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锐评 | 孙远：乌克兰危机背后的俄土黑海问题：历史与当下

2022-02-07 17: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土耳其研究共同体

土耳其研究共同体（Turkish Studies Consortium）是在高校国别和区域研究工作秘书处的指导下，由北京语言大学、上海大学、陕西师范大学、浙江外国语学院、北京大学等各高校土耳其研究中心共同发起组织的一个平台，旨在促进国内土耳其研究教学人员和相关机构之间的交流合作，助力提高土耳其相关的研究和教学质量，并促进中国与土耳其的国际交流与合作。

平台不定期发布《土耳其研究共同体通讯》，及时反映土耳其相关的新闻大事、土耳其研究教学成果、相关的国际交流活动。通讯欢迎国内外土耳其研究领域的专家学者提供原创评论，也鼓励学生撰写评论，分享学习感想，让通讯成为一个内容丰富、视角广阔的交流媒介。《通讯》电子版内容会在北京语言大学国别和区域研究院网站和微信公众号上及时发布更新。

作者简介：

孙远，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大学欧盟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

近期，乌克兰和俄罗斯两国关系加速恶化，双方在两国边境地区部署了大量军事人员和装备，北约也在不断为乌克兰提供武器弹药。美国、乌克兰和北约均表示俄罗斯在俄乌边境集结重兵，认为俄罗斯存在“入侵”乌克兰的意图，俄罗斯则坚决否认并多次强调，局势恶化是因为北约不断侵蚀俄罗斯的安全空间。

2022年1月26日，土耳其总统雷吉普·塔伊普·埃尔多安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表示：“土耳其希望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演变成新的危机之前得到解决。我希望俄罗斯不要采取武装袭击和占领乌克兰的做法，这样的举动对俄罗斯和该地区来说不可能是理性的。土耳其希望实现地区和平与稳定。”此外，埃尔多安已邀请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访问土耳其，共同商讨乌克兰事宜。随后据俄罗斯总统府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表示，普京欣然接受了埃尔多安总统的邀请。

2022年2月3日，埃尔多安在基辅会谈前表示，土耳其准备尽其所能，化解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紧张局势，并在该地区建立和平。他表示，安卡拉支持乌克兰的领土完整和主权，并呼吁所有各方保持克制。埃尔多安指出：“我特别重视我们的亲属，特别是克里米亚鞑靼人的情况，他们是我们与乌克兰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近年来，土耳其在外交上一直采取“积极进取”的外交政策，积极参与地区事务，旨在树立区域大国地位形象。但埃尔多安如此关注乌克兰问题，仅仅是因为如埃尔多安所说的“亲属关系”吗？本文认为，埃尔多安对于乌克兰问题的关注不只是与乌克兰的“亲属关系”以及土乌贸易往来有关，还包括其背后的黑海问题，即俄罗斯在黑海的战略空间延伸对土耳其地缘政治安全造成的潜在威胁。

黑海问题的历史溯源

黑海是世界最大的内陆海，在16世纪被称为奥斯曼帝国的内湖，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它向西通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达达尼尔海峡与地中海相通，向北经刻赤海峡与亚速海相连，是连接东欧内陆和中亚、高加索地区出地中海的主要海路。

奥斯曼帝国苏丹在征服君士坦丁堡和特拉布宗不久后，迅速控制了黑海周边的其他主要港口和要塞。于1457年占领卡法和其他克里米亚港口，还有顿河流域的塔纳；1479年占领高加索海岸的阿纳帕；1484年占领第聂伯河上的莫罗卡斯特罗和多瑙河上的列克斯托默。就在这一系列的征服扩张与占领之后，奥斯曼土耳其人把黑海变成了他们的内海，控制着黑海的进出，而这一霸权持续了近300年。因此，奥斯曼苏丹经常自称“双海之主”（黑海和爱琴海）。

奥斯曼对两个海域的控制保证了奥斯曼帝国的两个主要部分的通行自由；一边是安纳托利亚西部和中部，另一边是南巴尔干地区和爱琴海沿岸。最为重要的是，在大航海时代黑海对于奥斯曼帝国的经济发展至关重要，特别是从北边来的货物供养着不断增长的城市。但是随着奥斯曼帝国的不断扩张，奥斯曼帝国为了保证从中欧到阿拉伯半岛的其他帝国领土的完整已经疲惫不堪，帝国内部的财富消耗也不断剧增，继而也难以保持对黑海的全权控制。

自18世纪以来，沙皇俄国对外政策的基调是对外扩张。基于东欧平原没有任何地理上的屏障帮助俄国抵制外来侵略，因此对外扩张这一政策最初旨在确保国家的生存安全。但是随着帝国的扩张，俄罗斯帝国横亘在整个欧亚大陆，尽管濒临海洋，却无法直接面向三大洋，且缺乏优良的出海口。因此，寻找出海口成为俄罗斯一成不变的目标。历代沙皇都力争寻求到优良出海口，这使得俄罗斯帝国的扩张更进一步。彼得大帝北上与瑞典争夺波罗的海出海口便是为了解决俄罗斯出海问题。因此，在出海口的现实需求上，沙俄帝国南下与奥斯曼帝国争夺黑海出海口，终极目标乃是要控制黑海海峡进而自由进出地中海。如果俄国掌握了黑海的控制权，黑海将成为俄国向欧亚扩张的基地，而且黑海海峡将对俄国的海军单独开放。此外，黑海海峡也是俄罗斯南部产品通往地中海的唯一通道，这对俄国南部的经济和地区安全极为重要。

恩格斯在《土耳其问题的真正症结》一文中提到，“谁掌握这两个海峡（指达达尼尔海峡和博斯普鲁斯海峡），谁就可以随意开放和封锁通向地中海的这个遥远角落的通道。”因此，自16世纪以来土耳其与俄国就黑海控制权问题展开了长达数百年的竞争，成为欧洲历史上最持久的军事冲突之一。

《蒙特勒公约》后的黑海问题

从16世纪到18世纪，土耳其与俄国就黑海控制权的竞争愈演愈烈。在一系列的土俄战争及一系列的土俄战争条约过后，俄国逐渐在黑海占据优势。在18世纪以后，黑海问题基本成型。最初的黑海问题只是俄国与奥斯曼土耳其双方之间的地区主权争端问题，随后到了19世纪，随着俄国对黑海主导权的全权掌控，俄国的军事实力已经打破了近东的均势，使得欧洲列强不得不对此进行干涉和遏制。1840年7月15日，欧洲列强联合干预俄国在黑海的控制权，英国、俄国、普鲁士、奥地利、土耳其五国签订《伦敦协定》以此遏制俄国的势力扩张。根据协定，欧洲四国保障奥斯曼帝国领土完整，而且禁止任何外国的战舰驶入黑海海峡。《伦敦协定》的签订意味着黑海问题不再只是俄土双方之间的地区问题，而是升级为多国关注的国际热点问题。

一战以后，随着欧洲安全局势的改变，特别是德国国内的政治状况极不稳定以及其发展走向的不确定性，各方势力考虑到黑海的地缘特殊性都提出修改《洛桑条约》中关于黑海的航行权问题。苏联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希望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自由通过海峡，同时限制非黑海沿岸其他国家在海峡地区的权利，并希望与土耳其一同保护海峡。尽管土耳其早期与苏联交好，但是苏联这一提议明显触碰到了土耳其的主权问题，使得土耳其对此十分反对。英法等国担心苏联像此前的俄国将势力范围不断西扩，同样对此十分反对。

苏联、土耳其与欧洲多国经过多次的协商与谈判，最终各方于1936年签署了《蒙特勒公约》。根据《蒙特勒公约》，撤销1920年成立的海峡国际委员会，恢复土耳其对黑海海峡应享有的主权，允许土耳其在海峡地区设防，确认了海峡通行的自由原则：平时和战时各国商船均可自由通过；平时黑海沿岸国家的军舰可以自由通过海峡，非沿岸国家军舰通过则要受到一定限制；即同一时期通过的军舰不得超过1.5万吨，在黑海停留的船只吨位不得超过4.5万吨，其中任何一个非黑海沿岸国家在黑海所拥有的军舰吨位应被限制为上述总吨位的三分之二，停留时间不得超过21天；任何一个非沿岸国家舰队通过海峡的船只不能超过9艘，总吨位不得超过1.5万吨，黑海沿岸国家不在此限。在战时若土耳其为中立国，各交战国不得通过海峡；若土耳其为参战国，则由土耳其决定是否允许别国军舰通过。

《蒙特勒公约》的签订意味着土耳其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着对黑海进出的控制权，补偿其在《洛桑条约》中所受到的损失。但是在战时土耳其的盟国与敌国分别是谁，却是一个引起多方关注和不安的问题。另外，尽管《蒙特勒公约》的签订使得黑海的历史问题得到部分解决，恢复了土耳其在黑海的一定主权，但这不仅为冷战的爆发埋下了导火线，使得苏联与土耳其之间在黑海的竞争持续，也为当前俄罗斯和土耳其对于黑海控制权的竞争埋下了隐患。

21世纪的黑海问题

苏联解体之后，黑海沿岸国家实力配比发生了重大变化，俄罗斯作为黑海沿岸实力最强的国家，威胁着土耳其的地缘政治安全；而土耳其掌握着出入黑海门户的钥匙，遏制了俄罗斯对外战略空间的延伸，遂双方在黑海的竞争愈加激烈。此外，当下的黑海除了黑海沿岸国家外，更由于美国、欧盟和北约的介入更趋复杂，各方势力除了黑海的地缘政治之争外，也加入了以能源为核心的地缘经济之争。

从当前黑海的地理位置来看，黑海连接欧洲和高加索，是重要的战略走廊。由于部分黑海地区东岸国家，如乌克兰和格鲁吉亚，正积极申请加入北约，奉行亲西方的政策，因此他们反对俄罗斯的黑海战略。黑海是关乎俄罗斯战略全局的重要核心区，是俄全球战略的支轴，始终处于俄罗斯外交关注中心。

俄罗斯在黑海基本的战略目标是：保持通往地中海的水域通道开放，保证乌克兰和格鲁吉亚等黑海北岸国家的政治形势和军事进程在俄可控范围内，避免西方国家和土耳其扩大对该地区的影响。在黑海地区的经济、军事、安全等利益诉求构成了黑海对俄要义的主要内容，将黑海利益最大化是俄罗斯黑海地缘战略的主要目的，有针对性地分别发展黑海沿岸国家关系是俄维护黑海利益的重要手段。

此外，控制黑海地区对于保障俄罗斯在域外地区的利益也至关重要。以目前叙利亚形势为例，黑海海峡对俄在叙利亚继续军事行动及叙境内俄军的供给都相当重要。如果土耳其军舰封锁了进入东地中海的黑海海峡导致俄不能及时为军队供给，那么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就可能遭受失败，所以，俄有必要维护与土耳其的良好关系，以保证俄海军在海峡航行的自由。

为了实现对黑海地区的进一步控制，获得在黑海海峡的主动权，2014年俄罗斯不惜与整个西方对抗，将克里米亚并入本国从而延伸俄罗斯在黑海的战略空间。一方面，黑海地区不断变化的力量已经打破了原先的平衡，俄罗斯势力范围内大大增加，严重威胁了土耳其在黑海的地缘政治安全。另一方面，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增强了俄罗斯在地中海东部的军事存在。而地中海东部是土耳其的另一个关键地区，因此，埃尔多安多次重申土耳其反对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

由于受到俄罗斯日益增长的军事威胁，土耳其放弃了长期以来不让北约进入黑海的政策，转而支持加强北约在黑海的存在。土耳其支持罗马尼亚关于在黑海建立永久性北约舰队以对抗俄罗斯的呼吁。2016年，埃尔多安在伊斯坦布尔举行的巴尔干安全会议上发表讲话时，要求其他北约成员国加大力度制衡俄罗斯。并且向其北约盟友提出警示，如果北约再不介入黑海遏制俄罗斯的势力延伸，黑海将会成为一个“俄罗斯的湖”。另外，土耳其还采取了其他措施来遏制俄罗斯在该地区的影响力，如土耳其支持乌克兰和格鲁吉亚等亲西方国家，并支持北约东扩。

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国家对于黑海局势十分清楚，因此长期以来将黑海作为北约打压俄罗斯的主战场。据报道称，美海军第6舰队已启动在保加利亚、罗马尼亚这两个黑海沿岸国家建立海军基地，这一举动在俄罗斯看来就是军事威胁。美海军第6舰队的旗舰“惠特尼山”号指挥舰，在“伯克”级驱逐舰“波特”号的护航下，在黑海与乌克兰、格鲁吉亚、土耳其、保加利亚、罗马尼亚结成“黑海联盟”从而以共同应对所谓“俄罗斯的威胁”为借口，举行了联合海上演习，其针对的就是俄罗斯黑海舰队。

此外，从中东起飞的美军E-8C“联合星”远距空地监视飞机，从英国起飞的RC-135电子侦察机，持续抵近黑海克里米亚海域附近刺探俄军黑海舰队和岸基防空导弹、反舰导弹作战单位的军事部署。北约在黑海水域的“计划外演习”中出动B-1B战略轰炸机，在黑海水域上空距俄边界约30-100公里处飞行，非常靠近克里米亚，且进行了使用实战性武器的演习，可见北约对俄罗斯的挑衅不断升级，高频进入黑海和亚速海，不断挤压俄罗斯在海上的势力范围。俄罗斯对此表示十分愤怒，谴责北约进入黑海，认为北约的东扩行为严重威胁到俄罗斯的安全。

作为黑海沿岸的重要国家之一，乌克兰长期致力于加入北约，寻求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国家对乌克兰进行保护，以此抗衡俄罗斯。如果乌克兰一旦加入北约，那就意味着北约和俄罗斯之间再无任何缓冲地带，双方很可能针锋相对。若北约执意东扩，接受乌克兰，并在乌克兰进行军事部署，这对俄罗斯将造成巨大的安全威胁。因此，普京对于俄罗斯与乌克兰的边境安全十分重视，不断加强俄在乌边境的军事力量存在，以此警告北约东扩。

2021年12月8日，美国总统拜登与普京进行视频会晤，拜登表示美国并没有义务为了保护乌克兰使用武力。而且在双方视频峰会举行后的一天，拜登声称如果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美国将以最严厉的方式对俄罗斯进行制裁，但又强调美国不会出兵保护乌克兰。与此同时，近一段时间以来，乌克兰、波兰、立陶宛等国一直挑衅俄罗斯，并试图将北约拉入与俄罗斯的对抗和冲突中，就是为了加入北约或得到美国的保护。然而，从拜登与普京的会谈来看，美国并不会为了乌克兰而出兵与俄罗斯在乌克兰战场上短兵相接。

2022年1月26日，法、德、俄、乌四国在巴黎举行“诺曼底模式”会谈，以此致力于共同解决乌克兰危机，但是这次会谈并未从根本上解决乌克兰危机，不过是隔靴搔痒。同日，美国回绝俄罗斯所提出北约不得批准乌克兰加入北约等要求，因此这意味着俄罗斯与北约之间的博弈还将继续。

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国家对于乌克兰的“抛弃”不仅使得乌克兰十分惶恐，也使得土耳其十分不安，最大的原因之一便是黑海安全问题。一旦俄罗斯出兵乌克兰，俄罗斯在黑海的势力范围将大幅度增加，严重威胁到土耳其的地缘政治安全。因此，埃尔多安声称土耳其将继续履行北约成员国的责任，从而推动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谈判协商，结束目前的紧张局势，防止在黑海出现新的冲突。

笔者认为，埃尔多安此举背后包含多重深意：第一，树立了土耳其的地区大国形象，即土耳其致力于维护区域稳定与安全；第二，平衡土耳其在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关系，以此在黑海地区形成一个稳定的土俄乌三角关系；第三，通过调停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冲突从而缓解危机，进而防止俄罗斯吞并乌克兰以此获得在黑海的主导权，进而对土耳其在黑海的地缘政治安全构成严重威胁。

从目前局势来看，普京应埃尔多安之邀与埃尔多安共同商讨此事也释放了这样一个政治信号：双方对于乌克兰问题抑或背后的黑海问题十分关注，愿意通过高层对话协商解决，毕竟双方的合作与分歧不仅仅是在乌克兰问题上，还包括叙利亚问题。乌克兰危机是否缓和，俄罗斯与乌克兰双方是否能达成安全协定，同时土耳其在二者之间所起到的调停作用到底有多大则还需要做进一步考察。毕竟乌克兰问题背后不止乌克兰、俄罗斯和土耳其，还包括美国、北约和欧盟多方势力的介入。

排版 | 李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