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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援助|希望巴米扬的冬天不再寒冷

2022-02-09 15: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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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阿富汗巴米扬石窟文物管理员阿海德先生,获得了来自中国民间的人道主义援助物资。阿海德先生也第一时间给我分享喜悦,我们都非常感谢,这些物资可以保证其基本生活,渡过寒冬难关。阿海德特意告诉我,一定要向各位研究、关注阿富汗老师表达感谢。

2018年4月2日,作者(左1)和巴米扬石窟管理员阿海德(左2)、阿巴斯(右1),孙志军(右2)一起调查巴米扬山谷考古遗址。

这一段时间正值阿富汗严酷的冬季,平均气温零下十度左右。对于大部分国土是山地和高原类型的阿富汗,不仅海拔高,而且社会基础保障设施比较落后,本国脆弱的农业在近年又不幸遭连续受洪涝和旱灾,粮食农作物大量减产,所以冬季常常会有饿死人、冻死人的人道主义灾难。另一方面,阿富汗由于长年战乱、本国政权又刚刚更迭,国际社会未与阿富汗正式建立外交关系,阿富汗还受到一些欧美国家的制裁封锁,很多援助物资难以进入。阿富汗社会中一直存在的人道主义危机,在这个冬天尤其剧烈。大量的难民和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老百姓,都在这个寒冬中面临着命运的抉择,或许很多人根本熬不过这个冬天。

来自中国民间公益慈善机构的援助物资和当地工作团队©️北京同心圆慈善基金会

巴米扬石窟管理员阿海德领取的生活物资,包括大米、油、面等生活基本用品©️北京同心圆慈善基金会

真实巴米扬:最少的人在做最多的事情

阿富汗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山地特点也保留了大量古代文明,巴米扬石窟是国际知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在200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评定为“巴米扬山谷考古文化景观”,但由于频发的地震、脆弱的监测保护体系和大部分遗址都处于崩塌危险状态,随即也被列入紧急濒危状态的文化遗产。巴米扬主山谷有750多座石窟,周边山谷地区还有近百处遗址和大量未探明的遗产,代表了琐罗亚斯德教、佛教、伊斯兰等宗教文明发展融合的典范。但局限于当地经济发展水平,其保护管理的文物管理员也只有5位。这5人中,有2位是联合国指定的雇员,雇员们在当地宾馆有自己专职办公室,负责遗产教育培训和对海外宣传等文案工作。每天在当地石窟中坚守的就只剩下阿海德、阿巴斯和年迈的一位钥匙管理员,也就是俗称的“文物管理所”,他们三位石窟管理员负责具体石窟保护和巡查工作,他们没有交通工具,每天都要步行往返几个山谷,走路和爬山去巡查石窟,工作非常辛苦。

阿海德们的工作没有休息日,他们不仅数十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照顾石窟,还要做其他文保事情。除了要经常协助考古队田野发掘、清理砂石、修复石窟壁画等技能性工作,因为他们都是巴米扬当地人,更熟悉当地交通和地理环境,了解当地风土人情,阿海德还需要义务担负起协助巴米扬政府稽查收缴出土文物的责任。每次得到有新文物发现的消息,他们不管山高路远,总是会根据信息源奔赴出土文物现场,向当地人了解情况,进行科普教育,将新发现的文物收缴回来,放在巴米扬的文物仓库。

他们的梦想就是在巴米扬市中心开设一家“和平博物馆”,这座博物馆在国际援助下已经建设了5年,很快就要竣工了。开放后,这里的博物馆展厅将他们的工作内容、所缴获的文物展示给观众,这些文物代表着巴米扬经历战乱后的文化复兴和崛起,以及代表着他们文保员们对于荣誉和诚信品质的看重。每次追缴文物、调查遗址完回来,他们感觉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阿海德先生是文管所最年长的老师,对于巴米扬所有的文物遗址都特别熟悉,人也非常谦和,大家都称呼他为“老爹”。在过去,我们调查巴米扬石窟时,阿海德每次都尽职尽责协助我们,尽可能为我们考察提供帮助。因为我们进入阿富汗工作时间较晚,很多欧美日考古队已经占据先机,实地信息资料收集工作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阿海德身上有着巴米扬人典型的素朴,从来不说谎、不提供没有依据的遗址信息,这些在考古调查中非常关键,让我们可以节约很多调查时间。在巴米扬工作过的国际学者,受到淳朴巴米扬人照顾过的学者,对这些诚实的品质更深有体会。因为有他在,让我们在当地工作中受益匪浅,也可以很快和当地人融为一体,获得各种真实信息,一起为阿富汗文化建设贡献一份力量。

然后这份岁月静好的合作和巴米扬山谷的宁静一样,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打破了。去年8月份阿富汗突发政变后,国内局势动荡,巴米扬省政府机构也一夜之间空无一人。由于山谷内涌进了大量武装分子,巴米扬石窟文管员们的工作都处境艰难,都感到非常害怕。这里过去遭受过的战争灾难和恐怖主义暴力袭击的惨痛记忆,不仅曾让全世界震惊,更让每个身处漩涡中的当地人都感到无助和恐惧害怕,因为害怕是人的本能。没有政府警察提供的安全保护,军队溃散逃跑,只剩下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无助的空手留在巴米扬。 剧变易帜后的巴米扬山谷,生活变了模样,老百姓没人敢靠近石窟,都远远绕着走。

同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各国政府联合援建的巴米扬文化中心(和平博物馆)也宣告暂缓,原本计划在这个月底场馆即可正式投入使用,现在宣布无限期推迟,让所有人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联合国随即紧急遣散工人雇员,解散自己工作站,巴米扬的联合国雇员连夜翻山越岭跑回了喀布尔总部,等着国际救援。阿海德得知政府投降消息后,他自己也无能为力,没有人告诉他未来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他明天在哪里,之前的上级官员们都消失了。没有任何指令,他们这些文管员感觉到自己被抛弃了,坚守多少年的信念瞬间崩塌,精神之柱也随之倾斜。或许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没有人再去愿意保护支持他们的工作,他们被遗忘了。但阿海德仍旧按照工作惯性,担当起责任,交代了其他两人如何关闭仓库、封锁石窟,做好保护措施,然后各自逃难。当然,他和家人不像那些天上飞来飞去的高官,也没有地方可以“跑路”,他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

比起这些突发混乱的局势、彻底逃跑的政府,更让人担忧的是石窟和文物仓库,这里还有很多犯罪分子觊觎很久的“宝藏文物”,这些在国际黑市价格上都被标出很高的价格。阿海德他们过去一直守护文化遗产和石窟佛像,一直在同各种企图偷窃破坏文物的行为作斗争,这些年他们也经受了无数的金钱和物质诱惑,坚守住了自己的道德底线,保护好了这里的文化遗产,也赢得了世人的尊敬。这次的情势由不得人,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阿海德为了家人安全,携带家人躲进了深山里面,在山区里面风餐露宿躲藏一段时间,后来前往难民营申请避难。

让我再看你最后一眼

临行前,阿海德放心不下巴米扬石窟的安全,从前往难民营路上跑回来,带着钥匙偷偷从偏僻的山路跑回巴米扬石窟,查看每一座石窟和仓库的保存现状。阿海德看到到处都换成了新旗帜,换成了新面孔,他觉得伤心极了。这是阿海德最后一次偷偷冒着危险去探查了石窟,确认所有的石窟门窗锁好、所有文物安全后,他才保持着最后的尊严和责任离开。因为他也不知何时能再回来,这里是否还有属于他的位置。

平日里在巡查石窟的阿海德

站在巴米扬的古迹前的阿海德

在巴米扬帮助分发给小学生礼物的阿海德(右2)

风雪里去偏远山区追缴文物的阿海德(右三)和他的团队

2020年初,阿海德(右2)和同事们冒着风雪去山区追缴回来的文物

阿海德和同事阿巴斯常常结伴去周边山村去调查石窟,期待有新发现

巡查石窟道路中常常遭遇车祸,阿海德对此早已习惯

阿海德还要负责周边地区的伊斯兰时期文物修复和保护,巴米扬也是阿富汗伊斯兰时期遗址最丰富的地区

这也是他第二次被迫离开巴米扬石窟,上次是24年前的1998年。那时候他还年轻,没有经历过世事,在内战中巴米扬沦陷后,很多人选择逃亡,阿海德也是一路哭着离开去逃难。这次逃难离开的经历对阿海德影响很大,回家的路也是漫长的,几经辗转、颠沛流离后又在和平到来时回到巴米扬。后来有一次休息时,阿海德也告诉我,他已经五十多岁,已经看惯了生死轮回,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了,能够在这里终老就是幸福,或许这些既是奢求、也都是宿命吧。

这么多年来,阿海德更明白文物破坏容易,修复太难;人心破坏容易,修复信任太难,最可怕的就是人心散了,有些时候一辈子也难以做到团结起来。

我听了感觉很悲观,但这些都是现实,我也想起狄兰(Dylan Thomas)的那首流行的诗歌:“不要温驯的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将近,暮年仍应燃烧咆哮,怒斥吧、怒斥光的消逝。尽管智者临终前自知黑暗将来,但言语不会迸发出电光,它们不要温驯的走进那个良夜”

现在20多年后,命运再次安排灾难降临,阿海德只好又走上了这条逃亡路,现实变好了吗?现实总是太残忍吧。 这一次的政局变动和劫难,阿海德没有抱怨和多说什么,在这里生活的人们都知道如何在命运的夹缝中和世界的遗忘背后生存下去,他更知道如何要尽快的面对现实,我们也都鼓励他要坚强的活下去。

于是,巴米扬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官方管理员,变成了无主之地。尽管当时巴米扬大学师生和当地青年人自动组织起来了,他们决定每天轮流去大佛石窟周围巡查,记录下来这里的一切,但这些没有统一管理组织的松散行为,很快就随着生活压力的增大,就没有了声音。

我唯一记住的是巴米扬大学前考古系主任在邮件中写到:“阿富汗的下一代要感谢留在阿富汗的人。他们牺牲生命和财产,决定留下来挑战和监督体制,自由大胆地提问、写作、发出声音。我们可以在任何意义上都称他们为知识分子。”

“ 我们向他们致意,并为他们的健康祈祷。”

但现实的阿富汗冬季形势十分严峻,由于各种国际制裁和全球疫情肆虐,新政府没有建立起国际社会认可的外交关系,各种救援物资几乎无法快速进入阿富汗。随着时间推移,工矿企业复产困难,失业人数迅速增多,人道主义危机加剧,很多人民都挣扎在温饱死亡线上。阿富汗的人民和文化遗产在承受着这个美好起全球化世界抛弃后的冷漠,或许又是一个人类自己的苦果正在酝酿。

石窟门外忧心忡忡的蚂蚁

阿富汗在世界瞩目中完成了政权更迭,瞬间成了媒体聚光灯的焦点后,但又迅速地被世界遗忘,留下了千疮百孔的社会。然而社会要重建,工作要恢复,上千万人都等着讨生活,这些都需要时间。而这个霸权的世界只留给了它们一个狭小的角落,没有给它思考和发展的空间,也遮蔽着那些称之为人性的光芒,更多的媒体只愿意将这里描绘成恐怖的地狱。

过去那几年,我去调查巴米扬考古遗迹时,几乎每次都是阿海德带着我考察。他们既帮助我快速适应高原山地生活,了解不同地区的遗产分布、熟悉当地居民的生活习惯,也不断教会我和当地人打交道的方式,学会像阿富汗人一样思考。而每次为了表达感谢和田野调查方便,我每次买些糖果礼物给遗产地、考古遗址附近的村民孩子吃。每次我们一起去商店选购买东西时,阿海德总是会挑选很长时间,他选择一些当地小孩爱吃但又便宜的糖果。并且阿海德亲自发放,确认每一个人都得到一份,公平对待每一个孩童。阿海德很善良,也很严厉,我们也会一起设置“小任务”给孩子们,让他们完成任务后、再给适中的糖果作为奖励。阿海德说这样慢慢来,也不会宠坏了当地孩子,不要让他们从小养成伸手白要东西的习惯。

我对这件事情印象深刻,因为阿海德在努力维系着当地孩童们的遗产教育,让他们要懂得不可不劳而获,要努力学习做事,要勤劳工作,这样才能获得尊重。因为阿富汗的重建和文化复兴更要靠自己,我们外人真的帮不了太多。阿海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任劳任怨的在石窟管理员基础岗位上工作着,在他工作的这20年里,巴米扬石窟没有任何被盗、被损毁事件,他们以最少的人力,最大的精力投入,守护着巴米扬石窟最后的尊严。

正是这些点滴积累组成的过去回忆,让我在巴米扬调查时就像是回到了家,让我无所畏惧,让我也看到了称之为“希望”的东西,这也是阿富汗田野中最宝贵的东西。我也学着去适应这个社会,去努力做些事情,去试着看清真相,去试着热爱这份守护文明的事业。

自从阿海德逃难以来,我也一直在联系他,我能做到的就是多关心他、安慰他。任何难民的生活并不好过,身心都遭受很大打击。阿海德先生已经失业在家5个月,每天都心急如焚。由于失业,没有工作和经济来源,还要经常搬家,生活非常窘迫,但阿海德仍然坚持定期安排巴米扬当地朋友巡查石窟,到了冬季也要定期视察雨雪中石窟的岩体渗水情况,一有情况就向大家传达,我们一起商量对策。阿海德还在把自己当成巴米扬的管理员,尽管没有任何薪酬,但阿海德觉得这是他自己的责任,他已经将责任养成了习惯。

更多的时候,我时常在深夜枯坐在电脑屏幕前,大脑和双手停滞,看着微光慢慢消失在黑夜里。面对大时代,我们都是忧心忡忡的蝼蚁,无能为力,随时被时代洪流碾压、或者被席卷粉碎而已。我也了解到阿富汗社会现实生活中的各种被重启、被限制、被冷漠、被边缘化,阿海德也成为了这个大社会背景下的一粒尘埃、一只蚂蚁,灵魂留在了巴米扬石窟里,而肉体还在现实生活中挣扎着。

躲在深山中躲避战争的人们

逃难中的阿海德

来自中阿合作的援助活动“一碗饭行动”©️北京同心圆慈善基金会

来自中国新疆的人道主义援助物资©️央视新闻

领取面粉和大米的阿富汗老百姓©️平澜公益

我也知道人生有潮起潮落,能在别人低谷时说几句暖心的话、拉上一把的话,可能就会渡过难关,等来转机。我研究考古学史,更知道有一种研究之外的东西称之为“信念”,信念无法用金钱衡量,也无法用物质量化,这是支撑一个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持续发展的根本。

作为老朋友,我又能做什么呢?

朋友们没有忘记

巴米扬从来没有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作为陆上邻国,一个和我们如此相似、唇亡齿寒命运相依的文明,大家都在以各种形式关心。关于阿富汗和巴米扬,这也几乎是我这些年每天都要回答身边人的问题,我感觉身边的人正在变化,大众正从猎奇心理也逐渐有了人文关怀和思考。

2021年11月初,我得知了北京一些公益基金会和慈善团体的老师们正在援助阿富汗,并且安排志愿者正实地调查全国难民们的困难情况,对一些重点省市进行援助。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这些团体和赞助企业发了邮件,介绍了基本情况。隔天,我得到了他们热情的回复,我们也如期见面磋商。他们了解情况后,愿意为阿海德老师提供人道主义帮助,行动很快得到落实。

2022年的某日,正值我们传统的新年之际,阿海德也获得了生活援助物质。并且下一步我们正在考虑发挥他的职业技能,让他来做一些志愿服务工作,解决他的生活困难。这次能够看到阿海德平平安安,看到他能够得到实实在在的帮助,感觉心里舒服多了。我内心的石头终于可以慢慢落地。这些年,因为研究丝路文明和阿富汗考古美术,我获得的远远超过我所期望的,我获得了那么多,对于普通的自己,我已经很满足感恩了。

这两年疫情折磨,丝路考察和海外考古事业陷入低谷,自己研究也不顺利,也过得很难,也无法再前往阿富汗调查。面对人生波折,也经常会有伤心难过的时候,但每次看到自己研究的这些地区出现变故,自己就很难放心,对比想一想,这些当地老师们比现实中的我困难很多倍,而他们还在倔强的活着,还在为坚守文化遗产拼尽最后一份力气。我也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些帮助过你的人,能做多少是多少,一起坦然面对这些称之为“命运”的东西。

( 作者:邵学成,敦煌研究院特聘研究员,UCLA客座研究员,长期从事阿富汗、巴基斯坦等中亚国家的考古美术研究。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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