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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大帝的畸形人博物馆:俄国神学与科学交锋的战场
1718年2月13日,伟大的俄罗斯沙皇彼得大帝发表了一项新法令:向全国征召所有的畸形的生物,包括动物和人类。他想要把它们全都珍藏在圣彼得堡新建的博物馆内。
这所俄罗斯人类学民族学博物馆(Кунсткамера)的全称为“纪念彼得大帝人类学民族学博物馆”(Музей антропологии и этнографии имени Петра Великого Российской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是俄罗斯首个公共博物馆,馆内收藏有世界四大洲的人类学、民族学、人体学和科学试验资料。野心勃勃的彼得大帝希望把这里变成一个学术和娱乐的天堂:民众们除了能够通过参观这些展品,自由地了解各类知识之外,还能在博物馆里的餐厅畅饮咖啡和伏特加。
这所博物馆的展品基础是彼得大帝游历诸国所采购的藏品。众所周知,彼得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收藏家,非常喜欢收集各种不寻常的事物:奇妙的石头,各种生物的骨骼,古老的碑铭硬币和文物,年代久远却卓越的武器,蝴蝶和昆虫的标本等等——但彼得最想要的是怪物。
魔鬼的孩子VS自然的产物:
残酷畸形秀的科学启蒙
彼时的俄罗斯,医学和宗教的分野并不明确,东正教信仰根深蒂固的民众相信,患病是对上帝的不虔诚所遭到的惩罚:“守我一切的律例,我就不将所加与埃及人的疾病加在你身上,因为我耶和华是医治你的”(《圣经》出埃及记15章第26节);且只有宗教本身具有的医治世人的能力:“只有我自己,上帝,才是医生。”(《圣经》出埃及记15章第26节)。1652年, 尼康继任为俄罗斯东正教大主教之后,开始鼓吹教权高于君权, 他甚至把大主教的权力比做天上的太阳, 把沙皇的权力比做从太阳取得光辉的月亮, 并自封为“大君主”。尽管尼康后来被罢黜,但教堂对民间的影响可谓根深蒂固。
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畸形的诞生被认为是魔鬼侵蚀灵魂的结果。产下畸形动物的农庄需要请牧师来祈祷消灾或者去教堂祈福,而生下畸形产妇要么被认为是怀孕期间做了不敬神灵之事,要么被认为是没有遵守某些禁忌,还有些更加保守的地区会认为这些孩子是产妇和魔鬼私通的罪证。因此,很多畸形婴儿甚至会被父母隐秘而妥当地“处理”掉。
和当时所公认的宗教说辞不同,彼得认为怪物不是恶魔的作品,而是自然的产物。彼得在位时的东正教会经济实力非常雄厚,牧首和高级僧侣世袭领地上的农户数目共28823户,修道院的领地共 112855 户。这些遍布各地的教会地产创造了大量财富。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同时打击教会的势力,彼得决心向提供研究品的人提供慷慨的赏金:交付人类活体标本的人将获得一百卢布,动物十五卢布,鸟类七卢布。如果交付的是已经死去的尸体,则依照保存程度分别赏赐三到十卢布不等。这样高额的赏金促使很多人纷纷提交“怪物”。(当时的普通工人一年的劳动所得也不过六卢布)。在高额报酬的诱惑下,不少信徒也选择向政府交出手中的畸形动物。
同时,彼得大帝还专程派人在各地搜寻展品。猎手无情又张扬地捕猎了这片寒冷广袤大地,不放过任何异常生育和畸形儿童的蛛丝马迹。
大规模的行动迅速得到了回报。彼得的手下给他带回来种种奇特非凡,真假难辨的怪物标本:八脚羔羊,三条腿的婴儿,双头婴,双头牛,眼睛在鼻子底下和耳朵在脖子以下的婴儿,胸部相连的暹罗双胞胎,长“鱼尾”的孩子。
最受皇帝欢迎的标本供应商是一位叫做弗雷德里克·瑞奇斯(Frederick Ruysch)的人,他是一个护士,掌握了让尸体看起来栩栩如生的秘术。瑞奇斯向尸体的静脉注射了一种由牛油,蜡,朱砂和薰衣草油等组成的特殊药液,让他们四肢舒展,表情沉静,像是温柔地睡着了一般。彼得大帝赞叹于这精妙的科技,购买了他的大部分作品。除了标本之外,彼得的猎手还带回了一些活着的孩子:缺少生殖器的,脚趾畸形的,性征不明的……这是一场离奇而残酷的“皇家畸形秀”——所有的“怪物们”都乖乖梳洗干净,站在指定的位置,摆出能够充分展示自己身体畸形的姿势,为游客们表演。每当来自西伯利亚的男孩佛马(Foma)试图用他残障的手指捏住散落在地上的赏钱时,总能赢得游客们的欢声喝彩。佛马死后,他的尸体被解剖并保存下来进行学习之用。尽管大家基本不把这些“活展品”当人看,但某些参观者还是从“探究科学”的角度展现了对孩子们的强烈好奇。博物馆工作人员安排其中一些孩子的父亲接受采访,回答关于孩子情况的种种离奇问题:“不,我们地区的其他孩子都挺正常的”; “不,我的妻子在生他之前没什么别的征兆”; “不,她怀孕时没有看到有罪的人(当时有迷信认为妇女在怀孕期间见到罪大恶极的人就会生下怪胎)”,诸如此类。
有时候,“怪物们”也会试图和游客对话,抱怨自己又冷又饿,乞讨一些衣服和回乡费用。事实上,确实有一些畸形人试图逃跑,不过成功者不多。作家林赛·居里(Lindsey Hughes)所著的《彼得大帝传记(Peter the Great: A Biography)》中参照史料记载写道,一名博物馆的访客描述了他和没有生殖器的男孩史蒂芬(Stephen)之间的对话:“这个男孩(史蒂芬)说自己来自西伯利亚,父母都是普通老百姓。他的父母是被迫把他上交给皇帝的,如果能够帮助他回家,他愿意付一百卢布作为报酬。” 尽管如此,史蒂芬最终还是在博物馆中孤独终老。他和其他人一样,也许永远没想过自己会一辈子被当成“怪物”观赏。不过他们毕竟是沙皇的子民,而子民生来就是要为沙皇而服务的,所以区区几个怪物的人生,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有关紧要了。彼得大帝的激进改革:
教会成为世俗权力的隶属
彼得大帝所在的时期正是俄罗斯文明最为激变的年代。在彼得之前,欧风西雨已经潜入俄国。这些影响在罗曼诺夫王朝建立之初就产生了,政府感兴趣西欧那些能够富国强兵的技术,而俄罗斯贵族则感兴趣法国的鲜衣美食和优雅舒适的生活方式。出于物质上的需求,上层阶级对西欧文化并不陌生。然而,与已经迸发出哲学和科学火光的欧洲大陆相比,这里几乎还被笼罩在无边的蒙昧与黑暗中:没什么俄国人熟知牛顿和笛卡尔; 风靡欧洲的学术语言拉丁语在这里并不普及,全国有一半人是文盲,就连上层的贵族阶层都有不能识文断字的情况出现; 外国移民受到排挤,只偶尔出现在俄罗斯西部的几个地区。宗教则进一步增强了俄罗斯与外界的差异和隔阂——俄罗斯东正教势力非常守旧,俄国所有的学校都是具有宗教性质的,以神学为主,宣传宗教思想,并极力的抵制外来文化,对于非宗教思想文化和异教徒更是敌视打压。
这是一个尴尬的帝国。它既不像亚洲,可是从地理上来说也不完全像欧洲,这是一个欧亚过渡的国家,是两个世界的中介。俄国深受拜占庭帝国影响的文化与西方文明藕断丝连,但是自然界赋予给它的特征和影响却又让它和“真正的”欧洲充满了距离。彼得登基之前,俄罗斯法律禁止外国人在莫斯科购买房屋。于是,在离莫斯科不远的雅乌扎河畔,形成了一个小型欧洲人居留地,被称为“德国村”。“德国村”是西方文化进入俄国的一个小小根据地,是俄罗斯西化的最早基地。年轻的彼得对于“德国村”的迷恋是著名的,他和这些外来移民交朋友,从他们那里深深了解到俄国在各个方面的落后。彼得大帝曾说过:“我善待外国人,是为了让他们愿意留下来,以便我们学习和模仿他们的科学以及工艺,进一步说,是为了国家的福祉,以及明显的我的臣民的利益。”
此外,他还找机会游历他国。为了方便游历与交友,彼得大帝对自己的身份做了重重伪装。在他的一生中,收获了无数假名与身份,他时而是普通士兵,时而是荷兰农民,时而是海军上将,时而是造船师的学徒。彼得参与了战争,变成了木工制作熟手,甚至还学会了打鼓。由于亲身体验过欧洲的繁荣,彼得在1696年获得独裁权力后不久,立刻通过了一系列法律,大刀阔斧地对俄国文化进行了全方面的激进西化,不仅在科学技术和教育领域,而且在服饰和社会风尚等许多方面也学习西欧。他剪掉贵族的大胡子,把公国时代长袍改为欧洲式短装,提倡文明交际。 1712年,彼得大帝从莫斯科迁都圣彼得堡,希望它能成为全国乃至整个东欧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
俄罗斯人类学民族学博物馆正是彼得野心的一部分。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是彼得大帝的朋友,他向彼得提出了收藏的意义和目的,认为展览“不仅应该成为普遍好奇心的对象,而且还可以作为展现艺术与科学的完美手段”。因此,那些带有猎奇和残酷色彩的不寻常的展品,发明和艺术作品都是彼得科技改革的重要一部分,旨在激发俄国民众拓宽视野,启蒙他们的新思想。当然,改革并非一帆风顺,不论是官方教会还是分裂派的神职人员, 都纷纷组织了反对彼得的集团。他们喧嚣鼓噪, 说彼得是俄罗斯的叛徒, 基督教徒的公敌。更有甚者, 说彼得不是真正的沙皇, 一些关于彼得的离奇谣言开始在民间流传,例如:他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德国人;或者他是一个瑞典理发师伪装的;他是魔鬼,坐上皇座的时候,他的嘴里会吐出烟雾……凡此种种, 成为彼得改革的极大阻力。要使改革顺利进行, 对封建教会进行彻底清算, 削弱教会经济实力,使教会在组织和行政方面隶属国家已势在必行。
Frederik Ruysch创作的素描。在彼得大帝给莱布尼茨写的信中,他抱怨迷信又阴暗的俄国民众:“如果我送给你一些畸形人——畸形的是心灵而不是身体的话,你那儿绝对放不下。”并用自己爱犬的爪子为这封信盖印。
最终,这场改革在削弱教会经济、废除牧首制、颁布管理条例、设置管理机构等一系列措施之后使教会成为世俗权力的隶属,而且带来了文化,科学,教育,军事等事业的发展,彼得大帝也得以享受一段时间的平静生活。直到1725年1月16日,他上床睡觉之后,自此开始一病不起,再无好转迹象。
peter-and-dutch-friends。1725年1月28日晚上,彼得大帝在痛苦中死去。尽管他一再倡导技术革新,俄国的医疗技术依旧不能挽救他的性命。彼得去世后,他的继任者在博物馆里放了一座彼得的蜡像,陈列在他购买的畸形巨人骨架的隔壁。彼得的蜡像就这么坐在那儿,穿着简朴的旧靴子和他自己编织的袜子,他最喜欢的狗卧在他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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