诗为史的程度,那就远远无法取得后来的辉煌成就。事实上,就连荷马史诗都体现出了从感性向理性过渡的苗头:在奥德赛中,主人公历经了千万个不同的身份,和纷繁复杂的形体变化,最后他的妻子和他的忠犬都清晰地凭借可靠的证据,认出了物是人非的主人公;这一观点,和"透过纷繁的表象认出事物本质"的哲学观点可谓一脉相承,这暗示了后来古希腊在公元前7-5世纪发生的知识革命。
2. 石碑、陶片与蜡板----从口头到书面
2018年发现的泥版上的荷马史诗诗句
到了公元前7-5世纪,在史诗以口头的形式流传的时候,一部分人在使用物质载体,将易变性的口头文学记录下来。2018年7月份,出土于宙斯神庙的公元前8世纪的荷马史诗泥版,暗示了当时希腊人已经开始用稳定的形式保存民族记忆。
古希腊人使用的书写蜡板,可以反复修改,但是无法记载信息
但即使到了辉煌的城邦时代,抛开金字塔尖的一小撮文化精英,大部分希腊人口依旧无法摆脱口传文化的影响。大部分希腊人从小接触到的教学用具,主要是沙地、石子还有蜡板,在书写材料和书写内容上,大部分人偏好在易得的、常见的文字载体上,写下简短的词语和句式,这才是古代普通人的文化传承方式。沙地和蜡板的特征就是可以反复修改,可以被使用者反复使用。
古希腊学校贵族教育的场面,使用沙地或者可以修改的蜡板写字
刻有地米斯托克利法令的石碑
除了个人化的沙地和泥板,还有不易携带的石碑,1960年,在希腊的特罗增岛就出土了刻有地米斯托克利法令的珍贵石碑,上面记载了温泉关沦陷后,雅典人紧急疏散城邦公民、前往特罗增岛组建临时政府的决议;此外,在希波战争后,希腊各地都兴建了庆祝驱逐波斯侵略者的纪念碑、石雕。
记载古希腊城邦政务的石碑
除了石碑,在城邦的日常冲突中,战胜者和失败者,都会留下自己的记录,比如在边境上树立圣象,邀请名人撰写悼词、诗歌;在击败敌人后,战胜者会在缴获的武器上刻写自己的名字,和对神灵的感恩辞,并在神庙中刻写相关的石碑,记载本城邦的光荣历史。这其实都是希腊人记载自己历史的方式。
流放陶片
此外,在政治生活中,希腊人还会在陶片、贝壳上刻写自己反对、恐惧的领导人姓名,或者在公共建筑上涂鸦、题字,将他们放逐出本国,比如希腊人在陶片上留下过这样的吐槽:"阿里斯提德斯是达提斯的兄弟","卡里阿斯穿着米底人的服饰",这些古典时代的读者留言和跟帖,也是历史镜子的碎片。
古希腊学校的场面
总体上看,普通人的书写工具如石碑坚硬、笨重,而沙地、蜡板容易被修改,所以大部分普通的舆论和言语在发出之后会被立即淹没,或者烟消云散。大段的历史记录和文字资料,难以被持久保留下来。因此,古希腊哲人比如苏格拉底,都认为文字会让人得健忘症,老师用文字传授给学生的貌似是真理,但其实是真理的影子。
诚如传播学者哈罗德-伊尼斯在《帝国与传播》中所言,古希腊远远不是一个书面社会,所以不宜将具有批判思维和辩证能力的少数社会精英,与庞大的乌合之众划等号,因此才出现了"雄辩术主宰人民,人民主宰雅典的局面。"但是在口头传统主导的古希腊社会里,依旧有人在进行文字传承,系统性地整理自己民族的历史和文化遗产。
3. 莎草纸、羊皮纸与历史散文:复杂书面记载的出现
先秦史官
类似于先秦民众的"劳者歌其事",东周贵族们将自己的功勋书于竹帛、铸造成青铜礼器,一些希腊人使用比较珍贵的文字载体,最终让人们有机会梳理古希腊的历史脉络。
随着媒介种类的增多,希腊人传承历史的媒介和方式也日渐多了起来,历史信息量也随着媒介的进步更加充沛,也更具批判色彩,在口头史诗和简短碑文的基础上,更具批判意识的历史散文出现了。
古代埃及的莎草纸
在使用莎草纸前,希腊人已经有了泥版、蜡板,记载自己民族的文学和历史。但是泥版、蜡板笨重而且易碎,不利于远程携带和长期保存,这限制了载体本身的信息容量。
但是随着和埃及贸易的开始,莎草纸进入了希腊人的世界,希腊人将莎草纸的纤维压成片,连成较大的平面,就构成了可以用于读写的卷轴。只是当时一卷书可能有10几米长,而且纸张材料易碎易脆。
而能使用昂贵书写材料的,往往是社会上层。也正是这种轻便书写材料的出现,为文化阶层梳理历史信息、积累知识、进行精巧的故事编纂提供了可能性。得益于莎草纸,公元前5世纪之前希腊哲学家、历史学家的著作才能流传后世,逃避被遗忘的命运。到了公元前5世纪,雅典已经出现了早期图书产业,柏拉图说,只要花1个德拉克马银币,雅典人就可以买到一卷阿拉克萨格拉的作品。
阅读卷轴的希腊妇女
有了轻便的文字载体,到了公元前6-5世纪,爱琴海东岸的希腊城市,出现了一群半职业或者职业的修史人与散文家。他们的早期代表者是地理学家、《大地漫游记》的作者赫卡特乌斯。这些人周游希腊各地,吸引各个城邦的统治者作为自己的赞助人,并为他们撰写赞美性的诗歌、家谱,或者单纯地以当众朗诵精彩的散文作品,获得听众的打赏、和奖金。这些人一般是没落贵族与流亡者,从小受过相对良好的教育,但是因为政治斗争而被迫流亡在外,但是这一过程反而开阔了他们的视野,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不同的历史、文学、宗教材料;不依附于任何一方的政治立场,让他们敢于秉笔直书,避免了向董狐公、齐太史那样受统治者的迫害。这些人的集大成者,就是小亚细亚的历史散文作家、哈利卡那索斯的希罗多德。
希罗多德著作的莎草纸残片
在哈利卡那索斯这个半希腊-半蛮族城邦长大的希罗多德,一方面继承了家族的史诗传统----《伊奥尼亚十二城邦建城史》,一面又受到了当时希腊哲学和科学革命的影响。具体到他的作品中,希罗多德一面保留了口头文学时代的文学传统:在大故事框架中嵌套小故事、用一个个有着类似叙事模板的小故事组成庞大的叙事体系,而且对于他没有涉足的中亚地区、埃塞俄比亚地区,希罗多德基本上采用的水手商人的道听途说,所以他的部分内容饱受诟病;
古希腊世界的科学革命影响了希腊人对于历史的认知
但是在当时、古希腊世界的科学革命的影响下,相比于怪力乱神的神话,希罗多德对于过去的态度是:致力于记载过去大小城邦的兴亡往事,以不至于让这些城邦的兴亡历程被时光淹没;希罗多德没有停留在记事的层面,对于他的所写内容,都会附上对应的信息源头,并且述而不作,将最后的判断权交给读者。比如对于希腊人历史记忆的起点----特洛伊战争,希罗多德的态度是分别给出4种说法,并将鉴别权交给有心的读者。在对于自己去过的埃及,以及波斯帝国的西部行省,希罗多德也会加以记载自己的采访对象,比如埃及祭司、部族首领等人,在传递信息的同时,顺便给出信息的可信度,让有心人做出理性的评判。
出访埃及的希罗多德
由于希罗多德在流亡生涯中,基本靠演讲说书稿和行商为生,所以没有稳定收入来源的希罗多德,为了照顾普遍保持着神话史观和神话思维的听众,基于说书稿整合出来的《希波战争史》依旧保留着口头文学的众多特征,充斥着各种奇闻异事、天方夜谭。如果不大浪淘沙、仔细鉴别散落在文字中的宝贵思想,很可能会将这部有着严谨态度的著作当成无稽之谈。
修昔底德记载了伯罗奔尼撒战争
相比之下,《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克服了希罗多德的部分弊端。同样是写旷世大战,文化层次更高、担任过雅典将军、参与过公民大会、城邦外交的修昔底德,作为曾经的国家栋梁、高级政客,在信息可信度、事件亲历程度上完胜希罗多德,并将后者的道听途说、收集奇闻异事视为讨好听众,并就希罗多德对于上古希腊史、古风时代的希腊史做了更加严谨的梳理和批判。而且财力更雄厚、经济来源更稳定的修昔底德,能够避免受众因素的干扰:他的书就是为了流传后世、而不是为了讨好一时听众而书写的。所以他冷静地在流放地,用宝贵的书写材料,将自己参政、与伯利克里等政客交游,以及亲历过的历史现场记录下来,传于后世。
羊皮纸卡通图画
到了希腊化时代,希腊的帕加马王国为了针对埃及的纸莎草禁运,开发出了使用得更长久、更耐磨损的羊皮纸,而埃及的托勒密王朝,更是以重金求购或者抄录各地的希腊文文献,外来商船如果带来了文献,都需要送到亚历山大图书馆,供馆员和研究员摘录整理,传承文脉。正是因为在希腊化时代,有了集大成的希腊世界的图书馆,很多文献才得以保存下来,并在未来被罗马人、阿拉伯人进一步继承。
结论与反思
在相当长时间里,音乐和口语、文字是并用于记载历史的
在分析了不同媒介所对应的思维方式就不难发现,史诗时代的重复,对应的是不加怀疑的感性认知,但是个别字词句段,却有着现实世界的物质基础,体现了"文学来自生活但又高于生活的原理";
而到了书面时代,"媒介就是信息"的原理,影响了人们的认知方式:相比于希腊普通人多变(蜡板)、信息容量小(陶片)的载体,莎草纸轻便、信息量大的特征,让当时的知识精英有机会接触到历史上长期积累下来的知识,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批判式的写作,进而对历史产生更深刻的认知。
在梳理了古希腊历史文化的传播方式之后,其实会发现,在任何时代,在传媒方式上,多种媒介往往是分层存在、并行于世的:即使是在互联网高度发达、资讯类软件层出不穷的今天,在特定的消费场景中,广播和说唱,依旧延续着口头文学时代的使命,重复的词语、有节奏的旋律,也是rap说唱者所必备的技巧;而历史悠久的印章,依旧有着不可取代的仪式感和神圣性,哪怕它本身承载的文字信息非常有限,但是再高新的媒介,都要尊重它的一席之地。
荷马史诗里多次提到"诗人飞翔的言语",也得到了皮罗斯城邦壁画的印证
原标题:《从口传到书面记载:古希腊人是如何传承他们的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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