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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调音师幺传锡:不要赞美怜悯,“和你们一样”靠本事吃饭
3月20日,他的导盲犬奥斯卡跑丢了,在离他不到30米处。他报警,通知家人,在狗友群里求助附近的居民帮忙寻找。做完这些,他就只能干等着。光天化日之下,独处于黑暗的幺传锡意识到,奥斯卡不见了,身为主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在焦急和自责中等了四个小时,他等来了好消息。一位狗友在一间旧民房处找到了奥斯卡,跑出范围仅500米。
“毛主席曾经说过,‘盲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幺传锡不知道这句话的具体涵义,但他确确实实体会到了作为盲人而不自由的痛苦。
即使是他——一个被认为幸运的盲人。
3月21日,幺传锡带着奥斯卡去客人家调音。宿命与改变
3月18日上午,微雨,住在深圳南山的幺传锡撑着伞,背着工具箱,去给附近一家住户调琴。
进了屋,幺传锡随女主人来到钢琴边,这双摸过几千台钢琴的手,只摸了一下,就叫出了这台钢琴的牌子和型号。他摸索着把琴盖掀开、放好,拿出工具,开始工作。
作为一名从业8年的高级调音师,一台钢琴88个琴键,200多根琴弦,8000多个零部件,它们每一个的位置、形状,早已刻在了幺传锡的脑子里。也有客人质疑“你这样能调吗?”他总是不卑不亢地解释,用手艺打消他们的疑虑。
幺传锡凝神调音,表情严肃专注。他一手在琴键上敲音,一手用工具调弦,嘴唇紧闭,侧耳凝神,弹个十几下,一根弦就调好了。约摸一个半小时后,他调完了所有的琴弦。女主人试着弹了一首久石让的曲子,明快的旋律在屋里流转,幺传锡一直严肃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笑容。
一台年久音散的钢琴,经他手一调,发出了标准、紧凑、和谐的声音,弹出的旋律悠扬动听,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刻。
很多人说幺传锡是一个幸运的人。因在他31岁的人生中,做过两件重要的事情,获得了“有眼睛”的主流社会的关注。
22岁时,他顶着所有反对的声音,放弃推拿,改行学钢琴调律,成为了一名稀缺的盲人调音师。
30岁时,历经四年等待,他迎来了家庭新成员“奥斯卡”——这是深圳第一只、广东第二只、全国第106只导盲犬。
1986年,幺传锡在山东聊城出生。四个哥哥姐姐都健康,唯独他生下来看不见。
他从小听人家叨唠自己的眼睛,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记得跟着小伙伴跑,总是磕磕碰碰。直到小伙伴都去上学了,他也吵着要上学,父母说,你眼睛看不见,怎么看课本?怎么写作业?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不服气,让姐姐带他去学校。一开始藏在姐姐桌子底下听课,时间长了,就“明目张胆”地坐在旁边听,有时也回答问题,别人答不上来的,他能答对。教语文的男老师挺喜欢他,评价说:这孩子心灵。
要是没有这位语文老师,幺传锡也许会像很多盲人一样,无法接受教育。他清楚地记得那是1995年的夏天,他正在吃早饭,语文老师兴冲冲地踩着单车上家里来了,宣布聊城有了第一所招收盲人的特殊教育学校。
第二天,父母便带着幺传锡去报名,可惜来晚一步,学校已没有名额。他急了,在地上打着滚哭,有人建议父母去给校长送礼。校长说今年实在负担不了,全校教盲人的老师只有两个。
等到第二年,10岁的幺传锡终于有学可上了。他学得很认真,数学能考99.4分。他把寒假作业带回家,逢人便说:“我也有作业了,我也能写作业。”他觉得,自己也跟大家“一样了”。
在潍坊初中毕业后,他又去了济南读中专,跟大部分特教学校一样,针对盲人只有“中医推拿”一个专业。
推拿、算命、乞讨是中国盲人的三大传统职业。老师常跟他们说:“你们踏踏实实学按摩,将来能找碗饭吃,除了这个,你们还能干什么?”
但他打心底里不喜欢按摩。中专毕业后,他辗转多地,按摩店换了一家又一家,总是静不下心来,归根结底是对这份工作不热爱。
2005年,幺传锡从广播里听到中国第一位女盲人调音师陈燕的故事,才知道原来除了按摩,盲人还可以有别的选择——钢琴调律。
幺传锡从小喜欢音乐,一直是班里的文艺骨干,会吹葫芦丝、萨克斯。他18岁第一次接触钢琴时,就喜欢上了这种乐器。他用手细细摸,轻轻弹了两下,哦,原来这种像桌子一样的东西就是钢琴,原来钢琴的手感是这样的,原来钢琴不用插电,原来钢琴没有电也能发出这么浑厚的声音。他觉得太神奇了。
按摩常常一天上十几二十个钟头,按到手脚酸痛,工资只有一两千。他在气味浑浊的按摩店里想,难道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2008年9月,北京盲校钢琴调律培训班学员合照(幺传锡第二排左四,妻子阿英第一排右二) 采访对象供图2006年,幺传锡第一次打电话给北京市盲人学校,这所创办了全国第一个盲人钢琴调律专业的学校,当时只针对市内招生。他没有死心,一直与北京盲校的老师保持联系。2007年夏天,终于等来北京盲校将面向全国招生的消息。
2008年初,他被告知一年学费8000元。上哪儿去弄这笔钱呢?自从他透露了转行的想法,所有人都觉得很不现实。有个老师甚至在背后说他是个失败者,按摩不学好,搞些不切实际的。家人也不支持,他去找已成家的大哥借钱,没借到。他妈劝他,不想做推拿就去算命。
幺传锡不服气。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踏出这一步,如果因为钱的问题就放弃,他会遗憾一辈子。
他整天为学费发愁,“太入迷了,太想要得到(这个机会),什么方法都想去尝试”。听的电台节目里来了个银行行长,他就莽莽撞撞打给电台,请求在银行办理助学贷款。银行拒绝了贷款请求,却给他捐助了6000元,幺传锡总算把学费凑够了。
很多人说他幸运,他不否认,但他觉得自己至少敢于尝试。身边很多盲人其实都不喜欢按摩,都想转行,但只有他实施了。
对他而言,放弃按摩,意味着只能走钢琴调律这条路,万一失败了,“就只能在农村里苟延残喘地过下半生了”,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抱着这样的决心,幺传锡于2008年9月奔赴北京盲校,与其他13名学员进行了一年的训练。
幺传锡通过语音读屏软件使用手机。盲人家庭
在那里,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阿英。
阿英在班里爱打扮,经常被老师说“臭美”,他就跑到人家座位边,想摸摸她的样子。盲人主要靠“听”和“摸”认知事物,在他们之间,“摸”是一个很正常的行为。
幺传锡不知何为美。相识9年,妻子谈起记忆中自己的模样,转头对丈夫喊了一句:“幺传锡,美女哦!”他听了就笑:“有多美?”他不止一次听人赞叹妻子年轻时的美丽,但还是无从想象。
女儿在看妈妈年轻时的艺术照,很多人都说她遗传了妈妈的长相。当年班里14个学员,有四对情侣,他们是最不被看好的一对,因为两人都是全盲。但最后另外三对都分了,只有他俩结婚了。
盲人结婚是一大难题,单身者居多。很多盲人希望至少能找低视力者,而低视力者则会希望找健全人。但由于交际圈封闭,盲人的朋友大多是盲人,对象也大多只能在圈里找。幺传锡说,残健结合在外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中国,盲人找盲人更现实,“一个健全人找盲人可能会顶着巨大的思想压力。”
阿英是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纪失去光明的。那年她26岁,长得漂亮,在银行工作,组建了幸福的家庭,与家境不错的丈夫,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1998年冬天,阿英站在银行的玻璃门前,望着外面,突然看到眼睛中间“啪”一下,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血点。去医院检查,说是眼底病,要住院。
接下来两年,病情反反复复,眼底出血时,看不见,血化开了,又能看见。父母带着她四处求医,一边治疗,一边恶化。直到2000年,她彻底看不见了。她形容那两年就像打仗一样,打到最后不行了,“就认输了”。
比失明更让她心冷的是前夫的背弃。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那天,阿英刻意穿得漂漂亮亮的。最后签字时,她签不了,前夫就“迫不及待”地捏着她的手,赶紧去摁那个手印。她觉得真可笑。
离婚后,前夫把儿子带走了。2008年,阿英由妈妈带着去学校看儿子,儿子躲着不见,跑了。自此她再没见过儿子。
多年后接触到盲人圈子,她发现每个后天失明的人背后都有一段伤心往事,不乏像她这样被伴侣抛弃的例子。她认识四对夫妻,都是其中一个后天失明,结果有三对都离了婚。
26年的光彩生活戛然而止,阿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她在家待了六年,“门都不敢出”。即使在家这样熟悉的环境,也如同丧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她迷茫,恐惧,无力,拼命想睁眼看看,就是睁不开,就是看不见,就是走不出这黑暗。
直到2005年,阿英遇到了一个大着肚子的盲人,深受触动,她完全无法想象,一个盲人怎么怀孕?怎么照顾孩子?她第一次有了走进盲人圈的想法,别人可以好好过日子,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开始参加残联的活动,学会了定向行走,也慢慢学会了以盲人的身份重新走入社会。遇到幺传锡后,她甚至重新对生活有所期待。
但对于生孩子,阿英依然顾虑,父母也反对,怕遗传,也怕不好照顾。幺传锡坚持要生。如果有遗传病史的话,能不生就不生,生了也是给国家添麻烦,但两夫妻都没有这个情况,幺传锡觉得可以生,“毕竟有了孩子家庭才完整”,将来老了也有个寄托。
2011年,“小甜甜”出生了。阿英第一时间问医生,听说孩子眼睛正常,她才放下心来。当时还在琴行上班的幺传锡听到消息后,激动得连招呼也没跟老板打,就让同事领到医院去了。他摸着女儿的小手,听着她哇哇地哭,无比欣喜,无比感恩。
幺传锡曾幻想,女儿慢慢长大,她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陪着爸妈在林荫道上散步。
3月17日,幺传锡接女儿放学,这是过完年第一次接,女儿不愿让爸爸接送,嫌他太慢。其实幼儿园只离家1200米,有奥斯卡领着,过三个路口、一个红绿灯,拐三次弯,十分钟就到了。但很多时候,他们对女儿的成长、教育无能为力。
孩子生病发烧,他们急得团团转,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送医院。上幼儿园,老师说孩子学了大人的习惯,什么都要摸一下,要纠正她,可是他们看不见,要怎么纠正?女儿成绩不好,总是不好好写作业,他们无法辅导,也无从监督。
最怕是女儿像奥斯卡一样走丢。有一天傍晚回家路上,“小甜甜”突然闹别扭,一生气甩手跑了。他和妻子追不上,怎么喊都没用,两人“吓坏了”,生怕她被车撞被人拐。他们摸着黑走回来,心急火燎地一路问人。岳母赶过来,一下就把人找到了,原来女儿就在楼下的摇摇椅上坐着,就在他们眼皮底下。
除此之外,这个家庭与其他家庭并无两样。夫妻一外一内,一搭一唱,偶尔拌拌嘴。孩子淘气,又懂事孝顺,会念着给爸妈买东西。爸爸管教孩子,妈妈出面维护,爸爸就怪妈妈,“一管你就护,真是拿你没有一点脾气”。一家三口去公园散步,不让孩子走远,每隔两分钟就要确认孩子的方位。父母宠孩子,要什么就尽量给她买什么。孩子不经意间会向外人炫耀爸妈的好:“我妈妈可会做饭了!她从不切到手。”
像所有父母一样,幺传锡夫妇对女儿的将来,也有未雨绸缪的期待和担忧。
阿英对女儿说,长大以后,要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一定要独立。幺传锡则为女儿的学习发愁,他不要求最好,但也不要最差,“你爸爸我都没有倒数第一过”。他打算攒钱给女儿买台钢琴,培养兴趣,开发智力,也给女儿请个家教,好好把成绩抓一抓,起码别人都会的东西,自己也得会。
“你只有随大流,才能不被这个社会淘汰。”幺传锡认真地说。
3月18日,记者在公园给幺传锡一家拍下为数不多的合照。出行困扰
过去二十多年,幺传锡一直在努力融入主流社会。
他争取到了教育机会,从事喜欢的工作,结婚生子买房。他玩微信,发朋友圈,关注时事,打滴滴,出门不带现金,都用线上支付。人们常常看他耳朵贴着手机,听着读屏软件2倍速的语音提示熟练操作,在10秒内打开了支付宝扫码收付款页面,觉得惊奇不已。他最近还在学音频制作,准备搞个自媒体电台。
3月18日,幺传锡用支付宝扫码收款。考虑到对方是邻居,他只收了200元,比平时少了一百。这些别人都在做的事,他也能做到,唯独出行问题始终不如意。
幺传锡在深圳三家琴行工作过,老板都不肯让他上门调音,收入因此少了大半。他一直渴望拥有一只导盲犬,然后辞职自己单干。
2012年初,幺传锡听说大连导盲犬培训基地可免费申请导盲犬,立即致电办理。导盲犬的培训成本非常高,一只要花费12-15万,淘汰率高达80%,该基地自2006年成立至今只培训出118只。而我国有超过1700万的视力障碍残疾人,其中500多万盲人。
足足等了四年,幺传锡才排上了号。当时深圳还有另外两位申请者,大连基地派了两名工作人员来考察,申请者是否具备使用导盲犬的条件,最终只有幺传锡率先通过了考核。
这大概跟他的独立出行能力有关。幺传锡刚来深圳时,不忍心老麻烦岳父母,就让他们带着自己认路,把周边路况都走熟了,包括公交、地铁路线。
全盲者大多不能单独出行,像大部分盲人一样,幺传锡的妻子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每次出门都要“发好大的愁”。
当年北京盲校14个学员,最后从事钢琴调律的人只有两三个,“主要还是因为出行问题。”
根据幺传锡的自身体验,很多城市的盲道修得并不规则,有时候在地铁站沿着盲道走,根本到不了站台。“其实脚踩在盲道上,我感到很踏实”,但他也不敢走太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着走着就撞上了。他每天经过的派出所门前那条盲道,就老停着好多车。
在深圳,盲人等公交也很尴尬,每次不知道哪路车进站,问人也并不总是管用。有一次他听见有车进站了,便跑上去问司机,发现不是自己要坐的车,正赶紧下来,那一刹那,突然开过来另一辆车,把他夹在两车之间,几乎动弹不得。
《深圳市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规定,公共汽车应逐步设置供候车的视力残疾人识别车辆线路的提醒装置,但实际上大部分公交车都没有安装。“我们家聊城小城市都有,为啥深圳还没有?”
深圳的红绿灯大多没有过街音响提示,因此大部分时候,幺传锡只能凭靠感觉来过马路。人多时,跟着人流走。人少时,根据有无车辆通行的声音来判断。有时走到一半,信号灯会突然变红,他曾几次差点被车撞上,盲杖被轧弯了好几根。
“盲人为什么不愿意出行?因为盲人出行一次,就是冒一次的生命危险。”他说着突然有点激动。
有了奥斯卡之后,出行情况有所好转,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依然让他苦恼。奥斯卡是深圳第一只、也是目前唯一一只导盲犬,这座以“开放前沿”著称的城市,尚不能完全接受导盲犬。
去年9月,幺传锡带奥斯卡在深圳第一次搭公交车就被拒载,他告诉司机,这是导盲犬,法律有规定,导盲犬可以坐车。“谁规定也不行!我们公司规定不让狗上车。”司机撂下这句话,把门一关,油门一踩,走了。
幺传锡向深圳市交委投诉,在当地媒体的报道中,交委随后向深圳多家公交公司下发了“放行”通知。目前他坐地铁已不成问题,周围常坐的公交车基本也不阻拦了。但其他公交路线,他没有把握。
3月21日,幺传锡带着奥斯卡从外面调琴回来坐公交,被司机和乘务员出言阻拦,问他们是否有受到上级通知,对方声称从未收到过通知,幺传锡自顾自往里走,靠窗坐下,奥斯卡随即趴在地上闭目休息。
3月21日中午调音归来,幺传锡和奥斯卡坐公交回家,上车前,他们被司机阻拦了一下。在记者跟着他出行的几天里,这种“拒绝”不时发生。常去的中山公园一开始也不让进,他投诉过后,大部分保安都不拦了,唯独有一个年纪较大的保安,每次都要说几句。他尝试带奥斯卡去超市,又被保安拦下,他解释了几句还是说不通,扭头便走,不愿纠缠。被拒绝太多次了,他每次都要解释、争辩、抗议,感到心累。
幺传锡带着奥斯卡行走在外,经常招来路人的注视,被偷偷拍照、合影而不自知。所幸,这些各种各样的目光,他都看不见。他感觉到奥斯卡分心了,就扯了扯链子,“你管别人干嘛,好孩子,咱们走咱们的。”
公园里有好奇的游客驻足观看导盲犬。只求平等
采访期间,记者与幺传锡并肩而行,时不时会提醒他身边的障碍物,他总是低声应着:“知道,我知道。”似乎急于摆脱被照顾的角色。
即使是他这样自尊自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盲人在这个社会是弱势群体。
幺传锡说,他十几岁时曾拿了张崭新的100元去买东西,老板说这钱是假的,过了一会儿把钱递回给他,他一摸就知道钱已经掉包了,换了一张半新的假币,但没有证据,他也不敢质问。
阿英失明后请过钟点工,家里的东西,钟点工想拿就拿,经常当着她的面,把冰箱里的水果切一大块,直接拎走了。
2009年,幺传锡带着妻子去济南看眼睛,在酒店投宿,前台登记开了房间后,酒店老板突然跑过来,把他们轰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让盲人住。
幺传锡为什么更喜欢用网约车,就是因为搭出租车经常被狠宰,“人家一看是你是盲人就漫天要价,你看不了表,司机说多少就多少。”
他常常感到愤怒,为什么会这样遭人欺负?
他也抗议过。上小学时,学校组织学生去踏青、旅游,独不让盲人同学去,他站出来抗议,第二年的校外活动所有人都可以参加了。
街道残联专职委员在群里发通知,有时不考虑盲人的情况,直接发一张读屏读不出来的图片,把这个问题一反映,倒被嫌弃“事儿多”。
他妈也觉得他爱争理。比起外人的歧视和坑骗,家人有意无意的言行更让他难过。
幺传锡一家租住在深圳南山区一栋旧工厂宿舍里,除了隔壁的女儿同学家,与其他住客并无交往。小时候,幺传锡父母经常吵架。他印象最深的一次,父母吵完之后,他在屋外玩耍,父亲在屋里睡觉,母亲收拾行李,带着四个哥哥姐姐去姥姥家了。他当时年幼不懂事,没想太多,只是很疑惑:“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后来长大了,想明白了,在那个父母吵到分居的时刻,母亲只带着哥哥姐姐离开意味着什么。
14年前,亲大姐结婚,谁都可以去,就他不能去,一家人为此吵架,大姐最后让他别去了。
阿英也是因为跟父母有隔阂,才分开住的。失明后,父母为了照顾她,费尽心力。但具体到生活,父母作为健全人,终究不能理解盲人。尤其生了女儿之后,她关心则切,凡事都要过问,母亲有时便不耐烦,认为不被信任。其实她只是因为看不见,太想知道女儿的情况罢了。
阿英觉得父母还是在拿正常人的思维去想象盲人,他们会经常责怪,怎么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呢?“你们在说我之前,把眼睛蒙上,自己也做一遍,你做得比我好,再来教训我。”
上个月,有家电视台来拍他和奥斯卡,对方提出让奥斯卡帮他拿报纸的拍摄要求,幺传锡觉得很无语,“我根本看不了报纸啊!”
女儿一岁半就很会走了,他们出门就把围巾的一端栓在她腰上,一端手里握着,“像遛小狗一样”。
路人甲看到说:“这么小就要领着爸妈走路,好可怜。”
路人乙看到说:“这么小就能领着爸妈走路,好厉害。”
这样的话幺传锡听过太多了,有人说他看不见,多可怜,有人说他看不见,还能工作,多厉害。
他讨厌被人同情,自己活得好好的,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也讨厌被作为励志的榜样。他曾参加电台的主持人比赛,评委说他能来参加比赛,“好勇敢好坚强好了不起”,然后给了他一个特别奖。
“坚强”“勇敢”“自食其力”“自强不息”,健全人总是把这些词加冠在他头上,在他看来,这种夸赞反而是一种歧视。他只希望凭实力获得认可。
2010年,他刚来深圳,去琴行应聘调律,老板却让他站柜台,吸引人的眼球,一个月800元。五年后,他无意中发现,琴行用他的照片在网上做宣传,标题为“爱心企业给了他一片蓝天”,意思是琴行录用他是在献爱心。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对老板说:“我能来这里,是靠本事吃饭的。”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有缺点,我跟你们是一样的。”他不要谁的赞美,也不要谁的怜悯,他只希望被平等相待。
阿英从看见到看不见,两种生活都体验过,以前是“看”着做事情,现在是“摸”着做事情,“只是方式不同,结果都是一样的”。
幺传锡调音回来,奥斯卡热情迎接主人。光明与自由
幺传锡一直具有很强烈的独立意识。他10岁离家寄宿学校,一直由家人接送,19岁中专毕业后,去济南找工作,坚决不再让家人陪同,父母不答应,他反问:“你们能陪我一辈子吗?”
对盲人而言,天底下最困难的事情,就是第一次单独出门远行。他在济南下了车,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四周全都是人,“好多人在讲话”,但都与他无关。
他背着行李,立在人流中央,彷徨,无助,焦虑,胆怯,迷茫,如同辽阔的黑洞,没有尽头。
他有点后悔不让父母跟着了,又强迫自己必须克服。只有克服内心的恐惧,才能真正独立。
如今,幺传锡出行有奥斯卡相伴,但导盲犬的帮助毕竟有限,他不能太依赖导盲犬。人的眼睛比导盲犬更能带给他安全感,他也不能依赖人。
幺传锡调音时,奥斯卡在一旁安静等着。在生活中,他很少找人帮忙,几乎从不申请义工服务,也不止一次地劝诫妻子,不要凡事都依赖爸妈,“爸妈能陪你一辈子?”孩子也不可能一直守在身边,早晚得自己独立生活。
小时候,他羡慕小伙伴骑自行车,自己也想骑,胆子又大,就偷偷学会了,在村子里骑,“我骑车技术可高了!可以单手扶把,也可以载人。”今年春节回家,他还用电动车载着妻女在村里骑了几百米。
幺传锡天生活泼好动,他喜欢赛车,喜欢冲浪,喜欢一切有速度与激情的运动,却偏偏看不见。因为看不见,更因为世俗对盲人的偏见,很多想做的事情做不了,是他感到最不自由的时候。
他无数次做过同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人在骑自行车,从家里出发,骑到很远的地方,骑得又平又稳,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种感觉特别舒服,以至于梦醒后依然回味无穷。
他还梦见过自己在一辆无人驾驶车上,车里有一个触摸屏,用手一摸还有语音提示,他输入自己要去的地方,按下出发键,车子便缓缓地启动了,行驶在宽敞的马路上,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充盈胸间。他心想,这下可好了,终于不用麻烦别人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情。自由真好。
自从做了这个梦,幺传锡一直很关心无人驾驶技术。他希望能发明一种传感器安装到自行车的手把上,哪一边有障碍,哪一边的手把电流就强一点,让盲人也可以在城市里骑自行车。他相信不出20年,科技的发展必定可以让盲人像健全人一样行动自如。
幺传锡向往科技,妻子则更多地寄希望于医疗的进步。当年医生说她患眼疾,跟免疫力低下、不注意饮食作息有关,所以她现在吃一种营养餐,想把身体调养好,期盼以后有机会把眼睛治好。其实她的眼球已萎缩,几无可能复原,但她始终没有死心,复明的想法一直潜在心里,时不时就要冒出来一下。“我每天都在想,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看见。”
阿英还希望通过吃营养餐来减肥,恢复到以前的身材。失明前不久,她买了一件浅绿色的毛呢大衣,失明之后因为吃药变胖,就再也没穿过,一直在衣柜里珍藏着。她最近拿出来穿,扣上了纽扣还是有点紧,她扯了一下衣角,念叨着肚子上的赘肉。
蒸好一笼包子端出来,阿英请记者帮忙拍张照,传给她发朋友圈。阿英体验过能看见的好,便总也忘不了。幺传锡从未体验过,却也时常神往。
每当别人向他描述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的时候,他就想亲眼看看,也为此纠结过好长一段时间。
他曾与朋友泛舟湖上,朋友说这里风景如画,湖面波光粼粼,湖水清澈见底。他想知道,什么是风景如画?什么是波光粼粼?什么是清澈见底?但不管朋友如何细致地描述,他都想象不出来。这种时候,他真的很想知道,视觉带给人的体验究竟是怎样的?
小时候有人曾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黑,他说不知道。那人说:“你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这就是黑”。他还是不知道。他能感知到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却想象不出来它们各自的样子。
3月18日11点,他调完琴出来,雨停了。
“出太阳了吗?”他问记者。
“没有,现在还是阴天。”
走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这儿有阳光了?”
“没有,太阳没有出来。”
走了一会儿,他又嘀咕起来,“好像是出太阳的感觉。”
“没有出太阳。”
“那哪里来的热度?”
记者向他解释,有一种天气介于阴晴之间,太阳被云挡住了,但整个天地还是非常明亮。
“如果太阳真的出来了,我们是有倒影的,但是现在你看,我们没有倒影。”
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回家后,他跑到阳台上唱起了歌:“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他只会这两句,对着无垠黑夜,反复唱了好几遍。
记者问他假如有了光明,最想做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说:“最想看看女儿的样子。”
幺传锡说,只有他们两个时,奥斯卡“特别听话”,走得“特别好”。-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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