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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飞:纳博科夫终生都热衷于假戏真做,或真戏假做,他是在有意识地混淆蝴蝶和文学| 纯粹名家
原创 刘文飞 纯粹Pura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纳博科夫(1899.4.22 - 1977.7.2)
01
1941年夏,一辆崭新的庞蒂亚克轿车沿着横贯北美大陆的公路自东向西行驶。车里坐着纳博科夫一家,纳博科夫的妻子薇拉和7岁的儿子德米特里坐在后排,纳博科夫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开车的是纳博科夫的学生多萝茜。刚在纽约安家不久的纳博科夫接到位于西海岸的斯坦福大学的邀请,要他去做一场关于俄国文学的演讲,但邀请方并不提供往返旅费,这让当时生活拮据的纳博科夫很是为难,多萝茜听说后主动提出驾车送纳博科夫去斯坦福大学,为此她还新购一辆车,当然,她也想在旅途中趁机向纳博科夫一家多学一点俄语。
柏油公路在亚利桑那州境内的大峡谷国家公园的南缘延伸。6月9日,疾驰的轿车在路边停下,几位旅行者要稍作休息。薇拉和德米特里留在车里,纳博科夫从后备箱取出捕蝶网,与多萝茜沿着一条名叫“快乐天使”的小路溜达。纳博科夫此次汽车长途旅行的另一目的,就是考察沿途的鳞翅目昆虫分部情况并捕捉蝴蝶。突然,走在前面的多萝茜惊飞一只棕色蝴蝶,纳博科夫眼疾手快,把它网进捕蝶网,他当时就感觉这可能是一种不曾被发现的蝴蝶。一年之后,纳博科夫公布他的发现,并将这个蝴蝶品种命名为“多萝茜眼灰蝶”(Neonympha dorothea)。纳博科夫自幼就有的为一种蝴蝶命名的夙愿终于实现,多萝茜也因他的俄语老师而留名鳞翅目昆虫学史。
从当时留下的一张照片上看,纳博科夫身材瘦削,多萝茜却很富态,两人的合影像是构成了旧欧洲和新大陆的对比。多萝茜正视镜头,纳博科夫却望向另一个地方,可能,他又看到了另一只蝴蝶。
纳博科夫制作的“多萝茜眼灰蝶”标本
在驱车前往斯坦福大学的路途中,纳博科夫依然沉醉于蝴蝶标本制作与的收集。“多萝茜眼灰蝶”(Neonympha dorothea)发现于美国西南部的大峡谷国家公园,是纳博科夫心心念念要找到的“模式标本”(Holotype)。
02
说吧,记忆
作者: [美国]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王家湘 译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04
纳博科夫在其自传《说吧,记忆》的第六章中这样描写他童年时的捕蝶场景:
黄昏或夜间的捕获有时也能补偿晨捕的失手。花园最靠边的小径旁满是淡紫的丁香,我站在紫丁香旁等待蝴蝶,随着天色缓缓变暗,丁香的紫色转变为疏松的浅灰,浓雾像奶液倾洒在原野上,一轮银色的新月挂在水彩画般暗蓝的天幕。后来,我也曾这样在许多花园里伫立,在雅典,在昂蒂布,在亚特兰大,在洛杉矶,可我从未有过如此着魔的期待,如同在这些逐渐变成灰色的丁香前那样。瞧,来了:一阵低沉的嗡鸣从一丛花朵传递至另一丛花朵,一只粉绿相间的飞蛾像颤动的幽灵一样悬停空中,它像只蜂鸟,在半空中将长长的吸管探入花蕊。它的漂亮幼虫,一条缩微版的眼镜蛇,前半段带有眼镜般的斑点,能可笑地鼓胀起来,这种幼虫8月里会出现在潮湿的地方,出现在粉色的野花高耸的花瓣里。每一天、每一年中的每个时辰都有其迷人之处。在晚秋忧郁的夜晚,在冰冷的雨中,我把糖浆、啤酒和罗姆酒的芳香混成物涂抹在园子里的树干上,诱捕到一些夜蛾。在潮湿的夜色中,我的手电筒像舞台上的追光照亮橡树表皮上那些闪着粘稠液体光泽的缝隙,每根树干上都有三四只神奇漂亮的飞蛾在吸食树皮上那层醉人的甜液。它们像白天的蝴蝶一样紧张地抖动半开半合的大翅膀,土灰色的后翼间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鲜红色绸缎般的前翼,带有黑色的纹理和白色的裙边。“Catocala adultera!”(“伪勋授夜蛾!”)我冲着亮灯窗户的方向用拉丁语开心地喊道,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向父亲展示我的捕获物。
童年时期的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之所以急着向父亲展示他的捕获物,因为他父亲也是一位蝴蝶爱好者。
《说吧,记忆》是纳博科夫的唯一自传,记述的是他来到美国之前的生活,也就是他的前半生。他后来还想写作一部关于后半生的回忆录,连名字都想好了,叫《说吧,美国》,遗憾的是未能写成。纳博科夫曾想为他的这本唯一自传取名《说吧,摩涅莫绪涅》,摩涅莫绪涅是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是缪斯的母亲,她的形象有时呈现为一只蝴蝶。出版商担心读者看不懂这个书名,从而影响销路,便拒绝让这只蝴蝶飞入纳博科夫的书。但是,纳博科夫的这本书中却满是蝴蝶,蝴蝶几乎成了一个贯穿的形象,一个贯穿的主题。纳博科夫晚年在接受采访时曾情不自禁地感叹:“我也许度过了能够想象到的最幸福的童年。”而他童年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是与蝴蝶相关的。蝴蝶象征着纳博科夫家的亲情,也寄托着少年纳博科夫的抱负。
觅梦绢蝶(纳博科夫的蝴蝶藏品,1758)
纳博科夫的父亲是沙皇政府司法大臣之子,后成为著名律师,是俄国立宪民主党创始人之一,国家杜马议员,曾为俄国末代沙皇起草退位诏书,还在国内战争时期的克里米亚地方政府出任司法部长。这样一位俄国历史上的著名活动家,也是一个对儿子的蝴蝶兴趣充满鼓励的温暖父亲。书中写到,父亲曾将一只珍贵的孔雀蛱蝶标本送给儿子,这是父亲1883 年在德国家庭教师的帮助下捕捉到的。25 年之后,8岁的纳博科夫在同一地点也捕捉到了一只天蛾。书中写到,一个夏日午后,父亲“冲进我的房间,一把抓起我的捕蝶网,冲下走廊的台阶,不久就慢悠悠地回来了,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只罕见的漂亮雌性蝴蝶,原来他在书房阳台上看到这只蝴蝶正在一片杨树叶子上懒懒地晒太阳。”书中还写到,1908年,父亲因为反对沙皇体制的活动被关进监狱,他说服一位狱警偷偷递出一张字条,让纳博科夫的母亲转告他们的儿子:“告诉他我在监狱的天井里看到的只有硫磺蝶和菜粉蝶。”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套装)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申慧辉 丁骏 金绍禹等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06
纳博科夫的母亲出身富商家庭,同样接受过很好的博物学教育。她似乎更喜欢蘑菇,母子俩在自家的森林中有着不同的目标和追求,但在幼小的纳博科夫一次患病时,“我母亲在我的床铺四周堆起了一座图书馆和博物馆”,这场大病之后,小纳博科夫的数学天赋荡然无存,“蝴蝶却幸存下来”。纳博科夫成年后在接受一场阑尾炎手术时,在被麻醉后的幻觉中,母亲当年为他做蝴蝶标本的场景突然“辉煌地重现”:浸透乙醚的药棉被压在蝴蝶那猿猴似的脑袋上,蝴蝶痉挛着的身体渐渐平息,大头针扎进蝴蝶的硬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针尖小心翼翼地插入软木背板,半透明的胶条固定了对称的翅膀。在这个过程中,指引身穿水手衫的少年纳博科夫的,是一位“中国女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亲”。
纳博科夫家位于彼得堡南郊的维拉庄园是蝴蝶的乐园,也是纳博科夫结识蝴蝶的乐园。6岁时,纳博科夫在这里捕到他的第一只蝴蝶。9岁时,纳博科夫捉到一只杨树蛱蝶,他在所有的蝴蝶图谱中均未找到相同种类,于是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新品种,他勇敢地将这一品种命名为“纳博科夫俄国蛱蝶”(Rossica Nabokov),并将关于这只蝴蝶的文字描述和彩色图画寄给俄国当时最著名的鳞翅目昆虫学家库兹涅佐夫。漫长的一个月后,纳博科夫接到回信,他画的那张图被退回,背面有用拉丁语写明的这种蛱蝶的名称。若干年后,库兹涅佐夫还在一篇论文中略带嘲讽地写道,曾有一个小学生试图给一种杨树蛱蝶的小变种命名,纳博科夫读后深感屈辱。10岁时,不屈不挠的纳博科夫又捕获一只金斑夜蛾,他同样未能在蝴蝶图谱中找到类似物,于是便将他的“发现”寄给英国昆虫学家理查德·赛茨,想在《昆虫学家》杂志上发表。赛茨不认识这个品种,于是便仔细搜寻大英博物馆的蝴蝶标本藏品,才发现这是一个已有品种,他给纳博科夫回信说明了这一情况。这两次失败的“科学发现”表明,年幼的纳博科夫对于蝴蝶研究有多么着迷。
上中学时,纳博科夫阅读了家庭藏书室内众多的昆虫学书籍,其中包括纽曼的《英国蝶蛾自然史》、霍夫曼的《欧洲鳞翅目大全》、英文版多卷本百科全书《世界鳞翅目大全》,他还定期阅读《昆虫学家》等欧洲权威的学术期刊,实际上已经系统地掌握了鳞翅目昆虫学的专业知识。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纳博科夫一家撤退至克里米亚,他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继续研究蝴蝶。一次在山上,他差一点被红军战士逮捕,因为他们认为纳博科夫在山头挥动捕蝶网,是在给山下海面上的英国战舰传递信号。在克里米亚的蝴蝶研究,使得纳博科夫终于用英文写成他的第一篇昆虫学论文《关于克里米亚鳞翅目昆虫的几点说明》,论文于1920年2月刊于英国最著名的昆虫学杂志《昆虫学家》,纳博科夫此时是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动物学专业的大一新生。
说吧,记忆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王家湘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5
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写到的其他一些人物,也与蝴蝶有关。他少时曾随俄国著名画家多布任斯基学习绘画,他在自传中半开玩笑地说,他当年学到的绘画技巧后来被用于在哈佛大学“描绘蝴蝶的生殖器”,他对此心怀感激。他记得,他的法语家庭教师O小姐曾经把他的守门人用帽子为他捉住的一只飞蛾关进衣橱,“天真地希望用樟脑丸的气味在一夜之间把它杀死在那里”,“但在第二天早晨,当她打开衣橱取东西时,随着一次有力的扑闪,我的飞蛾飞到她脸上,接着又冲向敞开的窗子,顷刻间就成了一个金色的小点,降落,躲避,飞向东方,穿越森林和冻土”。在这里,挣脱家庭教师囚禁的蝴蝶,无疑就是小纳博科夫放飞的自我,那位喋喋不休的法语教师有点让他生厌,可能主要就因为她对蝴蝶毫无爱意。
纳博科夫在维拉庄园捕捉蝴蝶,也在这里捕捉到了他的初恋。他在林中遇见少女塔玛拉,这个地主管家的女儿随母亲在夏季短暂租住附近的庄园,她比纳博科夫大一岁。这对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热烈相恋,恋情持续到冬季的彼得堡,但纳博科夫写到,在冬季的城市里他俩都感觉不自在,远不似在夏季庄园的林中,“我们不计后果的罗曼史被移植到了严酷的圣彼得堡,我们发现,我们已渐渐习以为常的森林中的安全被可怕地剥夺了”。如果说纳博科夫这里的隐喻还很隐蔽,那么在这一章的最后,他便已挑明并放大了这个隐喻:在他和家人撤到克里米亚之后,“在那几个月里,在每一个从乌克兰寄到雅尔塔的邮包里,都会有塔玛拉寄给我的一封信”;在离开俄国之际,他坚信,“塔玛拉的信依然会,奇迹般地和毫无必要地,来到克里米亚的南方,在那里寻找一个逃亡的收信人,那些信会无力地来回扑动,如迷乱的蝴蝶被释放在异域,在错误的纬度上,在陌生的植物间”。
[荷]文森特·威廉·梵高《蝴蝶和罂粟花》(阿姆斯特丹梵高美术馆藏)
03
流亡西欧之后的纳博科夫,已无闲心和财力继续他的蝴蝶爱好和蝴蝶研究。在剑桥大学毕业后,他定居柏林,靠做拳击和网球教练,做法语和俄语家教为生,同时开始文学写作。不过他显然并未完全放弃蝴蝶,1929年,纳博科夫偶然在法国南部比利牛斯山区度过数月,他上山捕捉蝴蝶,留下一份珍贵的标本。1930年代在柏林,纳博科夫写下第一篇以蝶蛾采集者为主人公的小说。
短篇小说《蝶蛾采集家》用俄语写成,原题为《皮尔格拉姆》,后由作者与彼得·佩尔佐夫联袂译成英文,1941年刊于美国《大西洋月刊》。小说主人公皮尔格拉姆是柏林一家蝴蝶商店的店主,他上了年纪,生活清贫,没有子女,看上去早已失去任何生活热情,可他心中却始终燃烧着一个强烈的愿望:到国外去捕蝶!他自幼研习鳞翅目昆虫学,后继承这家蝴蝶商店,成为一个自学成才的蝶蛾采集家和昆虫学家。一位与皮尔格拉姆熟悉的昆虫学家甚至还用皮尔格拉姆的名字命名了一种蝴蝶。然而,皮尔格拉姆店里那些采自世界各地的蝴蝶标本以及他的专家顾客们偶尔说起的捕蝶经历,却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柏林的他构成持续不断的巨大诱惑。“他渴望着的,带着一种病态的强烈愿望渴望着的,就是亲自去往那些遥远的国度,亲眼看看飞舞的蝴蝶,亲手捕捉最珍贵的品种。他要站在齐腰深的萋萋青草中,感受挥网时的飒飒风声,还有蝴蝶翅膀在收紧的纱网里的剧烈扑腾。”终于,他把一位著名昆虫学家留下的一套珍贵的蝴蝶标本收藏以750马克的价钱售出,却只给了那位昆虫学家的遗孀50马克。他决定用这笔“不义之财”踏上他梦寐以求的境外捕蝶之旅,最后却在离家之前由于过度兴奋而死去。
与妻子一同捕捉蝴蝶的纳博科夫
小说中,一位内行的蝴蝶专家来皮尔格拉姆的店里观看蝴蝶标本,认出其中一个标本是欧洲著名昆虫学家德让神父在中国康定地区采集到的名贵品种,这顿时激起了皮尔格拉姆的幻想:
德让神父,这位刚毅勇敢的传教士,曾在雪域高原和杜鹃花丛中跋涉,你的运气真是令人嫉妒!皮尔格拉姆常常盯着他的标本盒,抽着烟斗沉思,心想自己无须走得那么远:仅在欧洲,就遍布着成千上万的猎场。照着昆虫学著作所提及的地理位置,皮尔格拉姆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专有世界,他的科学知识就是通往这个世界的极其详尽的旅行指南。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赌场,没有历史悠久的教堂,吸引普通游客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法国南部的迪涅,达尔马提亚的拉古萨,伏尔加河畔的萨雷普塔,拉普兰的阿比斯库——这些都是捕蝶人熟悉的胜地,正是在这些地方,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捕蝶人就断断续续地前往打探(当地居民对此总是大感迷惑)。皮尔格拉姆看见自己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连蹦带跳,搅得别人无法入睡。透过那房间大开的窗户,一只白色的蛾子突然从无边的沉沉夜幕中飞进来,翩翩飞舞,扑棱有声,满天花板找着自己的影子去亲吻。这景象清清楚楚,如同亲身经历的往事一般。
也就是在这些白日美梦里,皮尔格拉姆登上了传说中的幸福岛。山上长满栗子树和月桂树,炎热的峡谷劈开了低处的山坡,谷里发现了一种奇异的菜粉蝶本地品种。就在当地另一座小岛上,他看到了维扎沃纳附近的铁路路基和伸向远方的松树林,短小黝黑的科西嘉凤尾蝶经常在这出没。他又去了遥远的北方,北极的沼泽里有精致的毛绒蝴蝶。他熟悉阿尔卑斯的高山牧场,光滑如席的草地上处处躺着扁平的石头。翻起一块石头,发现底下藏着一只胖乎乎的沉睡飞蛾,还是尚未识别的品种,那时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他看见了全身发亮的阿波罗蝶,长着红色斑点,飞舞在大山深处的骡马小道上,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在夏日暮色中的意大利花园里,石子路在脚下动人地嘎吱轻响,穿过渐浓的夜色,皮尔格拉姆凝望着簇簇花丛。突然,花丛前出现了一只夹竹桃鹰纹蛾,它飞过一朵朵鲜花,专心地哼着小曲,落在了一只花冠上,翅膀飞快地抖动,让人根本看不清它那流线型的躯体,只能看见一道幽幽闪动的光晕。
(逢珍/译)
阿波罗绢蝶(纳博科夫博物馆藏,1758)
纳博科夫醉心于这种蝴蝶后翅鲜艳的红色斑点,将其描述为“仿若透明的精灵,翅膀上的红色斑点时明时暗”。
皮尔格拉姆的这段白日蝴蝶梦,一定也是纳博科夫自己的内心渴望之流露。皮尔格拉姆这个人物身上无疑掺入了纳博科夫的自传成分。当然,纳博科夫一贯喜欢在小说中倒置生活,比如皮尔格拉姆的年老、无嗣和夫妻不和,都与纳博科夫的真实生活截然相反。不过,纳博科夫的鳞翅目昆虫学知识却在这个短篇中得到不无炫耀的尽情展示,从对蝴蝶形状的描绘到对采蝶胜地的历数,从对蝴蝶标本制作方法的介绍到对蝶蛾采集家们性格特征的再现,纳博科夫都显得十分得心应手。这个短篇小说,似乎就是纳博科夫用文学形式完成的研究蝴蝶的学术文章。更让人惊叹的是,皮尔格拉姆为蝴蝶而生、为蝴蝶而死的一生,似乎也成了纳博科夫自己的生活写照和命运预言。
04
1940年5月21日,纳博科夫一家抵达纽约。白手起家的纳博科夫一边在多所大学任教,讲授俄国文学和欧洲小说课程,一边重拾蝴蝶研究。在纽约安家后不久,他便在美国自然史博物馆昆虫部做义工,在生活尚无着落的情况下却分文不取。1941年秋,纳博科夫开始在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昆虫学部做实验员,一直工作了五六年。他后来在一次采访中说,他在哈佛大学博物馆的显微镜前度过的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堪比他在俄国度过的童年。将哈佛岁月和彼得堡童年这两段幸福生活勾连起来的,就是蝴蝶。
纳博科夫精选集(第一辑)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主万 梅绍武 王家湘 龚文庠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5
蝴蝶研究给初到美国的纳博科夫提供了第一份虽然不高、却还稳定的薪水,使他度过了物质上的危机。蝴蝶研究帮助纳博科夫认识了美国,认识了美国的大自然,他几乎每个假期都要外出捕蝶,因此走遍美国各地,这也为他之后的“美国题材”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返回蝴蝶研究的这几年,也是作为作家的纳博科夫“返回”英语的时段,他在这一期间逐渐完成了从俄语写作向英语写作的过渡。在此之前,自1922年在剑桥大学毕业直到1940年来美定居,前后居住在柏林和巴黎的纳博科夫,17年间实际上已很少使用英语。
作为鳞翅目昆虫学家的纳博科夫专攻眼灰蝶科,陆续在专业期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他细心整理哈佛博物馆里杂乱的蝴蝶标本,每周三天坐在实验室的显微镜前工作,往往持续十几个小时,他后来抱怨,他在哈佛的实验室里损坏了自己的视力;他利用假期去美国各地捕蝶,先后发现了20余种鳞翅目新亚种。1943年,他在犹他州一座高山上捉到一只种类不明的蝴蝶,这种蝴蝶后被命名为“纳博科夫凤蛾”(Eupithecia nabokovi)。纳博科夫由此正式开始一些纳博科夫研究者所谓的“双L人生”,即同时从事“文学”(Literature)写作和“鳞翅目昆虫学”(Lepidoptera)研究。
手持一只小蓝蝶的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的两项眼灰蝶研究十分超前,其学术价值半个世纪后方才得到确认。其一,他根据生殖器特征对南美眼灰蝶进行分类,他当时进行此项研究时所依据的标本仅有一两百份,他也从未去过南美的蝴蝶栖息地实地考察,他的这种分类因而在当时并未引起同行们的普遍关注,但是之后多位南美蝴蝶研究专家经过多年实地考察和研究,认定纳博科夫的分类原则和方法几乎无懈可击;其二是纳博科夫提出的一个假设,即南美的一些眼灰蝶是从亚洲穿过白令海峡迁徙过去的。当时昆虫学界有人觉得这个假设很可笑,可是到了21世纪,哈佛大学的科学家们根据对大量新增蝴蝶标本的DNA研究,却证实了纳博科夫这一先知式的假设。2011年1月25日的《纽约时报》在报道此事时使用了这样的标题——《纳博科夫的蝴蝶进化理论得到证实》。
05
1941年12月,在正式开始蝴蝶研究后不久,纳博科夫写下了这首题为《发现》的诗:
我在神奇的大地发现它,
风、草丛和薰衣草,
它落在潮湿的沙地,
几乎被山口的气流吹跑。
它的特征构成新物种,
形状和影子,特殊的色调,
类似月光,泛出蓝色,
暗淡的侧面,格状的边角。
我的针头剔出它的性器;
腐蚀的组织无法再隐藏,
无价的灰尘使凸起凹陷,
清澈的泪滴泛出光亮。
缓慢转动旋钮,两个对称的
琥珀色钩状物浮出迷雾,
或者有紫晶般的翅鳞,
穿过显微镜迷人的圆周。
我发现它,我命名它,
我精通分类学拉丁语;
做一只昆虫的教父,率先描述,
我不再渴求其他声誉。
在别针上展开,虽很快睡去,
它远离捕食者和铁锈,
我们珍藏这模式标本,
在静静的要塞它活得更久。
古画,王座,朝圣者亲吻的石头,
传唱一千年的诗歌,
都不似这蝴蝶旁的红标,
能赢得真正的不朽。
不难看出,纳博科夫很看重自己的蝴蝶发现,很看重通过蝴蝶研究可能获得的“不朽”。在博物馆展示的昆虫模式标本旁通常会放置一个红色标签,上面标明发现者的姓名、发现时间和地点等信息,除了这样的“红标”,纳博科夫“不再渴求其他声誉”。
纳博科夫小蓝蝶的模式标本与红色标签
其实,在纳博科夫的早期诗作中,蝴蝶就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形象。他还抱怨过,俄语诗歌和英语诗歌中的蝴蝶诗为数太少。转而写作小说之后,他的作品中自然也少不了蝴蝶,据统计,他的文学作品中写到蝴蝶的地方共有570余处。
除前面提及的《说吧,记忆》和《蝶蛾采集家》之外,他还有多篇蝴蝶主题的作品。短篇小说《圣诞节》写一个喜欢蝴蝶的小男孩因病夭折,父亲把儿子安葬在自家的庄园,他去儿子的房间整理遗物,把一个装有蝶蛹的饼干盒带往一间生着火炉的房间,悲痛欲绝的父亲决定自杀,就在此时,饼干盒里传来一阵响动,原来由于火炉的温度,饼干盒里的蝶蛹破茧而出。这象征着儿子新生的蜕变,给了父亲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在长篇小说《天赋》中,主人公费奥多尔的父亲是一位鳞翅目昆虫学家,后在一次去中亚科考时失去音讯。小说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费奥多尔关于父亲的回忆,童年时与父亲一同在乡间庄园抓蝴蝶的幸福场景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纳博科夫似乎在以这样的小说主题怀念童年和父亲。《纳博科夫的蓝蝶:一位文学天才的科学之旅》的作者写道:“《天赋》一书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鳞翅目昆虫学黄金时代一次全面、广阔、壮丽的再现,这才是纳博科夫更主要的艺术目的。”
画面中,一只蝴蝶盘旋在灵魂女神普赛克(Psyche)的头顶上。除记忆女神外,希腊神话中的灵魂女神普赛克亦常被描绘成蝴蝶,这与“毛毛虫的茧就像坟墓,而蝴蝶破茧而出就像‘灵魂’在人死后会从人体的牢笼中脱壳而出”的认识有关。
洛丽塔
作者: [美国]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主万 译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9-05
纳博科夫最著名的小说《洛丽塔》更与蝴蝶有着不解之缘。《洛丽塔》的写作是与纳博科夫的捕蝶同步进行的,纳博科夫在《关于一本名为<洛丽塔>的书》一文中写道:“每年夏天,我和妻子都要去捕蝶……每到夜晚或遇白天下雨,我就精力充沛地继续写作《洛丽塔》。” 也就是说,《洛丽塔》文本和蝴蝶标本是互为副产品的。《洛丽塔》中关于美国郊野风光的描写,正是来自纳博科夫捕蝶途中的所见。在《洛丽塔》的结尾,亨伯特站在高高的坡顶上,听到山下传来孩子们天籁般的声音,他突然产生了顿悟,而纳博科夫后来曾说,就在亨伯特所站的那条山路上,“我捉到了首次发现的雌性蓝蝶,它后来被命名为‘纳博科夫蝶’”。在小说中,纳博科夫称洛丽塔为“小妖精”(nymphet),意为“早熟少女”,纳博科夫新造的这个词源自“nymph”,后者同时具有“仙女”和“蛹”两重含义。如果说洛丽塔被形容为一只蝴蝶,那么《洛丽塔》整部小说的情节,也就是亨伯特和奎尔蒂对洛丽塔的诱惑,也就成了一场捕猎。
纳博科夫精选集(第二辑)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主万 梅绍武 王家湘 龚文庠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8
06
在纳博科夫的一生中,写作和蝴蝶是高度统一的,他把蝴蝶带入诗歌和小说,同时也在用学者的目光探究文学和科学的关联,发现了两者间的互补性。在1940年代给美国大学生做的一场题为《好读者和好作家》的演讲中,纳博科夫认为,好的读者就是能把“艺术精神和科学精神合为一体的人”。他还说:“我认为,艺术品就是两种东西的结合,即诗歌的精确和纯科学的激情。”他这是在有意颠覆人们的常识,提醒大家用科学的态度对待艺术,用艺术的精神对待科学,因为,“没有幻想就没有科学,没有事实就没有艺术”。纳博科夫的一位研究者这样总结纳博科夫的文学和昆虫学之间的关联:“也许可以这样来描述纳博科夫作为一个作家的成长历程,他是在探索更为有力的方式,以便将他在昆虫学中发现的快乐传给他的小说,那是特殊性的愉悦,是发现的惊喜,是神秘的直觉,是愉快的骗术。从蝴蝶他认识到,不能把世界视为理所当然,它比看上去更真实也更神秘,因此他要使自己的世界能够与这个世界媲美。”在纳博科夫的科学与文学之间,蝴蝶是一个中介,一座桥梁。
纳博科夫带着审美的趣味借助高倍显微镜观察蝴蝶翅膀上的花纹以及蝴蝶生殖器的结构特征,并将此作为分类依据;同样,他似乎也在用这样一台显微镜观察每一部文学名著,在给大学生们讲解每一部文学作品时,他都要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强调“细节”的重要性,而这些细节大多是之前的读者并未注意到的,比如果戈理《死魂灵》的开头两位俄国庄稼汉关于“车轮”的议论,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卧轨自杀时手提的红色手提包等。纳博科夫断言:“在高雅艺术和纯粹科学中,细节就是一切。”他曾说:“在我教书的那几年,我竭力向我的文学专业学生提供有关细节的确切信息,细节的组合产生出感觉的火花,一本书才能获得生命。”
纳博科夫绘制的蝴蝶手稿
纳博科夫发现了蝴蝶和文学之间一个十分重要的相似之处,即拟态。他在《说吧,记忆》中写道:
“拟态”之谜对我始终构成一种诱惑,在这一方面,英国学者和俄国学者的成就不分伯仲,我差点要写成“平分秋色”。该如何解释这样的现象呢?一种山毛榉蛾的漂亮幼虫在成虫阶段会长出一些奇怪的枝节部分和其他多余器官,以掩饰其幼虫实质,使它看上去像是在同时“扮演”双重角色,既像一只痉挛不止的长足昆虫,又像正在食用这只昆虫的蚂蚁,这样的合体旨在转移可能啄食它的那只鸟的视线。又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一种南美飞蛾在外形与颜色上均与当地一种蓝色胡蜂一模一样,它也模仿胡蜂,不停地爬来爬去,神经质地抖动触角。在蝴蝶中间,此类寻常演员为数不少。当您看到一只合起翅膀的枯叶蝶,它酷似一片枯叶,上面还布满树叶的纹理和叶脉,不仅如此,它还额外地在这片“秋天的”翅膀上添加上了甲虫的幼虫在此类树叶上蛀出的虫眼,您会说这是大自然的艺术良心吗?我后来不得不说,达尔文的“物竞天择说”在一般意义上是无法用来解释这些经常见到的、却难以置信的巧合,这是三种模仿因素在同一个生物身上的巧合,即外形、色彩和行为(亦即外表、颜色和拟态);另一方面,“生存竞争说”也与此毫不相干,因为它的自卫手段已经达到了艺术上的极致,远远超出它的假想敌、即一只鸟或一只蜥蜴的理解力,也就是说,除了一个稚嫩的博物学者之外,它无人可以欺骗。就这样,我在少年时代便在大自然中发现了这种复杂却“无用的”东西,后来,我又在另一种令人赞叹的欺骗、即艺术中不断寻求这种东西。
枯叶蝶翅膀上的虫眼是一种精致入微的拟态,一种没有必要的添加,但这样的拟态却恰恰构成一种审美手段,一种非功利的精致,一种游戏化的逼真,在纳博科夫看来,这就是文学艺术的真谛。纳博科夫并不认为他喜爱蝴蝶是因为蝴蝶很美,像大多数人认为的那样,作为一位蝴蝶专家,他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蝴蝶有好看的,也有很丑的,就像人类一样。”他重点研究的眼灰蝶其实大多其貌不扬,近乎飞蛾。但是,他觉得蝴蝶的拟态行为是审美的,具有艺术属性。
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逢珍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01
在1966年为自传《说吧,记忆》的英文版所写的序言中,纳博科夫把此书的反复改写比喻成蝴蝶的蜕变。这部自传的最早一个章节、即《O小姐》系用法文写成,1936年刊于法国《尺度》杂志;后来这个章节被译成英语,受到欢迎,纳博科夫便用英语接连写出十多个章节,并在1951年出版单行本,书名叫《确凿的证据》。此书再版时,纳博科夫把这个具有“侦探小说”意味的书名改为《说吧,记忆》。1953年夏,纳博科夫把此书译成俄语,书名又改为《彼岸》。由于纳博科夫在英译俄时做了许多修改和添加,这部自传在1966年再出英文版时,纳博科夫又把俄文译本中的许多东西挪进了最新的英文版。纳博科夫写道:“对最初的俄国记忆进行一次英语重述,将它译回俄语,再使它重归英语,这被证明是一项恶魔般的任务,但让人稍感安慰的一个想法是,这样一种为蝴蝶所熟悉的多次蜕变,之前尚无任何人类有过尝试。”纳博科夫是在用写作模拟蝴蝶的蜕变。
纳博科夫与妻子薇拉
纳博科夫建议用探微蝴蝶的方式阅读文学作品,又把自己的创作过程喻作蝴蝶的蜕变,他的蝴蝶于是也就成了他关于文学艺术的一个大隐喻。
07
纳博科夫的小说《天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康斯坦丁·戈都诺夫—切尔登采夫满心欢喜地带着他在西伯利亚发现的一个新种飞蛾回到彼得堡,可到家的当天,他和妻儿一同在自家花园散步时居然看到了一只与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标本一模一样的飞蛾,几天之后他又得知,他的一位同事刚刚发表了关于这种飞蛾的描述。“他们抢在了父亲的前面!”切尔登采夫的儿子费奥多尔为此哭了整整一夜。
微暗的火
作者: [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梅绍武 译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8-01
博物学家们为命名权而展开的竞争甚或搏斗向来十分激烈,为一个新发现的物种命名,这是每一位博物学家梦寐以求的事情。作为一位自学成才的鳞翅目昆虫学家,作为一位半路出家又中途退场的眼灰蝶专家,纳博科夫在命名蝴蝶这一方面可以说是撞了大运,在少年时代的几次失败尝试之后,他在1940年代终于成功地命名了“多萝茜眼灰蝶”和“纳博科夫凤蛾”,把自己的姓氏或自己的命名写进了昆虫学史。此后,随着纳博科夫文学声誉的不断提升,尤其是在纳博科夫的鳞翅目昆虫学研究成果得到普遍认可之后,与纳博科夫相关的蝴蝶命名不断出现。昆虫学家们出于对纳博科夫的尊重,出于对纳博科夫小说的喜爱,纷纷用纳博科夫小说中的主人公和地名等为新发现的蝴蝶命名,从而构建出一个庞大的纳博科夫蝴蝶家族。有趣的是,为了给新发现的蝶蛾物种取一个纳博科夫式名称,有人组建起一个专门委员会,其中既有蝴蝶研究专家,也有纳博科夫研究专家。由于纳博科夫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南美眼灰蝶,为纪念纳博科夫而命名的蝴蝶也主要为眼灰蝶,俗称蓝蝶。此类命名多达数十种,它们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以纳博科夫夫妇的姓名命名,如前面提到的“纳博科夫凤蛾”以及后来的“西林蓝蝶”和“薇拉蓝蝶”。西林是纳博科夫到美国之前使用的笔名,因为纳博科夫与父亲同名同姓,只是父称不同,在没有父称使用习惯的西欧,人们很难区分这对同样从事写作的父子,小纳博科夫只好取了笔名“西林”,而薇拉是纳博科夫夫人的名字。
纳博科夫和妻子薇拉一起整理卡片
第二类以纳博科夫小说中的地名命名,如“阿尔迪斯蓝蝶”(阿尔迪斯是小说《阿达》中的一座庄园,后来也被密歇根大学一家专门出版俄语文学作品的出版社用作社名),“克巴塔纳蓝蝶”和“赞巴拉蓝蝶”(克巴塔纳是《微暗的火》中的一处度假胜地,《微暗的火》的主人公金波特原为赞巴拉王国的国王)。
第三类,也是最多的一类,即以纳博科夫小说主人公的命名,如“塔玛拉蓝蝶”(《说吧,记忆》中纳博科夫的初恋对象)、“玛申卡蓝蝶”(《玛申卡》中的主人公)、“卢仁蓝蝶”(《卢仁防守》中的主人公)、辛辛纳图斯蓝蝶(《斩首之邀》中的主人公)、“皮尔格拉姆蓝蝶”(《蝶蛾采集家》中的主人公)、“米拉灰蝶”“普宁灰蝶”(米拉和普宁都是《普宁》中的主人公)、“克鲁格蓝蝶”(《庶出的标志》中的主人公)、“谢德蓝蝶”“金波特蓝蝶”“诺多蓝蝶”“奥登蓝蝶”“黑泽尔蓝蝶”(这五人均为《微暗的火》中的人物)、“阿达蓝蝶”(《阿达》中的主人公)、“济娜蓝蝶”(《天赋》中的主人公)等,可以说,纳博科夫小说中的重要角色几乎悉数登场,都在蝴蝶的命名日晚会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电影《洛丽塔》剧照
最精彩的是《洛丽塔》中两个主角的蝴蝶身份转换,小说中的几位主人公的名字均被用来为蝴蝶命名,如“洛丽塔蓝蝶”“亨伯特蓝蝶”“克莱尔蓝蝶”“夏洛特蓝蝶”等,在用这些人物的名字命名时,命名者为了让亨伯特“远离”洛丽塔,特意用他们两人的名字分别命名了两种栖息地相距遥远、从未有过任何交集的眼灰蝶,这些蝴蝶命名者的做法无疑已经很接近纳博科夫了,他们开始把文学情感带入昆虫学,学到了纳博科夫的游戏精神和狂欢色彩。
纳博科夫绘制的蝴蝶手稿,彩虹色蝴蝶(左一),写有日文发音的“洛丽塔”蝴蝶(右一)
在纳博科夫这里还有相反的命名方式,即用生物学家的名字来命名小说的主人公。前文提及少年纳博科夫接到英国昆虫学家赛茨的回信,说纳博科夫发现的夜蛾并非新品种,因为这个品种已为一位名叫克列契马尔的昆虫学家所发现。纳博科夫从此对这位克列契马尔“怀恨在心”,后来他在写作俄文小说《暗箱》(英译本题为《黑暗中的笑声》)时便把男主人公命名为“克列契马尔”。这位男主人公是一位艺术评论家,在影院里被16岁的领座员玛格达迷住,玛格达是个模特,做过妓女,梦想成为演员。她在与克列契马尔同居时仍与旧情人来往,在克列契马尔因车祸双目失明后,玛格达带着她的情人住进克列契马尔的别墅,他俩公然当着克列齐马尔的面亲热,而周围的生活对于克列契马尔来说则成了一个巨大的“暗箱”。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里很得意地说,他用这种方式对那位先于他发现了那种夜蛾的人“实施了报复”。
独抒己见
作者: [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唐建清 译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设计: 2018-07
纳博科夫善于捕蝶,也终身捕蝶不止,他在自传中略带嘲讽地给出这样的捕蝶者自画像:
我一生都在捕捉蝴蝶,在不同的地方,身着不同的服装:那个面容清瘦的幼小孩子,他穿着灯笼裤,头戴海军帽,在捕蝴蝶;那个又高又瘦的成年人,四处漂泊的男人,身穿绒布裤,头戴贝雷帽,在捕蝴蝶;那个体态发福的老头子,穿着短裤却没戴帽子,依然在捕蝴蝶。
……
1929年夏,我在东比利牛斯山脉捕蝶,当我扛着捕蝶网走过一座村庄。似乎每一次,当我回顾张望,都能看到那些因为我的经过而变得像石头一样的村民,仿佛我是所多玛,而他们是罗得的妻子。10年之后,在滨海阿尔卑斯省,我有一次发现身后的青草在微微起伏,现出一道蛇形痕迹,我退后几步,撞到一个肥胖的乡村警察,他匍匐着跟在我身后,认为我在非法捕鸟获利。美国似乎对我表现出更多的病态兴趣,也许因为我到那里定居时已40出头,而人的年纪越大,他手里拿着的捕蝶网就越显得奇怪。一脸严肃的农夫们默默做出手势,要我留意“禁止垂钓”的告示;公路上驶过的汽车里发出嘲笑的喊声;睡意朦胧的狗对最恶意的流浪汉都无动于衷,却对我充满警惕,咆哮着扑过来;孩子们指着我问他们满脸困惑的妈妈:“这是干吗的?”见多识广的旅游者想问我是不是钓鱼的,是不是在抓蚂蚱当诱饵;《生活》杂志打来电话,问我愿不愿意拍一张正在追捕普通蝴蝶的彩照;有一次,在新墨西哥州的荒原,在开着白花的高大丝兰和挺拔的仙人掌之间,一只壮硕的黑色母马跟着我走了两三英里。
身穿灰短裤、头戴贝雷帽、手持捕蝶网的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这捕蝶者的姿势贯穿他的终生,从6岁到78岁。纳博科夫采集并制作了数以千计的蝴蝶标本,但这些珍贵的标本却两次遭遇灭顶之灾:一次是自俄国流亡时,他青少年时期的所有蝴蝶标本都留在彼得堡的家中;一次是自法国再度流亡时,他在欧洲时期采集的标本也丧失殆尽。幸运的是,纳博科夫到美之后制作的蝴蝶标本大多得以永久收藏,如今在俄罗斯彼得堡的纳博科夫故居博物馆、彼得堡南郊的圣诞村纳博科夫博物馆、美国的哈佛大学博物馆、康奈尔大学博物馆和纽约的自然史博物馆、瑞士洛桑的动物学博物馆等处,均藏有纳博科夫亲手捕捉和制作的蝴蝶标本。这些标本就像是纳博科夫留下的生活足迹,就像是他除文学作品外的第二文本。
08
纳博科夫的人生极具设计感,像他乐意设计的棋局,似乎是预先构建好的。他一生共写了18部中长篇小说,用俄语和英语各写了9部,构成所谓“镜子原则”,或者说是像蝴蝶的两只翅膀一样的对称结构;他活了将近80岁,这80年时光被近乎均等地划分为四个阶段,即俄国时期、西欧时期、美国时期和瑞士时期。这究竟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其实也很难说清。
1959年,纳博科夫迁居欧洲,从此长住日内瓦湖畔的蒙特勒皇家酒店。别人问他为何定居瑞士,他回答:“为了蝴蝶。”他在晚年接受采访时所说的几句话也流传很广:“我对野外、实验室和图书馆中的蝴蝶研究的热情,要远远超过对文学的研究和实践。”“如果没有发生俄国革命,我可能成为一名职业的鳞翅目昆虫学家,或许连一部小说都不会写。”他还说过:“文学灵感的快乐和慰藉,比起在显微镜下发现蝴蝶的一个器官,或是在伊朗或秘鲁的山坡上发现一个未被描述过的蝴蝶,简直就算不了什么。”我们可以相信这些话都是纳博科夫内心愿望的真实表露,但是我们却很怀疑纳博科夫始终是把蝴蝶置于文学之上的。与纳博科夫这样的作家打交道,我们往往要多留一个心眼,就像面对一位老奸巨猾的棋手。
与妻子薇拉一同下棋的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成名后不爱出头露面,不喜欢接受采访,但是他却一向十分乐意展示他与蝴蝶的亲密关系。在他早年出版的诗集的封面上,就印有蝴蝶图案;在给家人和朋友的书信中,他往往会在签名的下方信手画上一只蝴蝶;在他因为《洛丽塔》的走红而成为《时代》《生活》《时尚》等杂志的封面人物时,他的肖像旁也大多有一只或数只蝴蝶作为点缀或陪衬。
在我们如今可以看到的纳博科夫“生活照”中,他与蝴蝶的合影似乎超过他与亲朋好友的合影,照片上的纳博科夫或置身于实验室里的蝴蝶标本之间,或手持一份蝴蝶标本面对镜头,最多见的还是他的捕蝶照,只见他手持捕蝶网,身着短裤,出现在美国和欧洲的多个地方。其中有一幅最著名的纳博科夫捕蝶“艺术照”:纳博科夫圆睁双目,神情专注地俯视镜头,右手的捕蝶网正恶狠狠地向镜头扣过来。这张很传神的照片让许多人津津乐道,据说这是从蝴蝶的视角拍摄的,可蝴蝶专家们看后却觉得可笑,因为“从蝴蝶的角度拍摄”,摄影师早就把蝴蝶吓跑了。这张照片显然是摆拍的,而向来很难说话的纳博科夫居然愿意被摆拍,这反而让我们有些心生疑虑了。
我们想起,纳博科夫进入剑桥大学后所选的专业是动物学,“在解剖了一个学期的鱼类之后,我跟我的导师说,这跟我的诗歌写作相冲突,能否转而学习俄语和法语”,也就是说,纳博科夫从动物学转向文学,原本就是他的主动选择。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岁月的确让纳博科夫难以开展系统的科学研究,但是在小说《洛丽塔》让他衣食无忧之后,他并未重拾学术研究,反而更专注文学写作了,他关于迁居欧洲是“为了蝴蝶”的说法因此也就不那么可信了。纳博科夫晚年曾雄心勃勃地计划编纂两部大书,即《欧洲的蝴蝶》和《艺术中的蝴蝶》,他甚至与出版商签订了这两本书的出版合同,这两本书最终未能完成。许多纳博科夫迷为之扼腕叹息,我倒觉得,纳博科夫即便再多活几年,也未必真的会写这两本耗时耗力的学术著作,他可能也只是虚晃一枪。像纳博科夫这样一个热衷智慧恶作剧的作家,他越是强调什么,他的话就越是可疑,就像契诃夫也强调过:“文学只是我的情人,医学才是我的妻子。”
捕蝶中的纳博科夫
说到底,在纳博科夫这里,蝴蝶说到底还只是一项副业,而文学才是他的专业,作为一位“虚构大师”,他终生都热衷于假戏真做,或真戏假做,他是在有意识地混淆蝴蝶和文学。蝴蝶是纳博科夫的标配,是他的Logo,甚至是他的“第二自我”,但是我总觉得他是在用蝴蝶做某种掩饰,他戴上这样一张“蝴蝶面具”,是在与我们做一场更为有趣的文学游戏。
09
纳博科夫的传记作者博伊德在其《纳博科夫传》的第二十七章这样描写纳博科夫1975年在瑞士阿尔卑斯山的一次捕蝶场景:
《阿达》在法国的成功代价很大,6月18日,纳博科夫跟妻子去了达沃斯,他们太需要休息了。宁静优美的山峦和捕捉蝴蝶的机会让他精神振奋,结果身体却遭到重创。7月下旬,76岁的他爬上了1900米的高处,最后从一个陡峭、湿滑的山坡上重重地摔了下来。他的捕蝶网摔得更远,栽到了一棵冷杉树的树枝上。爬上去够捕蝶网时,他跌得更重,以致无法起身。他嘲笑自己的窘境——休·珀森的处境——等待缆车从头上滑过。他一边笑一边招手,缆车里的人看到那副样子,觉得他没有什么问题。直到缆车员再次经过,看到那个黢黑的老人穿着短裤还在那里时,才意识到他需要帮助。回到站台后,他派了两个人下来,将纳博科夫搬到了担架上。在摔下到救起之间,他等了两个半小时。
(刘佳林/译)
纳博科夫传
作者:[新西兰]布莱恩·博伊德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7
这场景既滑稽也伤感,倒是很有纳博科夫味。文中提到的休·珀森是纳博科夫的小说《透明》中的人物,他曾随心爱的女人阿尔曼达攀爬阿尔卑斯山,在娶了阿尔曼达之后,面对妻子的冷漠和背叛,他在一次睡梦中掐死了妻子,他后来返回瑞士探访他当年与阿尔曼达住过的旅馆,在旅馆发生火灾时丧生。纳博科夫试图让休·珀森在爱与非爱、梦与清醒、生与死亡之间的边缘区域获得极端感受之后,感受到他周围的一切和内心的“透明”。小说的结尾写到休·珀森的幻象:“最终的幻象是一本书或一只变得完全透明的空洞的盒子所发出的炽热的光。我认为,情况是这样的:需要从一种存在状态进入另一种存在状态的,不是肉体死亡的自然痛苦,而是神秘的精神活动的无比剧痛。”
1972年,纳博科夫改写了俄国诗人古米廖夫的一首诗,他写道:“我不会死在夏日的凉亭,/死于暴食和酷暑,/我会与网中的天国蝴蝶一起,/死在荒山的顶部。”结果他一语成谶,果真死于蝴蝶。在达沃斯摔伤之后,纳博科夫虽然有所康复,甚至又能上山捕蝶,但他的健康却每况愈下,人们普遍认为这次摔伤是导致他死亡的最直接原因。1977 年7月2 日,纳博科夫因肺栓塞去世。去世的前一天,他的独子德米特里来医院探视他,告别时,儿子亲吻他的额头,看到了他湿润的眼眶。德米特里后来写道:“我问他为什么流泪?他回答说他看到了一只蝴蝶在展翅飞舞;从他的眼睛里我明白,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将要离开,不再想着还能捉到它了。”
纳博科夫临终前看到的那只蝴蝶,已不再是他的捕捉对象,不再是他的研究对象,甚至也不再是他的审美对象,而很有可能成了引领他步入那个“透明”世界的向导,一如引领但丁步入天堂的贝尔特丽切,一如歌德在《浮士德》结尾写到的“引领我们飞升”的“永恒的女性”。
纳博科夫绘制的小蓝蝶图样
刘文飞,祖籍山东省菏泽,生于安徽六安。作家,俄国文学翻译家,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燕京学者,俄罗斯东欧中亚学会副会长,美国耶鲁大学富布赖特学者,俄联邦友谊勋章获得者,入选中俄人文交流十大杰出人物,曾获利哈乔夫院士奖、阅读俄罗斯翻译奖、国家图书馆文津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有《普希金诗选》《抒情诗的呼吸》《俄国文化史》《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悲伤与理智》《俄国文学史》《俄国文学的有机构成》《俄国文学演讲录》等著译作60余部。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899-1977):纳博科夫是二十世纪公认的杰出小说家和文体家。
一八九九年四月二十三日,纳博科夫出生于圣彼得堡。布尔什维克革命期间,纳博科夫随全家于一九一九年流亡德国。他在剑桥三一学院攻读法国和俄罗斯文学后,开始了在柏林和巴黎十八年的文学生涯。一九四〇年,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在韦尔斯利、斯坦福、康奈尔和哈佛大学执教,以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的身份享誉文坛,著有《庶出的标志》《洛丽塔》《普宁》和《微暗的火》等长篇小说。
原标题:《刘文飞:纳博科夫终生都热衷于假戏真做,或真戏假做,他是在有意识地混淆蝴蝶和文学| 纯粹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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