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古风式的微笑

Africancabbage

在古城窄巷的历史迷宫中，在笼罩于各式建筑表面的耀眼光影中，雅典的美真实存在。

在雅典四处走的那一个礼拜中，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一直在音乐播放器里循环滚动。塞上耳机，我紧跟密密匝匝的人群走上卫城，站在帕台农神庙前出神，又或者开车去苏纽角，对着海神波塞冬神庙发呆，到普拉卡区闲逛，在朦胧乐章的陪衬下，学生时代透过美术课本而熟识的雕塑、画作，以及犹如寓言般意味深长的美景跃入眼中，赋予每一帧画面远超想象的视觉冲击感。

听研习音乐的朋友说，在《牧神的午后》里，德彪西运用了印象派和音。如同莫奈“印象-日出”里所使用的印象派笔触，光泽和色彩的瞬间被定格在画布上，德彪西则运用流动的声音表达着光线的变化，描绘着古希腊神话中掌管森林和田野的牧神潘，在喝醉了酒昏昏欲睡的那个林间的午后，在树荫婆娑的阳光下，想象自己与水仙女追逐嬉戏的场景，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同样，在建筑师伊克底努和雕刻家菲狄亚斯呕心沥血建造的长方形神殿前，我看着光影缓慢划过每一根白色大理石柱廊，也是分不清身处梦境抑或现实。

古希腊的形貌

地中海气候下，清朗的天空配合明媚的阳光，空气通透、温暖湿润的海风拂面。这里的人们偏爱明亮、清晰、叫人愉悦的视觉体验，不论是当地人、来到雅典的世界游客，或是曾经生活在此地的古希腊人无不如此。 在国家考古博物馆的经典馆藏阿特密斯神庙赛马男孩展厅里，整个大厅是鲜红色的，红墙衬着一尊尊乳白色众神雕像，爱神阿芙洛狄特、月亮与狩猎女神阿尔特弥斯与年轻运动健将塑像一同静静地立着。

古希腊艺术家塑造的人体，手法清晰简洁，毫不粗糙、毫不模糊地标示出身体的各个重要部位，美得使人屏息。透过大理石表面，我似乎能嗅到生命、能感受到雕塑的呼吸。雕塑家波拉克希特列斯的爱神阿芙洛狄特青春活力，漫步入浴，许多诗篇为她高唱赞歌。菲狄亚斯给帕台农神庙安放雅典娜神龛制作的雅典娜神像，尽管现在能见到的是一尊罗马复制品，但在她面前，令人窒息的美似乎比她的魔力更具威力。

在新卫城博物馆，我见到了那尊“荷犊的男子”，他低调地透露着淡定的笑颜，那是被后世津津乐道的“古风式的微笑”。几千年前，古希腊人娴熟地美化着人体、理想化着他们心目中完美的众神形象，并向这些几近完美的人体外壳里注入了生命和活力。正如贡布里希在著述《艺术的故事》中谈到希腊艺术时所说：希腊艺术家通过知识达到了美的境界。世界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体能像希腊雕像那样对称、匀整和美丽。

几乎每天，我总会遇到几个当地人，眉飞色舞地讲上一两段神话，没错，希腊神话在这里是怎么也绕不开的一个话题，而城市名字的由来原本就与此相关——波塞冬用三叉戟变出战马，雅典娜用她的矛刺敲打卫城巨石，让一棵橄榄树发芽长成，雅典人选择了象征和平与富裕的后者，而这座城市因而被纳入智慧女神的羽翼之下，得到捍卫和庇佑。

我跟随熙攘的人群踏上卫城残缺的山门石阶，穿过斑驳的断壁，眼前的帕台农神庙的多立安柱式门廊依然挺拔，伊瑞克提翁神庙被爱奥尼亚式少女像环绕，显得优雅别致，可惜的是，由菲狄亚斯制作的身长12米的雅典娜神像，已不再矗立于此。经历了拜占庭时期和之后一系列风雨飘摇的动荡，这座神像不知所终，仅留在古人的描述里——“庞大的木头雕像，像一棵大树那么高，外表裹着象牙的皮肤、铠甲和长袍镀着黄金。不要忘了她的眼睛，那是用彩色宝石制作的。女神的金盔上有一些半兽半鹫的怪兽，盾牌里盘着一条巨蛇，它的眼睛无疑是光彩夺目的宝石制成的”。

在帕台农神庙长长的饰带断片上，我辨认出雅典娜驾乘的马车的形貌，其中仅有部分马头和马腿保存完好。即便如此，仅凭上述碎片仍然能够令人感受到古希腊雕塑技法之娴熟。不论原作雕刻残存的部分还剩多少，我宁可不去想象那现已不知所终的部分，完全沉醉在现存的发现中而不心怀遗憾，享受历史的馈赠。

以咖啡致敬卫城

走下卫城，古代市场（Ancient Agora）的遗迹就在山脚下。Agora是市场的意思，但在古希腊，它并非只是买卖商品的场所，也曾是规模宏大的市政场所，建有重要的行政厅、神庙和法院，是哲学家、士兵、政客、商人青睐和云集之地。在距离前者不远处的普拉卡区，存有另一座古市场罗马市场（Roman Agora），同样的，它也落得满目疮痍，只剩一座华丽的入口大门。二十多个世纪前刻上去的亚得利亚人的市场税率表是否仍然清晰可辨尚且未知，但往日的商贾云集的场面早已被游人如织的喧嚣景象所取代。

普拉卡区窄巷纵横，餐厅、咖啡馆一间连着一间，先不忙着歇脚，抽身而出，由卫城山的斜坡再向上，眼见阿纳菲奥提卡区（Anafiotika）就低调地等在山腰间。越往里走，蓝白色小房子逐渐多起来，像是来到了希腊标志性的爱琴海蓝白小镇。窄窄的白色巷子绕着山势或上或下，慵懒的猫咪等在一个个拐角，家家户户窗前都是花，开得热烈，有主人在扫屋子，更有优雅的雅典老头把餐桌摆在门前空地上，望着卫城小酌。听说，这一区取名阿纳菲奥提卡是因为这里的原住民是19世纪中期从阿纳菲岛移民来建设雅典的泥瓦匠。阿纳菲岛人把匠人手艺献给了雅典，也一并把自己岛上的传统民居风格带来了这里。我庆幸自己找到了这里，也由此沾染上了难以治愈的雅典慵懒症，放下旅游指南，踩着慢节奏，跟着当地人去闲逛。

在狄俄尼索斯酒神剧院旁边的狄俄尼索斯咖啡馆，享受一杯向卫城致敬的希腊咖啡是个不错的主意。在所有以卫城风景为卖点的餐厅中，狄俄尼索斯咖啡馆无疑是当地人最推崇的一家。除了位置好得无可挑剔外，雅典人钟情于它的原因，或许也与酒神的名字有关，狄俄尼索斯布施欢乐与慈爱，是极有感召力的狂欢之神。我随后又来到希腊传统中心餐厅，好客的主人拿出炸肉丸、菠菜卷、菲达芝士沙拉之类的家常菜式来招呼，等他空下来的时候，他的手不自觉的伸向了柜台下方的茴香酒瓶并开始想要讲古，讲一段关于古希腊的好客之神、访客的庇护人，也就是众神之首宙斯的故事。

跟当地人一起“坡拉”

在希腊语里，有个词叫做“坡拉”，Parea，意思是一群朋友，一边聊天一边分享美食、美酒和音乐。我于是又前往传统商铺及酒吧云集的普利西区，在瑞贝蒂卡（Rembetika）音乐的陪伴下，一尝雅典老味道。

瑞贝蒂卡的风格成因与希腊近代历史紧密关联。早在奥斯曼时代，它是希腊沿海的一种传统音乐，1923年，希腊与土耳其的“交换人口”事件，使得土耳其从希腊接回了40万名土耳其人，而居住在土耳其境内的130万希腊人则被迫返回希腊，这使希腊人口数量骤增，许多人沦落贫民窟。这一次的民族迁移和融合，意外地给瑞贝蒂卡注入了土耳其和意大利风格，也增加了曼陀林等多样化的音乐元素和韵律。起初的瑞贝蒂卡在餐厅、咖啡馆、水烟店甚至监狱中流行，歌词大多描写贫穷境遇、牢狱生活，抨击社会现状，一度只在平民阶层广受欢迎，之后，瑞贝蒂卡又融合了布鲁斯、弗拉明戈、风笛曲和探戈旋律，而歌词转而以吟咏爱情为主，逐步得到中产阶级的接纳和喜爱。

布祖基琴（bouzouki）是贯穿其中的灵魂乐器，当它出现在序曲部分或曲子中部时，又称为Taximi，器乐演奏的长度以乐手现场即兴发挥和情绪而定，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持续半小时，在观看现场表演时，常有观众现场砸碎盘子，以此宣泄情绪，据说是一种传统。在Taximi俱乐部，一场难得的瑞贝蒂卡踏着午夜的脚步开场了。台上，四位乐手带着大小四件布祖基琴开始进行序曲的弹奏，特殊的曲调和旋律悠长，即刻把观众拉入了音乐的漩涡中；等到序曲结束，乐手们稍作休息开始弹唱，歌声沧桑、哀怨回转，每一个音节的吐字归音里全是难以言表的情感气流。

在瑞贝蒂卡旋律中，古老街巷温柔的夜戏才刚刚启幕，而我的雅典之行却行将告终。回想废墟上建起来的博物馆，里面的碎瓦残骸、断石颓壁，背负苍穹的赫丘利、阿伽门农的金面具，希腊人看到的和感受到的真实似乎就隐藏在不同色彩、线条和造型之中，而我以双眼见证的真实，则包裹于古城窄巷的历史迷宫中，以及笼罩于各式建筑表面的耀眼光影中。不管是哪一种惊世骇俗的美丽，最终都将被时间吞食，正如它们已然被此刻的无边黑夜吞食。

我从热砂里取出盛在黄铜小壶里的希腊咖啡，在离开之前，喝上最后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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