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暴性侵、排挤霸凌、党同伐异：韩国冰坛黑暗30年

原创 库叔说 瞭望智库

北京冬奥赛场上，冰上项目竞技已近尾声，韩国短道速滑大戏却不断上演续集。

在韩国选手连续被判犯规、中国队夺冠后，韩国舆论沸腾，不仅对中国短道速滑队技术教练维克多·安（Victor An，原名安贤洙）及其家人进行网暴，甚至出现“建议韩国短道队退赛”等不理智声音，直到9日晚韩国选手黄大宪（Hwang Dae-Heon）夺金才渐渐平息。几天后，黄大宪又在短道速滑男子500米半决赛上因犯规被判出局。

2014索契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5000米接力决赛中，安贤洙领衔的俄罗斯队夺得冠军。

回顾近年，每逢冬奥，韩国冰坛总会引发争议，越来越多的选手、教练离开韩国国家队，赴他国参赛。

韩国冰坛为何留不住人？这要从安贤洙的出走说起……

文 | 丁贵梓 瞭望智库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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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走，有人牺牲

被韩国网民骂上热搜的安贤洙（Ahn Hyun-Soo），恰是见证韩国冰坛光荣与黑暗的“活化石”。

这段恩怨始于2002年。

当时，年仅17岁的安贤洙在世界青年短道速滑锦标赛中一举夺冠，成为韩国冰坛新星。时任韩国短道速滑国家队教练全明奎（Jun Myung-Kyu）将他破格选拔为国家代表（即国家队成员），参加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

属于安贤洙的时代就此开启：

2002-2006年，几乎包揽历届世锦赛男子个人项目金牌；

2006年都灵冬奥会，为韩国队夺得3块金牌，是该届冬奥会获奖牌最多的运动员；

2002-2008年，个人世界排名从未掉出1、2位；

……

这期间，安贤洙跟随伯乐全明奎就读于韩国体育大学（以下简称为“体大”），冰上之旅可谓顺风顺水。

直至2007年底，全明奎安排安贤洙留在体大读研，继续代表体大队出征，但安贤洙最终选择加入城南市政队。自从离开体大，安贤洙的前行之路就障碍不断。用他父亲的话说，就是“每件事情都会受到限制”。

2008年，安贤洙在一次训练中受伤，左膝盖骨骨折、后十字韧带挫伤。因当时并非国家队比赛期，安贤洙只得自费手术。2010年，国家队选拔时间“无故”推迟5个月，安贤洙因免除兵役、伤病恢复等问题被迫淘汰。

这种后果并非不可预想。毕竟早在体大期间，安贤洙遭受的不公和排挤就已开始。

2021年10月16日，中国短道速滑国家队2021-2022赛季出征仪式暨外赛行前教育会在北京首钢园举行，图为短道速滑国家队主教练金善台（前排左）、领队刘珊（前排中）、技术教练安贤洙（前排右）。图｜新华社

据安父透露，都灵冬奥会期间，安贤洙的队友拒绝与他同吃同住，不堪被孤立的安贤洙还差点在冬奥会前几周离开集训中心。据原韩国短道速滑教练李准镐（Lee Jun-Ho）所言，城南市政队解散后，安贤洙连训练场地都没有。

2011年4月，即便个人成绩突出，安贤洙依旧再次落选国家队，失去代表韩国参加索契冬奥会的资格。后来，他入籍俄罗斯，并在2014年索契冬奥会上为俄罗斯队斩获三金一铜。

讽刺的是，那一年，韩国男子短道速滑队颗粒无收。彼时，安贤洙就已被韩国网友冠上“叛国者”的名号。

2019年，安贤洙曾有退役后回到韩国执教的愿景，但那里的土地与人心早已容不下他。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诸多赛事取消，安贤洙就此结束运动生涯。2021年10月，他正式担任中国短道速滑队技术教练，与中国短道队韩国籍主教练金善台、韩国器材师边宇玉组合，出征2021-2022赛季。

2022年北京冬奥会前夕，亦有韩国媒体盯着安贤洙不放，酸味十足地质问“是否要故意报复韩国”。

安贤洙确实“冰途”坎坷，但跟接下来这位比，他还是幸运的。

2012年2月5日，国际滑联短道速滑世界杯莫斯科站比赛男子1500米冠军得主韩国队选手卢珍圭（中）在颁奖仪式上。图｜新华社

他叫卢珍圭（Noh Jin-Kyu），是安贤洙的体大后辈，年纪虽轻却打破了男子1500米、3000米世界纪录。安被迫出走后，卢珍圭成为韩国冰坛的希望。选中他的人，正是当初一手提拔安贤洙的全明奎。

2011年，韩国成功申办冬奥时，年仅19岁的卢珍圭在冰场上笑着说，“我一定要参加2018年平昌冬奥会，平昌加油！”

但他没等到那一天。

2013年，卢珍圭确诊骨肉癌，虽为良性肿瘤，仍需尽快接受手术。然而，韩国冰上竞技联盟（以下简称为“冰联”）和国家队非但未为其安排手术，反而继续让他高强度训练，甚至派他出征世界杯。

据卢珍圭家人回忆，全明奎当时明确反对手术。“现在不是良性吗，只有1/2000000的（恶化）概率。马上就是奥运会（指索契冬奥会）了，怎么能去做手术呢！”

卢珍圭因此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到索契冬奥会时已转为恶性，于2016年4月离开了人世。卢珍圭的姐姐在社交平台控诉冰联只顾争夺奖牌，忽视队员病情，事后非但不道歉还忙于推卸责任。

2

疑云密布的韩国冰坛

即便经历了出走与牺牲，韩国冰上运动的血与泪还在继续。

2019年初，一则性侵丑闻引爆韩国体育界。

2018年2月20日，韩国队选手沈锡希（中）在江陵冰上运动场举行的2018年平昌冬奥会比赛中。图｜新华社

据SBS报道，2014-2017年，韩国短道速滑名将沈锡希（Shim Suk-Hee）曾遭时任国家队教练赵载范（Cho Jae-Beom）30次性侵。此前，赵载范还因殴打沈锡希被判处1年6个月有期徒刑。据《韩国日报》报道，殴打运动员是赵载范长期惯用的“训练方式”，沿袭自他的老师——全明奎。

2021年初，赵载范因性侵罪再获10年6个月有期徒刑。可没过多久，这起性侵案的受害人却成为了另一起“施暴案”的加害方。

2018年2月22日，韩国选手崔敏静（右）与沈锡希在平昌冬奥会短道速滑女子1000米决赛中摔倒。图｜新华社

同年10月，沈锡希与时任教练在平昌冬奥期间的聊天记录被曝光。聊天内容显示，沈锡希不仅辱骂、诋毁、非法窃听队友，还与教练合谋在比赛中故意冲撞队友崔敏静（Choi Min-Jeong）。此外，据韩国京乡新闻报道，为了保证沈锡希夺金，韩国国家队内部至少2次要求其他选手充当“领跑人”（Pacemaker），故意输给沈锡希。

2021年底，沈被停赛2个月，无缘北京冬奥会。崔敏静则出征北京冬奥，还在短道速滑女子1000米预赛中打破奥运会纪录（虽然这一纪录没保持多久就被荷兰选手打破）、在决赛中摘得银牌，“哭着”冲上热搜。

然而，在平昌冬奥会上，一起更为显眼的排挤风波掩盖了沈锡希事件。

2018年2月24日，在江陵速滑馆举行的2018年平昌冬奥会速度滑冰女子集体出发决赛中，韩国选手金宝凛获得亚军。图｜新华社

2018年2月19日，女子速滑团体追逐赛赛场上出现戏剧性画面：韩国选手金宝凛（Kim Bo-Reum）及另一名队员抛下队友卢善英（Noh Seon-Yeong）不断加速，导致韩国队只拿到第7名。赛后，金宝凛接受采访称，本想打破纪录但队友没跟上，暗指错在卢善英，并露出了在韩国网友看来“嘲讽意味十足”的微笑。

金宝凛的态度引爆韩国舆论。国家队中的排挤、霸凌现象已被摆上台面，超60万人向青瓦台请愿，要求金宝凛退出国家队。《今日美国》（USA Today）记者马丁·罗杰斯（Martin Rodgers）表示，在团体赛中抛下队友简直是不可思议。

重压之下，金宝凛与国家队教练白哲基（Beak Chul-Gi）召开记者会，称这是赛前商量好的战术，所有队员都知情。卢善英却接受SBS采访予以反驳，称这是“只有我不知道的战术”，还被教练拉做替罪羊。她表示，很长一段时间内，金宝凛等队友都在体大接受单独训练。卢善英因违背全明奎的意思、揭发此事而受排挤，在平昌冬奥会前还差点失去参赛资格。

2018年4月，SBS纪实节目《想知道真相》通过分析赛前训练录像，综合业界专家观点，得出了“教练在说谎”的结论。然而，据《东亚日报》报道，1个月后，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以下简称为“文体部”）发布调查结果称，比赛中“不存在故意加速、减速嫌疑”。

一出疑点重重的霸凌闹剧不了了之，金宝凛和卢善英的对抗还没有结束。

2020年11月，金宝凛对卢善英提起诉讼，称自己“从2010年开始便遭受卢善英的辱骂”，又“因其虚假采访承受舆论谴责、患上恐慌障碍，合约泡汤、经济损失严重”。

从公开资料来看，目前诉讼仍在进行中，金宝凛继续代表韩国参加北京冬奥，而卢善英则退出国家队，自平昌冬奥后几乎未在大型比赛中现身。

还有一个事实。

2018年2月12日，韩国选手卢善英在2018年平昌冬奥会速度滑冰女子1500米比赛中。

还记得前文中质问冰联的卢珍圭姐姐吗？她就是卢善英，出征平昌冬奥，也是为了完成弟弟未竟的心愿。

只不过，卢善英当初对卢珍圭之死的追问，是不是她如今遭遇的另一个理由，我们已不得而知。

3

执掌韩国冰坛的男人

韩国体大、冰联、国家队的关键词中，总是伴随着“施暴性侵”“排挤霸凌”“党同伐异”的字眼。想要拨开韩国冰坛的重重迷雾，就绕不开那个在件件丑闻中反复出现的名字——全明奎。

1995年12月2日至3日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举行的亚洲短道速滑赛上，韩国队领队全明奎（左一）和队员在一起。图｜新华社

简单来说，全明奎就是让体大与冰联紧密相连的关键人物。

20世纪80年代，在韩国人对短道速滑还不甚了解的时候，全明奎就先后任韩国短道速滑国家代表、教练，并于1992年为韩国赢得第一枚冬奥金牌。后来，全明奎任职体大体育学系教授和冰联副会长，培养出安贤洙等一批优秀选手，带领韩国跻身短道速滑世界强国行列。

【注：直到1992年的法国阿尔贝维尔冬奥会，短道速滑才作为正式比赛项目登场。】

据《韩民族日报》报道，从1992年阿尔贝维尔冬奥会到2018年平昌冬奥会，韩国短道速滑共获得42枚奖牌（包括21枚金牌）。在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之前，韩国所有冬奥金牌均出自短道速滑项目。

全明奎为韩国斩获奖牌的秘诀是什么？

为了让特定选手夺冠，提前安排队内其他选手“领跑”，或干扰、阻挡他国选手，为特定选手开路、保持体力做最后冲刺——全明奎称其为“作战”。这意味着，没有被全明奎选中的选手不仅不能在比赛中发挥实力，还要为队友“做嫁衣”。

越来越多选手不愿接受全明奎的“作战”方式，派系由此产生，即：以体大教授全明奎为中心的“体大派”和以庆熙大学、檀国大学为中心的“非体大派”。国家队集训时，亦根据不同派别分开训练。

某韩国国家队前成员匿名向SBS透露，自己跟随全明奎进入体大，被要求在选拔赛中协助前辈获胜。他拒绝后转去其他大学，全明奎却对他说：“看你出走后还能不能好好混。”结果正如全所言，这位选手在国内赛事中被人故意挡路、处处被针对，根本无法正常比赛。

安贤洙、卢善英、被沈锡希故意冲撞的崔敏静，还有2021年刚入籍中国的林孝埈（Lim Hyo-Jun），都曾站在体大派的对立面。

除了划分派系，全明奎双手各握体大、冰联大权，对待麾下也毫不手软。

曾任韩国速滑国家代表队教练的埃里克·鲍曼说：“韩国冰联的一切都以全明奎为中心运转，就像黑手党一样。”韩国冰联前理事崔东浩亦直言，全明奎了解理事会的任何事项，但他的存在却是理事会不可讨论的禁忌。

而国家队教练选拔权归属冰上联盟，换言之，整个国家队都在全明奎的掌控之中。

身陷性侵纷争的赵载范教练曾在狱中写信，称自己曾多次被全明奎殴打、胁迫，哪怕耍手段也要让沈锡希拿第一，否则就等着被踢出国家队。而他，也将全明奎的这套方式原原本本搬到了自己队员身上。

全明奎不仅控制着国家队教练、队员的选拔、训练，在各大企业速滑代表队选拔中也极具影响力。此外，体大学生能否毕业，也要看全明奎的态度，如果不听全明奎的话就无法顺利毕业。据《韩民族日报》报道，平昌冬奥会前夕，他还强迫助教缴纳学校发展基金和高尔夫球杆费用。

4

联盟之外的“金牌狂欢”

也有韩国媒体人质疑，认为冰联乃至整个韩国体坛的腐坏不应算在全明奎一个人头上。

比如，冰联内部组织结构、利益关系复杂。全明奎为冰联副会长期间，任职冰联会长的是时任三星集团会长李健熙的女婿、东亚日报社长金载昊（Kim Jae-Ho）的弟弟金载烈（Kim Jae-Yeol）。他们离开冰联后，继任者分别是韩国GENESIS BBQ集团会长、社长。

再比如，冰联类似的情况广泛存在于韩国各个体育经济协会中。2013年，韩国文体部对体育团体进行调查，共告发2099个团体的337件不正当事实，但韩国冰联并不在其中。

在如此庞大、利益交错的组织中，全明奎扮演的角色是只为满足个人私利的掌权者，还是被财阀推向台前的代办人？目前尚无答案。

但可以明确的是，平昌冬奥会后，全明奎卸任冰联副会长并接受调查，但他留给韩国冰坛的恶习仍在流传。

《韩国日报》评论道，过去接受全明奎强压训练的选手们如今也变为以金牌为重的“暴力教练”，继续在全明奎的垄断冰场上谋取私利，即便受到惩戒，也能在相互庇护下保全自身。据韩国体育协会统计，2014-2020年，1000余名受惩戒对象中，31%能够复职或再就业，各类冰上项目的复职率更高达50%。

由体大打造的韩国冰坛封闭结构没有被撼动，“金牌优先”的意识却跨越冰坛，蔓延至韩国社会的方方面面。

作为典型的压缩性高速发展国家，韩国依靠奉行结果至上，取得了经济社会的快速繁荣，同时也为腐败、犯规行为提供沃土。20世纪80年代开始，韩国政府推行精英体育，对获得金牌的选手给予大学入学、免除兵役等优惠政策。但这种特惠却被派阀垄断、滥用，“金牌优先”意识深深扎根于韩国冰坛，奋勇拼搏、公平竞争、胜不骄败不馁的体育精神被悄然取代。

韩国作家、前卢武铉财团理事长柳时敏（Yoo Si-Min）指出，在个人竞技中牺牲竞技空间、协助特定选手获得金牌的行为，在韩国冰坛愈加常见。社会舆论非但没有质疑“金牌优先”的正当性，反而将其美化为“金色助力”“团队力量”。如今，“无论牺牲谁都一定要夺金”的结果至上意识超越冰坛界限，成为韩国社会共同称赞甚至鼓励的行为。

如今，韩国大选进入倒计时，各派竞争愈发激烈，对大众情绪反应极为敏感的韩国政界也不忘拿冰坛纷争添油加醋。国民力量党候选人尹锡悦、共同民主党候选人李在明皆在公开场合指责或质疑冬奥期间对韩国选手的判罚公平问题，不乏拉票之嫌。

2月14日，《韩民族日报》发表评论文章称，“在体育运动中，公正是不可让步的价值”，并呼吁将体育视为商业主义或拉票工具的媒体和政治圈反省自身。

可以说，不在种种纷乱中直击问题本质、不改变“体育竞技只是为了获得金牌”的偏激观念，即便在欢声中坐拥奖牌，下一个四年里，无名选手的牺牲仍将继续，韩国冰坛的纷争还会重演。

参考资料：

1.《中国短道速滑首金背后：被韩国抛弃的安贤洙教练》，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2月7日；

2.《内讧打架逼走运动员 韩国冰雪圈“互坑”日常不止这些》，观察者网，2018年2月23日；

3.박주연，“왜쇼트트랙은잡음이끊이지않나” ， 경향신문, 2021년 10월 23일;

4.김동훈, “‘금메달제조기’에서 ‘빙상계적폐’로…전명규의운명은? ” 한겨레, 2019년 1월 21일;

5.윤현종，“‘전명규강압훈련에반발조재범, 코치되더니폭력대물림’” ，한국일보， 2021년 12월 21일；

6.온다예，“‘불필요한스케이트화구입’ 국가, 소송걸었지만…전명규 2심도승소” ，뉴스1，2021년 10월 21일；

7.이헌재，“심석희, 불법녹취의혹…조재범, 2차례승부조작도폭로”， 동아일보，2021년 10월 14일；

8.이동섭，“[단독] ‘개XX야심석희 1등못하면각오해’ 조재범옥중편지공개”， 일요신문，2021년 10월 20일；

9.이명진，“[단독] ‘올림픽성적내라며치료막아’…전명규 ‘고소’”，MBC뉴스，2019년 2월 21일；

10.“그것이알고싶다：겨울왕국의그늘 - 논란의빙상연맹”，SBS，2018년 4월 7일；

等等。

原标题：《选手接连出走，牵出一国冰坛黑暗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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