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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与博物馆|空山④:出山与归山
绩溪的出租车司机-弹棉花的人-底层精英-山民/手艺人/商人/读书人-绩溪三胡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图
住处在绩溪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一天中大多数时候都有几辆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外,偶尔没有出租车可用,叫滴滴也很方便。司机都是中年人——按照小城的标准,35岁以上应该算是中年人了。
送我们去瀛洲镇的滴滴司机,是1990年代中前期的中专生,毕业后分配到绩溪县缫丝厂上班,不久就选择买断工龄下岗了。安徽南部养蚕缫丝的历史很长久。我们在瀛洲镇吃中饭时,饭店老板娘30岁刚出头,还记得小时候养蚕的种种辛苦。养蚕要日夜不断地添加桑叶,必须睡在蚕房旁边,有些蚕爬进人的卧室,就在那里结了茧。但和中国曾经的丝绸业中心长江三角洲一样,现在绩溪已经没人养蚕了。
送我们去伏岭镇的出租车司机是女性。我一生中见过的人当中,数她对自己的生活最满意——没有之一。她就住在酒店背后的村子里,是家里两个女孩中的老二,丈夫入赘,所以至今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老人承担家务,孩子也由老人照料,她的生活和未出嫁之前没有什么大的分别。开出租车时间自由,有自己的营运牌照,她感觉别无所求。她的父亲和祖父是新安江水库移民。
送我们去临溪镇的滴滴司机本来是乡镇卫生院的医生,不知道为什么改行做了滴滴司机。他对各种数字信手拈来,比如绩溪县“七普”人口数(常住人口13.88万,比五年前“六普”时下降11.11%),空荡荡的工业园区里有多少家企业,绩溪通高速公路的年份,以及不同年代里从绩溪到杭州需要耗费的时间。对他提供的数字,后来我通过其他渠道核实,大部分都是正确的。
我想每个小城里生活的大多是这样的普通人。但要了解普通人并不容易。普通人的生活方式,普通人的情感,普通人的选择,当然是可以类型化的,但类型之中,又有数不清的细节差别,并不因为你也是普通人或者有足够同理心,就能真正体察——实际上,也没人抱有这样的期待。
当然,李灶明可能是个例外。
我是刚到绩溪那天下午遇到李灶明的。他一手抱着一只瘦巴巴的小猫,一手拿着鞋刷子,在来苏桥下给猫洗澡,一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白色哈巴狗,一摇一摆地跟在他身后,看它的毛色,好像是在排队。猫惊恐地在大手上挣扎,几个年轻人觉得有趣,围过去看,结果猫趁机溜走了。李灶明无奈地哈哈笑起来。
李灶明的普通话不太容易懂,但非常善谈。我们刚问了几句来苏桥的传说,他就介绍起自己来,邀请我们顺道去他家。其实我们刚刚才路过他家。距离苏桥上游几十米有一座公路桥,桥头紧靠河堤的地方,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就是他的家。院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被河两岸新建的商品房、特别是高层电梯房包围着。因为地基低,出了院门就是桥头公路的路基。路基铺了花砖,有人在花砖的中心孔里种了玉米和黄豆。玉米一人多高了,我们路过的时候拍了几张照片,院子里有人进进出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主人家。
因为想趁晚饭前的时间去绩溪博物馆看看,我们打算第二天再去拜访。但李灶明执意让我们跟他一起回去,盛情难却。后来我们才弄明白,第二天他要回老家金沙镇给核桃树除草。
李灶明是个弹棉花的手艺人,今年66岁。幼年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所以他是跟着祖父母长大的,不到13岁,就开始跟浙江师傅学弹棉花。李灶明1992年开始外出打工。弹棉花是季节性的工作,一般是从中秋节弹到过年,不弹棉花的时候做过各种零工。2002年在绩溪县城边买了现在住的小院子(当时还不在县城的范围内)。院子面积不小,240个平方,当时只花了两万块钱。这样算起来,李灶明在县城定居有20年了。老家在金沙镇中坞村,土地很少,他小时候全村240人,只有23亩水田。之所以记得这个数字,是因为他从15岁开始,在生产队当了20多年会计,后来又当了30多年队长。
弹棉花还是李灶明的主业。现在睡棉被的人比以前少,弹棉花也不全靠手工。说着他站起来,戴上口罩,开动机器,给我们演示怎么把棉花压成大片。一包棉花230公斤,李灶明一年要用5到6包。我问他收入多少,他笑笑,说常见的八斤棉被,收费165元,虽然便宜,算下来一天也可以挣100元。在他这个年龄是个很不错的收入。年轻人在本地工厂上班,工资不会比李灶明的收入高多少,何况,在他老家的山上还有500棵核桃树。除了除草和收获,核桃树平时不怎么需要照应。
靠弹棉花和打零工,以及为数不多的种植收入,李灶明给三个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大儿子的房子,108个平方,总价42万。是七八年前的价格,目前可能翻了一倍。三个儿子有两个在县城工作,余下的一个在外地上班。李灶明为自己辛苦所得的一切感到极为满足和骄傲。他当然有理由这样。
这个家族所取得的成就并不惊人,但很是让人佩服。社会学家会称老李这样的人为“底层精英”。李灶明说,在县城安家之后的10年里,他和老伴连一块豆腐都没有买来吃过。除了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正规教育,他的头脑、见识、专注程度和延迟满足的能力都超过一般人。他尽可能地扩大收入的来源,同时做好几份工作,通过合理分配时间和劳动力,使其收益最大化。胡适说他的乡人是“徽骆驼”和“绩溪牛”,大抵就是这些底层精英身上所具有的品质。
这也许不是山民普遍具有的品质,但缺少土地迫使人们流动到手工业和商业领域中去寻求生存机会,是极为普遍的经历。绩溪县志载有当地各种民谣,第一条就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至今仍然是当地人的口头禅。皖南各县聚族而居,宗族转而成为为手艺人和生意人提供信息和融资的社会支持网络。徽商作为商帮就是这样崛起的。商业收益的一部分流回乡村,通过修建和维持宗祠、书写族谱、设立村塾、倡导科举、修桥铺路、表彰节妇等公共事业,赋予外出经商以伦理含义,最终在外界和故乡之间,形成了物质和文化意义上的循环。
因为有这个循环的存在,历史上徽州举业也特别兴盛。宋朝以来的政商学界,都有许多此地人士(当然还有盗匪)。甚至连当代文化旅游业,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加入了这个循环。位于瀛洲镇龙川村的胡氏宗祠,是绩溪最著名的旅游景点。胡姓在绩溪一带是地方望族。本地胡姓名人,最近300年中最受人瞩目的有16世纪的胡宗宪、19世纪的胡雪岩和20世纪的胡适,正可以代表这个政、商、学的格局。他们的事业当然都是在绩溪以外完成的,但在本地尚有许多遗迹,也是旅游广告上的重头戏。
(本文作者夏佑至系作家,著有《蒙尘记》、《上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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