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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城中村|中心围:华为的邻居,肠粉店的饮食男女
南有马蹄山,北有风门坳;东有禾坪岗,西有新围仔。所以,它才叫中心围?
尽管在这住了十年,但我从没想过“中心围”这个地名的来历。“应人石”好歹还有几块大石头、一个老套但还算编得用心的爱情故事。中心围有什么呢?
它有臭水沟、老房子、亲嘴楼、交错的网线、张扬的垃圾、高调的喇叭、三轮车、沙县小吃、包租婆,和每天疲于奔命的打工者与小贩。它有的,应人石全有;没有的,应人石也有。
中心围是深圳岗头社区下辖的一座城中村。如果要完整罗列出它对应的行政区划,那该是:龙岗区坂田街道岗头社区中心围片区。所谓片区,其实是深圳城市化之前的村民小组。中心围紧邻华为,西南面是华为的培训中心和研发大楼;东北边是为华为配套建设的天安云谷。虽然如此,却极少有华为员工在中心围租住。这里的租客大多和我一样,在另一家号称世界五百强的工厂打工。
每天上下班,我都要与华为的白宫和传说中任正非办公的A区总部基地擦肩而过。路过那些低调的奢华与自信的堂皇之后,最终,我都要回到我的落脚点——中心围,就像从法兰西穿越到索马里。
鹤立鸡群的天安云谷和华为的光鲜亮丽比起来,中心围蓬头垢面,但它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位优雅的芳邻怎么看待自己,吃饭、睡觉,放屁、打嗝,自得其乐,日子过得粗鄙、世俗,却也人欢马嘶,热气腾腾。它还把自己的气质传染给了居住在其中的人,比如老邱。
老邱来自广东韶关,1979年生人,和老婆在鹏荣市场经营一间竹蒸肠粉店。三年前,鹏荣市场还是一间纸品厂,后来不知是生意不好还是不允许在居民区办厂,厂子迁走了,村委接管厂房并对它进行简单的改造和装修,就有了现在的鹏荣市场。
市场的主体部分是菜场,环绕着菜场的是粮油店、早餐店、快餐店、两元店、药店、蛋糕店、理发店、港货店等,一间间店铺门脸都不大。二楼开着网吧和酒吧。老邱的肠粉店开在菜场的临街背面,后厨和店堂加起来不超过三十平方米,但门口很宽敞,物业公司统一在这排店铺门前搭起玻璃钢屋顶,这样,老邱多赚了至少四十个平米的营业面积。
有一条下水道从老邱的肠粉店门口经过,下水道上盖了水泥板,水泥板之间有空隙,时常会有阵阵让人不舒服的闷臭味儿从下水道升上来。但这好像不影响老邱的生意,反正,每次我去吃肠粉,他的店里都座无虚席,刚好坐在下水道上那一桌的客人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忙碌的肠粉店老邱身材瘦小,长着一张三角脸,属于用“其貌不扬”来形容都有些勉强的长相,整日不修边幅,黑衣黑裤,系着围裙;老邱老婆微胖、敦实,相貌也普通,不常笑,衣服的基调是灰色——我从没见她穿过色彩鲜艳的衣服。
肠粉店门前虽开阔,却被蒸肠粉的灶台、煤气罐、饮水机、洗碗盆、水桶、竹箕、垃圾桶等一应杂物占去不少空间;店堂里更是逼仄凌乱。这间肠粉店与从下水道涌上来的闷臭、后面菜场传来的酸臭和鹏荣市场的嘈杂与喧闹和谐共处,其气质几乎与中心围一脉相承。只有老邱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眼镜,稍稍让人觉得违和。
老邱的肠粉店开了有两年。老邱的老婆主厨,刮粉、盛浆、打蛋、加肉、入笼,动作如飞、一刻不停;老邱是跑堂小二,负责抹桌端盘、算账收钱。他们家的肠粉口感嫩滑、色如白玉、酱多量足、不粘连成坨,再配以爽口的辣椒酱、萝卜干,和别家的肠粉大有不同,甚至让我的味蕾有些小兴奋。
后来才知道,老邱和老婆在观澜花了大半年、交了八千块学费,专门学习竹蒸肠粉技术,终于学有所成。肠粉店刚开业时,鹏荣市场还没多少人气,老邱脑子转得快,打出招牌“开业期间免费赠送每位食客自制豆浆一杯”,他的肠粉本来做得不错,豆浆也磨得地道,这样一来立马顾客盈门。
但客人多了也有烦恼,我去吃肠粉时,经常听到老邱抱怨:“有些人太不自觉,豆浆一杯接一杯地喝,早晚得把我喝关门!”几个月后,肠粉店不再免费赠送豆浆,我担心老邱的生意会受影响,谁知客人不减反增,老邱两口子实在忙不过来,不得不雇了两个大嫂帮忙。鹏荣市场的店铺,三天两头转让、关门、装修、开业,又转让、关门,唯有竹蒸肠粉店一枝独秀,实在是个奇迹。
竹蒸肠粉店生意红火每天上下班,我都要从老邱的肠粉店门前经过。我一天天看着它的经营范围不断扩张,客人也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蒸肠粉、米粉、河粉,到蒸饺、小笼包、稀饭、各种粥,再到汤米粉、汤河粉,一直到后来的快餐、炒菜。
早上卖早餐,中午和晚上兼做快餐、炒菜和汤米粉、汤河粉。可怜老邱的老婆,无论蒸、煮、炒,都是她一个人掌勺,忙得像只陀螺,整天守在炉灶边,汗珠子摔到地上碎成八瓣,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而老邱则和以前一样,跑跑堂、收收钱,不管老婆多忙,他都不紧不慢,有时还看看手机,打打电话。
有时我晚上八九点下班,还能看到老邱在门口喝酒、吃饭,满满一桌人、一桌菜,唯独没有看到他老婆,大概是在厨房里忙活。我有些同情老板娘,心想:她白天伺候客人,晚上伺候老公和他的一帮朋友,真不容易。这店几乎全要靠她,老邱简直把女人当男人用,不,简直是当机器用。
城中村的人间烟火去年的某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在鹏荣市场一家火锅店吃烤鱼。火锅店与老邱的肠粉店只隔了六七个店面,吃得正酣时,肠粉店那边忽然传来很大的动静,扭头一看,是老邱和他老婆起了争执。两个人像两只斗架的公鸡,叉着腰、挺着脖,面红耳赤;老板娘一改平时低眉顺眼的模样,口里不停骂着什么,寸步不让。隔得有些远,我听不清他们吵什么——在中心围讨生活的人,总不会为什么大事吵架。
稍一愣神,肠粉店那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吓我一跳,以为老邱把他老婆打倒在地了;仔细看去,原来是他老婆把一盆什么东西掼到了地上。看到老婆这么凶,老邱竟一下子失了势,看上去不似开始那般气焰嚣张了。看到这景象,我竟有些替老板娘开心: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是该让你老邱看点颜色了。
过完年,老邱的肠粉店涨价了:肠粉、小笼包由4块涨到5块,以前一块钱一碗的白粥涨到两块钱一碗,但来吃饭的客人还是络绎不绝。上个月,我带着老婆孩子到老邱的店里吃饭。可能是过了饭点,店里人不多,老邱在门前的炉灶上为客人煮汤米粉,老板娘在店堂后面的躺椅上休息——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老邱自己下厨、老板娘休息,看来,经过那一吵,老邱进步不小。
点完餐,我趁着空当和老邱聊了会儿,他讲起了自己过去的经历:两口子之前在南山科技园一家生物公司打工,老邱做电工,老婆做清洁工,干了10多年,收入还不错。2010年,他们去东莞清溪,开了一家小餐馆。后来东莞扫黄,加上一些工厂关门,客源减少,生意萧条,他们又回到深圳。先在观澜呆了一段时间,学习竹蒸肠粉,2015年,经在富士康打工的朋友介绍,夫妻俩到鹏荣市场开肠粉店,一直到现在。
炒完菜,老邱的老婆也出来和我们聊了一会儿。老板娘说起了他们的不易:肠粉店每晚营业到九点,回到家洗漱完差不多要到十二点;平时凌晨四点起床打米浆、泡米粉,要磨掉20斤米,六点多开门迎客。周六、周日凌晨三点半就要起床准备,比平时要多磨30斤米。下午晚上客人少的时候,包饺子和小笼包,发面。一天下来只能睡几个小时,实在困了就见缝插针打个盹。刚开始做包子时没经验,面老是发不好,包子总也蒸不熟,不敢端出来给客人吃,面粉和肉馅也浪费不少。
中心围的“购物中心”
守着这家店,两口子基本上没有自己的时间。今年过年,其他店铺纷纷关门歇业,街坊们没地方吃早餐。为了多赚点钱,竹蒸肠粉店除了大年初一打烊一天,春节期间正常营业。老家这么近,他们都没时间回去看看家里的一双儿女。“太累了,想转行。合同4月份到期,重新签的话要交两万块的入场费。到时看吧,或许会把店盘出去。”老邱说。
吃完饭从肠粉店回去,我还在想着老邱的那句话。假如老邱把店盘出去了,吃惯了她老婆做的竹蒸肠粉的我,以后还去哪里吃早餐?这样思忖着,不经意一抬头,看到不远处华为新落成的一栋大楼灯火通明,听说,那是华为的新研发基地。
在这栋大楼之前,这块地上是一家商场、一个小工业区、几栋农民房,一座简易水泥桥横跨岗头河,把这片建筑与中心围紧紧连在一起。如今水泥桥不复存在,华为对这片农民房也已形成包围之势——中心围的东北面,拔地而起的天安云谷蚕食了大半个风门坳。
据说,为了支持华为的发展,这一片区会被打造成华为科技城,岗头这一带的农民房将被征收和拆除,建成CBD。我的潜意识里,华为和中心围这对邻居一直相安无事。现在看来,中心围的消失,不过是时间问题。老邱的肠粉店即便能继续开下去,又能开多久?我、老邱两口子、住在中心围的打工族,他们的饮食人生,又有谁会关注?一念至此,我不觉惘然。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45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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