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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与父亲聊天的记忆
父亲军人出身,是一位健谈而又固执的人,这样的性格对于人世间原本困难的父子间沟通简直是雪上加霜。1929年出生的他有着旧时代与新时代交织的复合烙印。例如,他对子女的婚姻从来都反对包办,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他又对我们要求苛刻,女儿还好一些,儿子犯了错就罚跪。打牌这种日常娱乐活动在我家是禁止的,父亲直接声明这是在浪费生命。除了过年初一到初五,一家人聚在一起才能欢畅地打牌。初五过后,打牌就要偷偷摸摸避开他,好像犯罪一样。或许这也是我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我在家最小。印象中,父子间从来没有过于亲密的肢体语言,父亲似乎一直刻意和我保持距离。我后来问过我娘,她却告诉我,在我小时候,父亲抱我最多,出去串门聊天都要抱着,只是我小,不记得而已。我和父亲真正意义上的聊天,大概在我十二岁开始的。在此之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对我的训诫。十二岁要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我的小学成绩一直平淡无奇,家里墙上贴满了姐姐们的奖状,我一张也没有。这导致父亲一直担心我考不上初中。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年小升初是整个驻马店地区统考,考了很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我平时偷偷读的那些没用的闲书在关键时刻拯救了我,竟然考了镇小学的第一名。这远远超出了父亲的预期,也从此改变了他对我的态度。从此之后,我发现,我大致可以平等地和他说话了,甚至是顶嘴的时候,父亲都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并不像之前一样大发雷霆。十二岁,正是一个人性格养成的转折点,父亲的变化,让我猝不及防,性格中叛逆的一面毫无节制地迅速膨胀,我很快就成了学校远近闻名的“刺头”了。
父亲和我讲得最多的是家史。我家祖辈世居中原,是中医世家,又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南迁,家族流传下来很多的传奇。春节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父亲就会给我们讲这些故事。有时天气晴好,一家人会到村口的麦田挖荠菜,挖到了地头,父亲会和我们枕着田埂讲家史。天空白云苍茫,刚刚在春风中发出来的草散发着特有的清新气息。父亲讲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很容易将我带入到家族故事的历史现场。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些春日的原野上,一个家族历尽千辛万苦流落到此地的无奈与悲欢。我有一个写家族史的设想,去年在老家和姑姑聊了一整天,意外地发现,她知道的其实还没有我多,而这些都是父亲当年和我一遍又一遍讲过的。
春节后,东风一日高过一日。这个时节父亲会带着我们去采一些豫南当地出产的中药材,例如茵陈。茵陈是有时令界限的,一月茵陈二月蒿,过了三月当柴烧。沿着村南的河堤,我和父母,有时候还有邻居,一边采药,一边聊天,父亲会告诉我们什么样的茵陈成色好一些,以及茵陈的功效,还有中医历史上与茵陈有关的逸事。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只有倾听的份儿,任由他将我从中原腹地闭塞的乡村带进另外一个广阔的新世界,享受着好奇心旅行途中旖旎的风光。他无法知道,屠呦呦后来在2015年因为对青蒿素的研究而获得诺贝尔奖,这时候他已经离世有四年多了。
初三的时候,我突然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文学写作。父亲也喜欢写写画画,还是我们县美协的主席,他对我的狂热似乎没有觉察。我和几位同学创办了“春松文学社”,在钢板上刻蜡纸,半夜翻窗户溜进教务处印刷室偷偷油印我们编排的报纸;而另一边,同学们为中考而挑灯夜战、你追我赶。文学社四位骨干的成绩排名在班级的前几位,估计这让班主任怒不可遏。狂热在现实面前往往会头破血流,期末一拿到试卷我就懵了,一大半的题目做不出,这怎么有脸回家呢?果然,成绩出来后,班主任就迅速出现在我家家访了。父亲一边陪着笑脸感谢老师,一边老泪纵横。班主任走后,我预感到父亲会对我严惩。可是,父亲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还是希望你能把学习搞好吧”,然后就转身出去了,边走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这大概是我和父亲最简短的一次聊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父亲似乎也不想听我申辩什么。这一次谈话影响了我的一生。年后我收起了全部的狂热,钻进了题海书山。父子再见面也是沉默寡言,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了。
工作后和父亲聊天聊得很少,就像两条平行线,相互知道对方存在,却又时刻避免交叉。后来到了外地工作,每周会和父母打一次电话。通常和娘电话都是欢声笑语,而轮到父亲讲话,说不到几句就会有争吵。后来娘说父亲对此很不满,感觉我们偏心眼,对他不公平。我知道后也告诫自己,再打电话要对父亲言语温和,不要争辩是非。可每次的结果差不多都是一样,放下电话就后悔还不如不打电话,惹他老人家不开心。以娘的观点,我和父亲是一模一样的性格,认死理,不服输,两个人遇到了自然就是硬碰硬,打铁一般。
和父亲最后一次聊天是2010年圣诞节的夜晚。他病情加重,我在医院陪护,顺便和他闲聊一些我工作中的烦恼和收获,父亲默默地听着,很少说话,只是时不时让我用棉签蘸着温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一个健谈又固执的人,无法说出更多的话,甚至无法清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让他很无奈。半夜,他忽然睡醒了,盯着我看了很久,告诉我他对自己的一生很满意,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我并没有多想,还安慰他病好了带他去世博会中国馆好好看看会动的《清明上河图》。父亲听了很好奇,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躺在那里,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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