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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不相识︱各种欧洲:不但多样,而且多速
近代以前,各地交往有限,中国和欧洲某种程度上自成世界。国人喜欢比较中国和欧洲,有一习见是——中国崇尚“统”,而欧洲崇尚“分”。钱穆先生曾提出,从平面空间看,欧洲历史一直是多统政治,多统是常,一统是变。罗马帝国是欧洲历史上少有的统一,但罗马的统一,犹如将几股线合起来,结成一个头,形态是一统,本质上仍是多统。罗马崩解后,欧洲再也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政府,于是才有西方现代国家的兴起。
如此看来,战后的欧洲一体化,即便对于欧洲人来说,也是了不起的创新实践。二战后,特别是冷战后,欧洲人虽也有争吵,但总体说来,他们的生活、思想、情感都越来越靠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参与一体化的各国的发展水平趋同,此趋势一直维持到2004年欧盟大规模东扩之前。此外,由于人员自由往来,欧洲民众间、特别是精英间的“欧洲认同”不断增强。
让千差万别的欧洲国家做到这一点十分不易——瑞典与意大利之产业结构及民众性格的差异程度,绝不不亚于辽宁和广东。为了把各色国家统合到一起,欧洲精英走了中庸之道。1990年代末,欧盟的建设蒸蒸日上,有了“盟旗”(蓝底黄星旗),有了“盟歌”(贝多芬的《欢乐颂》),想着还缺个“盟训”,于是发起了一场征集比赛。2000年,欧盟从两千多个备选口号中将“多样性中的团结”(United in Diversity)挑了出来,定为自己的盟训。欧盟同时看重多样性和团结,于此可见一斑。所以说欧盟的中庸之道,就是一边保护“多样”,一边提倡“团结”。
欧盟保护多样性的政策主要体现在文化上。以语言为例,欧盟虽以英语和法语为工作语言,但官方语言多达24种,所有正式会议和文件都需要有这24种语言的翻译。提倡“车同轨、书同文”的秦始王如果地下有知,想必感到不可理喻。
不过,在经济、政治、外交等各方面,欧盟非常注重团结。成为欧盟成员国,意味着政府债务不超GDP的60%,赤字不超3%;意味着尊重人权、施行民主;意味着把一部分外交权交给欧盟。固然,在事实上,欧盟做不到完全整齐划一,否则就不会出现个别欧盟国家不使用欧元、不加入申根区的情况了。但在理论上,上述情况都是过渡状态,欧盟各国应齐心成就一个共同富裕的欧盟、一个对外以一个声音说话的欧盟。“核心欧洲”、“双速欧洲”等提法虽偶有出现(比如2003年欧洲对美国入侵伊拉克看法严重分化,欧陆知识分子曾提出要由“核心欧洲”带动欧盟外交),但一直是主流话语中的禁忌。
欧债危机之后,一切的平衡都打破了。“多样”不再局限于文化,而是彰显于欧洲经济、政治、外交的各个方面。“欧猪国”(PIIGS,代指葡萄牙、爱尔兰、意大利、希腊、西班牙)主权债务较重,经济状况急剧恶化,希腊的国民生产总值五年内蒸发了不下四分之一。无奈之下,希腊、爱尔兰、葡萄牙、塞浦路斯向由欧委会、欧洲央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组成的“三驾马车”求援。如此之多欧洲国家不惜忍受苛刻条件,申请国际机构的救助,这在和平年代可谓绝无仅有。
岂知危机时刻,欧盟同胞却不肯慷慨解囊。德国、奥地利、芬兰等债权国担心要不回救助款,纷纷向重债国索要额外的贷款担保。东欧诸国自认“比南欧还穷”,更是不愿参与救助。重债国的怒火一点就燃,希腊以“退欧”相要挟索要援助,还扬言要德国偿还二战赔款。欧洲人早已不愿提及的二战伤口又重新被撕开。
就这样,欧盟的号召力不断下降。希腊、塞浦路斯等国试图从俄罗斯、乃至中国那里获得援助,而匈牙利、波兰等东欧国家则不顾欧盟警告走向了威权主义。
裂痕不断蔓延,“多速欧洲”不再是禁忌,反而成了欧盟的发展方向。2011年11月,以敢言著称的法国总统萨科齐明确说,今后将出现一个双速欧洲:欧元区致力于进一步融合,余者则结成较松散联盟。同年12月,欧盟召开峰会,这被认为是“拯救欧元的最后一次机会”。由于英国动用否决权迫使欧盟放弃修改《里斯本条约》,法德遂破釜沉舟加速推动“欧元区先行”,以甩开英国等欧元区之外的国家,通过强化欧元区建设来反危机。
除了“欧元区先行”,“多速欧洲”还有很多其他表现方式。一种是不同国家在具体议题上建立灵活的一体化组合。比如,“金融交易税”由于无法获得欧盟国家一致同意,只在11国率先推行。英国脱欧后,这种“有意愿者先行”的方式可能会进一步推广。
另一种是地域相近的国家搞“盟中盟”、“会中会”,形成所谓的“板块欧洲”。比如,英国、北欧和波罗的海国家2011年以来召开了多次“北方未来论坛”;欧盟内外的16个中东欧国家从2012年起每年都和中国举行“16+1”峰会。
还有一种方式最为极端,即脱欧单干。“欧元区先行”导致英国与欧盟渐行渐远。2016年6月,英国举行脱欧公投,民众意外支持脱欧。英国脱欧彻底推翻了欧洲一体化“只许向前”的假设,意味着欧盟和欧元区的边界不但是变动的,而且是可逆的。
从冷战结束后欧洲一体化发力,到欧债危机爆发,中间有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我国的欧洲研究和对欧外交都向欧盟倾斜。在学界,欧洲国别研究可谓低迷;在外交,对欧洲小国的投入越来越少。这在“一体化”的井喷期,很好理解。然则“生生谓之易”,欧洲变了,我们研究欧洲的角度、与欧洲交往的方式也要变,尤其在“一带一路”进入欧洲的当下。
在学界,对欧洲小国的研究,尤其是对中东欧国家的研究,已经重新蓄势。“一带一路”进入欧洲,首先经过的就是这些国家,我们不可不察。在政策层面,对欧多点下力、多面配合应成为“新常态”。具体而言,要做好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保持对“欧盟”的重视。虽然地位相对下降,欧盟仍然垄断着欧洲贸易政策的制定,能通过“共同外交”协同各国对华政策,可谓欧洲的“总开关”。
其二,用心经营与大国的双边关系。欧盟削弱与大国强势,是一枚硬币的两面,随着英国脱欧,这一趋势还将延续。目前,中德政府间磋商是我国外交中仅见的机制,中英“黄金时代”的提法也独此一份。
其三,欧洲小国各有所长,往往能四两拨千金,也应受到重视。这方面已有不少成功例子。比如,将希腊比雷埃夫斯港口打造成“一带一路”要塞,与非欧盟国家冰岛、瑞士签订自贸协定。
其四,做好“欧洲片”的工作。上文说到,欧洲的调整演绎出“盟中盟”、“会中会”的变化。目前,我们已经创建与中东欧的“16+1”峰会机制,类似的新的对欧工作方式,将使我们深度卷入欧盟“后一体化”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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