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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森版“科里奥兰纳斯”与拉尔夫·费因斯的电影版差别在哪里
“意大利男人真是妈宝男,跟中国人一样!”
“你看历史上心里想啥就说啥的人,是不是都被社会淘汰了?生活中也是。虽然他们看着也有人格魅力……”
初春与我同看英国国家剧院现场版《科里奥兰纳斯》的剧迷朋友P小姐,一口气把我从古罗马拉回现在,历史人物忽然与我们共时了。莎士比亚的伟大,正在于他能打破时空界限,看莎剧,我们常常被这种永恒的人性刻画深深震撼。这个由汤姆·希德勒斯顿(抖森)扮演科里奥兰纳斯的莎剧版本,发生在小剧场,简化了布景甚至服装,弱化了时代,整体很现代,观众离演员非常近,念白极响亮,换场的电子配乐极轰鸣,整体感受是观众被关在一个封闭的巨鼓里,体验一场快速变化、声势超大的政治斗争,连血液都那么迫近。我们身不由己地进入故事空间,把科里奥兰纳斯等人当成身边出现的人。
《科里奥兰纳斯》海报在此之前,我看过拉尔夫·费因斯2011年的电影版,对理解这个人物帮助很大。他自导自演地将故事搬到伊拉克战场,也是将莎剧故事嵌入当代背景,类似巴兹·鲁尔曼脍炙人口的后现代版《罗密欧与朱丽叶》。拉尔夫砍掉很多枝蔓小场景、小角色,巧妙地把介绍性对白放进电视新闻,再晚几年拍,或许能看到公民、官僚和亲朋在视频网站上查看科里奥兰纳斯打战、得胜、受嘉奖、在议会争吵殴斗、被判叛国罪并被放逐、在敌国的动向等等。
他对这角色理解独到,他演过邪恶巨头伏地魔,也演过固执、深情、神秘又孤独的英国病人,还演过有恋母倾向的诸多角色,他这些角色元素组合起来,成就了科里奥兰纳斯。一个骄傲地认为战功赫赫的自己及自己所处的贵族阶层对草民具有天生统治权的人,一个堪称战神的勇猛英雄,他的威严气概令许多包括仇敌在内的人自然俯首,一个被母亲伏伦妮娅灌输了全套为荣誉生死价值观的人,一个既不愿听众人盛赞他的战功也不愿向他们显摆伤口的自尊心极强的内向者。这样的人爆发力很强,其实能做到收放自如地控制自我的情绪和力量,只是他不肯屈尊,尤其是对他鄙视的下等草民和草民选出的两个陷害他的护民官。
希德勒斯顿的个人魅力也能撑住全场,他为BBC的“空王冠”系列莎剧电视电影演过亨利五世和尚未成为五世的哈尔王子,先入为主的印象也稍微影响观感,他更像是英俊的王子,而非靠一己之力杀进科利奥里城的战神。但我们看莎剧看的是文戏里的人性。这一版本保留了原著大部分场景和台词,所以彰显此人性格的细节也更多。比如说,他注意到让他借宿的科城穷汉被俘,却忘了对方姓名,放不了人家自由,说明他这个本质善良的人犯的无心过失,容易被政敌抓为把柄,另一方面,他确实没真正在意这些人,他们是不重要的,无非是跟狮子有过一夕之交的绵羊。
《科里奥兰纳斯》剧照所以他的敌人会是多方势力,有多次被他打败的伏尔斯大将奥菲狄乌斯,也有市民甲乙丙丁连同他们选出来的护民官西西涅斯和勃鲁托斯,罗马城邦的自己人。科里奥兰纳斯本名卡厄斯·马歇斯,因在科城孤身一人扭转战局而获得公众赋予的这枚纪念性荣誉姓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由两名女演员分饰多名龙套角色,并由女演员饰演护民官西西涅斯,这既是莎士比亚时代不会做的处理,也达成了几种客观效果。
能左右政治风向的护民官是女性,在女人可做总统的当代很自然,她狡猾的口舌、阴暗的奸计,使我们联想起几位不太得人心的现代、当代女政客,她有“最毒妇人心”的素质。面相凶悍的女演员在市民和士兵甚至仆人等角色中游走,她以市民身份一出场就展露出夸张的男性化表演方式,有些流氓气,愤怒时浑身发抖,仿佛控制不了自身的荷尔蒙,颇像《女魔头》查理兹·塞隆对杀嫖客狂魔的表演处理。
另有面相和善的女演员饰演贵族夫人或奉承护民官的普通市民,保持柔顺。两位气质迥异的演员分饰多名龙套,不小心暗示了马歇斯对民众的蔑称“多头怪”(many-headed multitude),他们可能刚好是两种不同的墙头草——好斗气盛、愤世嫉俗(网络时代他可能是个键盘侠),或者温和善良、人畜无害(可能爱追国产热播剧比如什么三世桃花)。他们就是选民,马歇斯虽心意勉强却快速争取到选民全票通过他的执政要求,他们转眼就拥护马歇斯挚友米尼涅斯眼中那对“全罗马最骄傲狂妄、无功受禄的官儿”,随他们三言两语的煽动,顷刻间宣告马歇斯为叛国者,将他驱逐出境。整个政治力量转变仅发生在一两个小时内,就在罗马街头,恰如当代议会突然爆发的厮打。
“那群畜类一般的平民的牧人”、“侏儒群中的高个子”、“九头蛇选举的官吏”,请注意马歇斯这一串表述中出现了“九头蛇”(Hydra),即难以根除之祸害之意,在如今的流行文化巨头漫威体系里,九头蛇是纳粹的意思,马歇斯却用以指代民众。此剧导演认为马歇斯自身有纳粹特质。认定自身及与自身相类的阶层、种族、身份的人比其他人优越,有天生统治权,这确实在当政后有可能搞纳粹独裁。但民意造成的后果,也令人心惊,为保卫罗马受伤近三十处的功臣,轰然倒塌。要是他不独裁呢?要是他是苏格拉底或耶稣呢?莎士比亚在几百年前讨论着民主与独裁的矛盾关系。
《科里奥兰纳斯》剧照莎士比亚善于刻画最伟大的战士与最糟糕的君王两者合一的角色,战神马歇尔显然是差劲的政客。在希德勒斯顿穿着麻布衣一个个争取选民推举他做执政这场戏里,他用了夸张的假笑和肢体摆动,比矜持的费因斯更让民众感觉他在轻蔑、讥笑他们。马歇斯的骄傲是根深蒂固的,骄傲与愤怒作伴,他必遭毁灭,这既符合文艺复兴时期戏剧界盛行的体液说规律,也符合彼时基督教教化。“我宁愿照我自己的意思做他们的仆人,不愿擅权弄势,和他们一起做主人。”那他为啥要蹚政界这浑水呢?
因为他母亲希望他执政!无论哪版,不讲清楚他跟母亲伏伦妮娅的关系,就等于鸡汤里没放鸡。伏伦妮娅的扮演者黛博拉·芬德莱有种血液里燃烧着感情和意志的气质,论性格,她是儿子的女性模板,儿子是她完成战功并实现政治野心的实践者,她同样骄傲易怒,鄙视民众,但她不是那个冲上台面的人,所以能用轻言细语、强势责骂等各种方式辅佐儿子处理公关危机,但依然控制不了事态发展。当儿子被驱逐,她带着儿媳大声辱骂两个护民官,险些厮打起来,“愿神明把所有的灾祸降在你们身上,报答你们的好意!”她的诅咒真的应验了,她最后携家眷跪请为复仇而叛逃去敌国、联手奥菲狄乌斯攻打罗马的儿子退兵,又何尝不是自食其果的赎罪之举?
儿媳维吉利娅是夹在强势婆婆和恋母丈夫之间的柔顺女子,她不像婆婆那样要求马歇斯追求名誉,而是把他当成一个男人,她爱的丈夫,只企盼他生还,认定一个吻就能柔软他的心。她因忧虑丈夫的生死而哭泣,也要顺从婆婆意志,甚至要随她一同咒骂丈夫的仇家。原文台词里,母亲知晓儿子在科城一役之前有二十七处伤痕,说明她检查过儿子的身体。在费因斯版里,这个不愿给他人看伤口的男人,在内室让母亲抚摸他的伤口,妻子目睹此景,沉默退下,怜爱地去看自己熟睡的儿子、未来也将被培养成战士的罗马幼童。仿佛一代代轮回的古罗马乃至意大利家庭模式。
引人咋舌的还有同性情谊。导演明化了莎剧本身的暧昧。哈德利·弗雷泽饰演的奥菲狄乌斯,既憎恨他又崇拜他,拥抱时说的那些类似情话的表白,未必只是笼络人心的花言巧语。故事发展到最后,马歇斯在母亲等人的感召下,决定放弃攻罗马,即便对罗马已无爱意。他也为伏尔斯人谋取了优厚的议和条件,准备好迎接可能发生的死亡。此版将结局做得简化,马歇斯没有对奥菲狄乌斯做太多挑衅,径直赴死,他被倒吊起来割喉,奥菲狄乌斯跪在他头下,尽情淋着他流下的鲜血……这么强烈的虐爱,只有莎乐美亲吻施洗者约翰头颅那瞬间能与之一战。费因斯的处理,也不过是让奥菲狄乌斯一遍遍用刀刺穿怀抱中的马歇斯,托着他虚脱的身体,轻轻放到地上,宛如模拟性爱。米尼涅斯由同性恋演员马克·加蒂斯饰演,显得他对马歇斯的感情越发微妙,费因斯则安排被拒绝退兵要求的米尼涅斯孤独自杀,也基本认同了这层爱慕。
原著描摹的奥菲狄乌斯,更像是满足不能堂堂正正以剑杀他那就凭愤怒和阴谋战胜他这个私愿的仇敌。结局处他不顾本国官员的反对,故意挑衅马歇斯,使他愤怒,继而借口杀他,方式与两位护民官如出一辙,马歇斯仿佛快速轮回了第二次由愤怒到覆灭的过程。
这就是性格与命运的关系,视荣誉如命的高贵而骄傲的科里奥兰纳斯,一定会选择死,而非运用计谋和权术自我保全,他不是政客,而是英雄。这样的人,真的被世界淘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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