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陈丹燕忆曹景行：他这一生一点都没有浪费

2022年2月11日凌晨，知名媒体人曹景行因病在上海去世，享年75岁。消息传出去后，很多人深感错愕：曹老师不是2月7日还在发朋友圈吗？

“他病了挺久，还有很多没完成的事，特别可惜。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工作到了他不能工作的那一分钟。我想这是他的心愿。”曹景行的好友、作家陈丹燕说。

2月11日上午，陈丹燕收到了曹景行女儿的微信消息，得知曹景行已于当日凌晨离世，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觉得“轰”了一下。消息在下午传了出去，陈丹燕不断接到各路询问，很多来自她和曹景行在拍摄上海时认识的受访者：“是真的吗？”“不是说等身体好点了就继续拍吗？”“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11日晚，陈丹燕和澎湃新闻记者谈起了她这位认识了十几二十年的好朋友、好搭档。在讲述中，她常常轻叹一声“太可惜了，真太可惜了”，不时也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们一起拍和平饭店，拍黄浦江，很多拍摄都才进行到了一半。我一直在想他去年秋天给我留下的一个问题。他说，我们总说黄浦江是我们的母亲河，那么什么叫母亲河？身为上海人，你可能两三个月都不去看一次黄浦江，那你凭什么说她是我们的母亲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工作。”

曹景行、陈丹燕

（一）

2020年8月13日，上海书展期间，陈丹燕在和平饭店启动了“和平饭店故事地图导览”。在游览中，读者们人手一本《成为和平饭店》，边翻页边探寻书中提到的地标实景，跟着书去做地理阅读。

在导览启动仪式上，观众们先看到了一个精彩的短片。在移动的镜头里，一头白发的曹景行穿着西装，微笑着，缓缓讲述和平饭店的历史与故事。陈丹燕特别透露，曹老师在拍摄中有很多即兴，很会一下就抓住重点，再推着故事往深里走。

当天，让大伙惊喜的是，曹景行也来到了现场，还是那么的风度翩翩。他谈和平饭店，谈他与陈丹燕的拍摄，发言结束后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得了胃癌，从和平饭店出来后，他就直接去医院了，后面要做手术。”陈丹燕说，“我还和他讲，要不就别工作了，他说不要，说胃癌不要紧，开掉就好了。他真是一个非常热爱工作的人，每天要做很多事情，精力非常旺盛。”

手术结束后，陈丹燕特意交代他要多休息，结果曹景行说“我更想工作”，还问陈丹燕最近对什么选题感兴趣。“我那时候就知道，他希望自己更沉浸在喜欢的事情中，他能因此获得很大的乐趣。”

曹景行

（二）

2021年春天，曹景行与陈丹燕开启了新的黄浦江采访拍摄项目，第一个采访点落在了世博会的“城市最佳实践区”。曹景行曾在世博会拍过200多个小视频，陈丹燕也在那里做过志愿者，他们都很喜欢“城市最佳实践区”。

“我们一起去看汉堡馆‘被动能量屋’，他要去楼顶看太阳能，再去地下室看节能蓄水池，上上下下，带着摄制组走得比我还快。那时他的体力还很好。”

“但到了这一年5月，我们一起去采访外滩‘拉链式过马路’，他的身体就有变化了，渐渐开始需要工作一会就休息一会，采访最好也要坐着进行。我记得，他后来采访上海世博会事务协调局局长洪浩，地点选在能看到黄浦江的当代艺术博物馆的楼顶，他慢慢就站不住了。”

在陈丹燕的记忆里，这是曹景行做的最后一个大型采访，他与洪浩谈起了世博会对上海城市更新的推动，谈得非常深入，“曹老师是历史学出身，一直有着很好的历史感。他俩还约好，等曹老师身体恢复一点，再做一个长谈。”

这个“长谈”，成为了永远的遗憾。

曹景行与陈丹燕交流

（三）

到了2021年秋天，曹景行已不能在室外工作，于是他告诉陈丹燕，巡江（黄浦江）就不去了，但他愿意回头在录音棚里，看着陈丹燕拍回来的素材进行讲解。

“所以那次在录音棚，一个下午，5个小时，他看着从杨思河到定海桥的视频素材，一一评点过去。他也讲了他少年时代与青年时代的上海记忆，对黄浦江两岸城市更新变化的观感，还有对上海前景的预测等等，有很多闪光的点。5个小时是高强度的，他中间必须要吃点东西来提精神，但他特别想说，他还讲‘你看我人瘦了，但我的脑力没有受到影响。’”

这是陈丹燕与曹景行最后一次碰面工作，也是在这一次，他给陈丹燕提出了“母亲河之问”。

“他去过好多国家，他对上海的观察是放在世界的视野里。他爱这个城市，而且爱得很理性，想得很深远，比如他还提到黄浦江滨江建设有很多雷同的地方，尽管都很漂亮，但地气偏少。像是杨浦区距离居民区那么近，能不能不要都是时尚中心？这样滨江才有日常生活的烟火气。他对上海的爱不仅仅是摩登、时尚，那些都是爱皮毛，他是真的爱这个城市的精神。”

（四）

在人生最后的半年里，医生完全不让曹景行工作了，即便在室内也不行。就是这样，他一看到黄浦江相关的东西，还是会转到工作群里。

回忆过去，陈丹燕总觉得，两人有很多共同之处，比如对城市的理解，对历史的敬畏，对世界的爱，也因此搭档多年。“我们都生于上海，但他比我要深广。他还有很多农村的记忆，曾经插队落户，在‘文革’时当搬运工，有很多底层生活经历，不像我，从学校到单位都单纯得多。他后来也用小视频把他从小到大的生活都拍下来了，比如他去复旦把历史系四年生活拍下来，也会去黄山茶林场重温插队记忆，他对自己的人生梳理得很充分。”

“他也会非常勇敢地公布自己的病情，在手术以后，跟他的手术医生一起做了十集左右的节目，讲胃癌是怎么样的，怎么会得，然后要怎么预防。那位医生都非常钦佩曹老师的勇敢和理性。”

在陈丹燕看来，到这个年龄，曹景行对世界的思考，对形势的判断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成熟的程度，不是现在年轻人可以比得上的。“如果他不生这个病，我认为这段时间可能是他最好的用脑的时间。很可惜，真的非常可惜。”

“但从另一个方面想吧，他这一生一点都没有浪费。他选择了他热爱的事业，做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他过得多么丰富，是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