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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红的非虚构作家,她只为自己说话
原创 宋爽 硬核读书会
纪录片《Joan Didion: The Center Will Not Hold》剧照。
去年,我们曾经发布过一篇译者何雨珈关于传奇作家琼·狄迪恩的书评——,那时她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去年12月23日,她在纽约曼哈顿家中去世,引来许多人的悼念。
如果你读过她的文字,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尽管她性格如此特立独行,但仍然被无数人喜爱。她的一生,承受着失去的苦痛,也坚持着冷静的记录。她文字里迸发的光芒,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消逝。
是的,许多读者会一直怀念她。
✎作者 | 宋爽
在《白色相册》中,琼·狄迪恩写道:“乞力马扎罗山属于欧内斯特·海明威,密西西比州的牛津属于威廉·福克纳……檀香山的很多地方一直属于詹姆斯·琼斯(美国小说家,代表作《越南日记》)……一个地方永远属于那些声称它最难、最为之魂牵梦绕并不断地撕裂它、塑造它、渲染它、极端热爱它的人,以至于,他们在自己的想象中重新创造了那个地方。”
“而加利福尼亚,属于琼·狄迪恩。”《纽约时报》著名书评人角谷美智子这样评价她。
《The White Album》
Joan Didion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1990-10
萨克拉门托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首府,但很多人却以为首府是洛杉矶。19世纪中期,所有想要一夜暴富的人全都涌了进来,因为这里发现了黄金。淘金狂潮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一度躁动非凡,第一条横贯美国大陆的铁路终点站就建在此处,这里也成为加州最早的自治市。
1934年,狄迪恩出生在萨克拉门托的一个共和党家庭,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狄迪恩的父亲从事保险业和房地产投资,后来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在军队中度过。他们时常搬家,致使她从未有过长期在一所学校上学的经历。她在2003年出版的回忆录《我来自何处》中写到,这种生活,让她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局外人。
1972年3月18日,琼·狄迪恩与她的打字机。 (图/Jill Krementz)
20世纪50年代,狄迪恩在《时尚》杂志赞助的 “巴黎大奖赛”(Prix de Paris)写作竞赛中获得第一名,并在《时尚》得到了一份工作。她搬去纽约,在杂志社工作了7年,从宣传文案撰写干到了特写编辑。
在这里,狄迪恩的写作受到了严格的训练。“在8行标题中,所有的东西都必须奏效,每个单词,每个逗号。”她后来说道。
她在《时尚》工作期间,写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奔跑的河流》(1963年),讲述了一个来自萨克拉门托的家庭解体的故事。这本书里引入了她后来写作中的主题——暴力、恐惧,以及对世界失去控制的体验。
20世纪60年代,狄迪恩正好二十来岁,她出现在了正确的时间和地点,并一举成名。
《Run River》
Joan Didion
Vintage,1994-04
加利福尼亚
狄迪恩的加州不是每个人都戴着飞行员太阳镜、有按摩浴缸、在罗迪欧大道上挥金如土的加州,而是西部。
她在《我来自哪里》一书中展示了西部的意象和气概:“如果你是加州人,你应该展现出勇气,杀死响尾蛇,继续前进。”
狄迪恩的加州以现代加州为背景,这里充斥着无聊的社交名流、迷失的嬉皮士。和她的写作对象不一样,她住在高档社区,这里没有嬉皮士——街道两边是都铎风格的房屋,那些白色的、殖民地风格的、有廊柱的豪宅。
加利福尼亚州。/unsplash
作家米歇尔·迪安在《狄迪恩——新闻探索与女性主义》中写到,狄迪恩突然发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20世纪60年代的加州是搜罗“狗血”故事的绝佳之地,能让狄迪恩写出一些跌宕起伏的长篇报道。
狄迪恩也意识到,写作素材正向她涌来。她将视线锁定在了那些迷失的边缘人群,并让反主流文化的生活方式为大众所熟知。
读者们爱上了狄迪恩,她很快就成为了一代偶像。
1968年,《向伯利恒跋涉》出版。这本关于狄迪恩在加州的经历的杂文集日后成为新新闻运动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她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
《向伯利恒跋涉》
琼·狄迪恩 著,何雨珈 译
中信出版集团·北京时代华语,2021-6
狄迪恩很会写作,这点人人皆知。但她更擅长在写作中加入自己的感受和记忆,并且不怎么在乎新闻报道中严肃、中立和冷静的准则。狄迪恩的写作风格被归结为著名的 “不带个人色彩的个人色彩”,这是她的诀窍,也是她的把戏。
她喜欢用繁冗的细节来充实故事,用大量的引语来增加现场感,隐喻同样必不可少——知识分子们都热衷于此。
狄迪恩希望读者看到她的书就能身临其境,感受到书中描写的现实世界的混乱感——那些野心勃勃的政治家、试图建立艺术新秩序的艺术家,还有美国社会所经历的剧烈动荡。《纽约时报》对《向伯利恒跋涉》作了高度评价,称其“优雅、复杂、微妙、讽刺”。
普利策奖得主路易斯·梅南在《琼·狄迪恩的激进主义》中认为,《向伯利恒跋涉》算不得一个标准的新闻作品,因为狄迪恩没有进行真正的采访报道。
狄迪恩在书中真实地呈现了人们谈话中的轻率和愚蠢,与之交谈的嬉皮士们说了一大堆“好极了”(俚语“groovy”)的话,并重复使用了“flower power”(一句口号,起源于加州伯克利,是反越南战争运动的一个象征)这种陈词滥调。
纪录片《伍德托斯克音乐节》剧照。1969年4月29日伍德托斯克音乐节开幕,各路嬉皮士汇聚于此,音乐节的主题是“和平、反战、博爱、平等”。
她把自己融入现场,把人们体验到的困惑内化为她个人的困惑,她要的就是这个感觉。梅南表示:“她正在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她可能会被卷入深渊,成为一个迷失的灵魂。”
狄迪恩看到了诸多令她困惑的事情——为什么父母会把孩子遗弃在高速公路的隔离带上,为什么哈莱姆区的青少年会在晚上的中央公园为非作歹,为什么中产阶级男人会对年轻女孩进行性掠夺,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媒体关注这些故事。
纪录片《Joan Didion: The Center Will Not Hold》剧照。
梅南认为,狄迪恩的写作没有体现出更深层次的东西。他表示,狄迪恩明白,在“了解”故事的层面上,她的作品是失败的。她能用X射线般的眼睛看见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也能做到让她的读者看见,但狄迪恩却无法对其作出解释。
狄迪恩和当时的媒体夸大了嬉皮士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事实上,这些人只是社会思潮中不起眼的一部分。但这一时期的新闻报道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即20世纪60年代末,每个人都堕落。
1968年,当《向伯利恒跋涉》出版时,媒体对于青年的堕落不再关注。对此,梅南讥讽地写道:“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一种生活。”
狄迪恩的第二本著作《顺其自然》几乎是她在好莱坞和拉斯维加斯的真实写照。
《Play It As It Lays》
Joan Didion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05-11
在好莱坞,狄迪恩变得勤于社交,她对此并不精通,但却不得不这么做。狄迪恩周旋于舞会、酒会和那些无聊的慈善晚宴,和罗纳德和南希·里根、比利·怀尔德、娜塔莉·伍德等政要、明星交好。
《顺其自然》中有大量烂俗的情节和人物。那个时代,旧好莱坞已经逝去,新好莱坞尚未到来,狄迪恩处身于这个漫长的过渡期,她再次感到迷茫和焦虑。
在《向伯利恒跋涉》和《顺其自然》之后,狄迪恩重新评估了自己作为记者的实践,以及自己对美国生活、政治甚至道德判断的理解。她决定要得到她在嬉皮士身上没有得到的东西。
她将矛头对准了自己。在《奇想之年》和《蓝夜》中,读者们看到了一个痴迷于描写自己的女作家。
我,我,我
狄迪恩曾在母校做过一次演讲,名为“我为什么写作”(Why I Write)。她首先指出,你在这三个词中将听到的声音是“我,我,我”(“Why I Write”这三个词语中都包含“I”的发音)。
她继续说道:“我写作完全是为了发现我在想什么,我在看什么,我看到了什么,它又意味着什么,我不想要什么,我害怕什么。”
纪录片《Joan Didion: The Center Will Not Hold》剧照。
作家芭芭拉·格里祖蒂·哈里森在1980年发表的一篇臭名昭著的文章《琼·狄迪恩:唯一的脱节》中称狄迪恩为“神经衰弱的雪儿(美国女歌手)”,其风格是“一堆把戏”,其主题“永远是她自己”。
2011年,《纽约杂志》报道说,这些批评“几十年后仍然让狄迪恩恼火不已”。
“她的才能是描写出文化的情绪,”美国作家凯蒂·洛芙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狄迪恩设法通过她自己极为特殊的个人写作来表达20世纪60年代和 70 年代的精神。她与那个时代完美契合,略带偏执、有些歇斯底里,并且高度感性。”
纪录片《Joan Didion: The Center Will Not Hold》剧照。
非虚构作家弗朗辛·普罗斯评价狄迪恩的写作特质:“她在书中使用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声音——西方的、女性的、焦虑的。”
普罗斯列出了狄迪恩在其写作生涯中涉及的所有地方和主题,包括加利福尼亚、纽约、夏威夷、萨尔瓦多、拉斯维加斯、迈阿密、约翰·韦恩(美国影星)、帕蒂·赫斯特(美国传媒巨头赫斯特的孙女)、越南、中央公园慢跑者、黑豹党(美国黑人社团)、总统选举、纽特·金里奇(美国政治家)、多丽丝·莱辛(英国作家)、女权主义、嬉皮士、电影、书籍和新闻。
“在所有这些话题和地点的背后,是她沉稳、机敏、悲哀和焦虑的声音,”普罗斯说,“(她作品中的)每句话都有一种触电般的焦虑,这是让人们废寝忘食的原因。你在等待一些电光火石的出现,然而没有,所以继续往下读。”
梅南则认为,在评价狄迪恩的作品时,将她的情感解读为时代的反映,并想象她“总是为我们说话”是一个常见的错误,因为这根本不是她展现自己的方式。
《蓝夜》
[美] 琼·狄迪恩 著,何雨珈 译
时代华语国际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5
实际上,狄迪恩只是在为自己说话,她关心时代和她关心自己没什么二致,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大多数人也想不明白,但人们以为狄迪恩可以,而实际上,她可能也不行。人们越来越发现,狄迪恩不像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她很奇怪,而这就是人们想读她作品的原因。
然而,由于狄迪恩厌恶采访,我们很难得知她内心深处究竟为何。她的采访回答惨不忍睹,通篇充斥着“我不知道”这类废话。狄迪恩确信,读者从采访中学不到任何东西。“采访的问题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她说。
“我把毕生都献给了写作。”狄迪恩写道,“作为一名作家,自孩提时起,在我的文字还远远没有化作纸上的铅字时,我脑中便形成了一种观念,认为意义本身居于词语、句子和段落的韵律之中;我还掌握了一种写作技巧,将我所有的思考和信念隐藏在越发无法穿透的文字虚饰背后。我的写作方式是我的存在方式,或者说已经成为了我的存在方式……我只有超越词语才能找到意义。”
评论家约翰·伦纳德无奈地表示:“40年来,我一直在试图弄清楚为什么她(狄迪恩)的句子比我或你的好。答案是节奏,它们向你袭来。”
狄迪恩认为句子的结构对她的写作至关重要。在《纽约时报》的文章《我为什么写作》(1976年)中,她写道:“改变句子的结构会改变句子的意思,就像照相机的位置会改变被摄物体的意思一样,单词的排列也很重要。”
她深受海明威简洁文字风格的影响,海明威教会了狄迪恩句子在文本中的重要性,她还受到亨利·詹姆斯的影响,认为他写出了“完美、间接、复杂的句子”。
易碎品
1968年夏天,狄迪恩经历了精神崩溃,在随后的精神病评估报告中,她被诊断为眩晕和恶心发作。直到1972年,在经历了慢性偏头痛之后,狄迪恩被确诊为多发性硬化症。这场疾病伴随了她一生。
狄迪恩非常消瘦,她就像《奔跑的河流》中的女主角莉莉·麦克莱伦一样,有着“惊人的虚弱”(身高5英尺2英寸,体重95磅)、“极端的纤细”。狄迪恩的朋友卡尔文·特里林开玩笑说:“她看起来不像是在码头工作。”
狄迪恩很矮小,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首先意识到这点。她有细小的骨骼、手指和四肢。媒体写道:44岁的狄迪恩“是个女人,但伪装成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体”。
纪录片《Joan Didion: The Center Will Not Hold》剧照。
狄迪恩的脸上总是弥漫着悲伤,这种悲伤由来已久,人尽皆知。1977年,时尚记者萨莉·奎因在麦迪逊酒店与当时42岁的狄迪恩见面喝茶,此时,狄迪恩刚刚出版了《祈祷书》。
所有人都以为狄迪恩和她的作品气质相仿,比如绝望、忧伤,下一秒就要流眼泪。然而,奎因发现,狄迪恩是个“喜剧演员”,她很逗乐。“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说我很伤感。”狄迪恩耸耸肩,笑了起来。
狄迪恩对阳光极为敏感,即使在室内,她也会戴上遮住半张脸的巨大墨镜。狄迪恩的声音中有一种南方腔的柔和,她认为这是在萨克拉门托高中学来的口音,她的声音如此温和而低沉,以至于人们常常要抻着脖子听她说话。
总而言之,狄迪恩给人的印象非常“易碎”,她有着东方人身上那种内敛的女性气质,经常穿着长裙,裙子就像挂在她身上一样,松松垮垮但又不失格调。年轻时,她有一张漂亮的知识分子式的面孔,智慧、尖锐又清新。事实上,在时尚领域,狄迪恩始终占有一席之地——2015年,狄迪恩还受到思琳(Celine)的邀约,拍了一个墨镜广告。
纪录片《Joan Didion: The Center Will Not Hold》剧照。
在近50年的时间里,狄迪恩热潮一直存在。来自世界各地的读者,着迷于她的腔调和表达方式,以及最重要的——时尚感。“那张手夹香烟卧于雪佛兰跑车上的照片,既将狄迪恩的凝视保留了下来,又赋予了狄迪恩更多的凝视。”《纸张》(Paper)杂志写道。
“狄迪恩式女性”成为了知名的文学形象:那些被男人们的承诺耽误了的女人,她们沿着公路穿越整个国家,努力抹去过去带来的痛苦。这些女人因离婚、癌症或自杀失去了自己的男人,她们的孩子玩世不恭。狄迪恩式女性是社会的局外人,但也是幸存者。
在《向伯利恒跋涉》中,狄迪恩精心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和书中的人物一样熟悉边缘生活的人。她写到自己“神经不好”,喝“杜松子酒和热水来缓解疼痛,用右旋安非他命(中枢神经刺激剂)来缓解酒劲儿”。
现实中却丝毫看不出她的生活有任何“边缘”特质。当《华盛顿邮报》的记者采访狄迪恩时,她正坐在书房里,她的家有时尚杂志所吹捧的一切——舒适、有序而优雅,沙发上覆盖着印花棉布,壁炉台上摆放着兰花和瓷质的大象,以及数十个装有家人和朋友的照片的相框。
2006年3月1日,琼·狄迪恩在纽约。(图/Steve Pyke)
狄迪恩的生活很完美,但家里餐厅的窗帘似乎出了点问题,因为那些褶皱呈现出的完美的几何形状引发了她的偏头痛,她告诉记者,自己正打算再做一套新窗帘。
今 日 话 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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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最红的非虚构作家,她只为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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