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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德国的贵族们何去何从

陆大鹏
2017-05-07 10: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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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0年,普鲁士打败法国,完成统一德意志的大业。1871年1月18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巴黎凡尔赛宫镜厅正式登基为德意志皇帝,第二帝国建立了。为了区分962—1806年的“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1871年建立的帝国被称为“第二帝国”。

第二帝国版图

新帝国的组成相当复杂,是若干德意志诸侯与统治者的“联邦”,共有26个邦国(Staaten),包括4个王国:普鲁士、巴伐利亚、萨克森和符腾堡,6个大公国、6个公国、7个侯国、3个自由汉萨城市(吕贝克、不莱梅和汉堡),此外还有1个帝国直辖领地(阿尔萨斯洛林)。在其中,普鲁士王国占据支配地位。

第二帝国下属的各邦国

对于广大贵族来讲,第二帝国的建立似乎开启了一个美好的新时代。因为这个帝国似乎对他们特别有利,首先因为普鲁士政权对贵族友好;在新帝国,贵族享有不计其数的特权和法律上的特殊地位;在普鲁士和第二帝国,军队的突出地位也意味着贵族有很多机会在军界飞黄腾达;德国成为欧洲主要的大国,国际地位大大提升,也意味着在外交界会有很多空间给贵族们施展拳脚;帝国的宫廷也为贵族提供了许多就业机会和上升机遇。

不过,这段时间也恰逢德国工业化与城市化一日千里的时期,这对以土地和农业为主要财富来源的贵族来说,可不是好消息。资产阶级的快速崛起、咄咄逼人的攀升和他们的专业化技能,让贵族遇到了强劲的竞争对手。在公务员体系里,尤其是与法律、财政等技术领域相关的体系里,贵族的特权不足以保障他们一定能获得并保住职位。雄心勃勃的资产阶级,逐渐成为各领域的主宰者。

走进新时代的贵族地主

此时,在贵族的传统经济领域——农业,小部分贵族还能够维持住自己的经济地位,甚至发财和提升自己,并扩大自己的庄园。不过从全德范围来看,贵族地主的经济发展有很强的地域性。比如在德国南部和西南部,贵族庄园一般比较小;大多数大庄园都在易北河以东。比如在西里西亚,甚至迟至1925年,还登记有53座面积超过5000公顷的贵族庄园,甚至还有23座超过1万公顷的大庄园。在19世纪后半叶,尤其是在普鲁士,许多贵族试图通过家产信托(Familienfideikommiss)的法律手段来维护和保住自己的地产,并顺利地传给下一代。所谓家产信托,就是以法律手段规定家产(一般是土地)永久性地不可拆解,只能作为一个整体传给单一继承人,只有这个继承人能够自由支配土地的产出;即便他负债,也不能转手土地来变现。这种手段主要是为了保护家族的财产基础和社会地位,防止家产四分五裂。

各邦国与普鲁士各省的旗帜与纹章

举个大家可能更熟悉的例子,英剧《唐顿庄园》里格兰森姆伯爵的家产,就是因为类似的法律手段(Fee tail,限定继承)而无法传给女儿(因土地和爵位捆绑在一起,不可拆解,女儿不能获得爵位,也就不能继承土地),只能传给一个不认识的远亲。《傲慢与偏见》的本奈特家遇到的是同样的问题。英国的限定继承和德国的家产信托非常相似。不过有意思的是,在英国,限定继承往往是个麻烦;而在德国,贵族一般都非常支持家产信托的体制。家产信托在普鲁士一度被废除,在贵族的呼吁之下,于1853年被恢复。家产信托在德国和奥地利直到1938年才被废除。

《唐顿庄园》海报与剧照

1890年,德国约有320万公顷土地,也就是国土面积的约7%,处于家产信托控制之下。

不过在19世纪70年代以后,由于整个国家经济结构的变化,贵族庄园的农业经济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

在资产阶级看来,容克地主,主要是老普鲁士的贵族地主,大多是些没受过像样教育的反动分子,是德国现代化的绊脚石。在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和社会改革家眼里,贵族地主往往是这样的形象:对自己的土地经营不善,不懂得学习和采纳现代化的农业技术,将土地出租出去而不是亲自经营,过着远远超出自己收入的奢靡生活,一心只想着到宫廷任职,动不动就强调自己的贵族特权,最后常常债台高筑,把自己的庄园搞得越来越差。

贵族地主当然会想办法来保护自己的田产。德国保守党(Deutschkonservativen Partei,1876年建立)农场主联盟(Bund der Landwirte,1893年建立)主要为贵族地主的利益服务。他们向政府游说,要求为地主提供资金补助、减税,并保障较高的粮价。这些措施,需要全国人民为之付出代价,但主要的受益者是贵族地主。马克斯·韦伯说,这些措施是“容克阶级的垂死挣扎”。

当然,也有很多庄园经营得井井有条,在经济上相当繁荣。庄园经济的成功与否,因素实在太多,包括个人才干、精力和机缘等。不过,总的来讲,新时代对贵族地主来说不利。

贵族的事业

在贵族的另一个活动领域——宫廷,情况也是正反都有。越来越多资产阶级出身的官员、学者、经济界人士和艺术家进入宫廷,获得重要的位置;不过贵族仍然在德国皇帝,普鲁士、萨克森、符腾堡、巴伐利亚四个国王的宫廷和其他各级宫廷中占据主宰地位。贵族在宫廷担任管理官员、侍从女官、教师等,并组织、参加和维护贵族的慈善机构。贵族的这些仪式感很强的活动,一直维持到了1918年11月。

在德国统一的三场战争(普丹战争、普奥战争、普法战争)中,普鲁士军队及其军官(大多为贵族)赢得了很高的声望。在普鲁士之外的其他邦国,普鲁士军队被奉为现代化军队的楷模。在第二帝国,军队更是成为全社会的榜样。贵族在军队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对维护贵族的声誉和地位,应当说起到了很大作用。

不过,随着军事的现代化,传统的贵族军官也不得不面临资产阶级的竞争,尤其在炮兵、工兵等技术领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德军有约8000名现役贵族军官,占到整个军官团的30%。在高级军官和将领当中,贵族更是占据主宰地位。举个例子,在第二帝国期间,德军共有33位陆军元帅,全部是贵族,其中不少是帝王、公爵、王子。相比之下,到第三帝国期间,德军的20位陆军元帅中就有埃尔温·隆美尔、弗里德里希·保卢斯、斐迪南·舍尔纳、瓦尔特·莫德尔等七位非贵族,6位空军元帅中有4位非贵族,2位海军元帅都不是贵族。在军事这个传统的活动领域,贵族们的影响力也在逐渐下降。

著名的隆美尔元帅是一个中学教师的儿子

除了宫廷和军队,议会也是贵族发挥作用的主要场所。1871年,帝国议会的议员有40%是贵族,1890年还有31%。而且,在帝国议会的议员选举里,所有男性公民都拥有平等的选举权,跟过去的三级选举不一样。

普鲁士从1849年开始实施三级选举制(Dreiklassenwahlrecht),将二十四岁以上的男性公民按照其纳税金额分成三个等级,纳税最多的等级(多是贵族和大资产阶级)人口最少,纳税最少的等级(多是穷人,不过在特别富裕的选区,一个富人也可能落到第三等级)人口最多。比如在1849年,第一等级占据总人口的4.7%,第二等级占12.7%,余下都是第三等级。制度是间接选举,每个等级选举出数量相同的选举人。所以,前两个等级的选票权重比第三等级大很多。而帝国议会的议员选举,男性公民一人一票,施行的是比较现代化的制度。既便如此,贵族议员的比例还是这么大,值得玩味。

1870年建立的德国中央党(Deutsche Zentrumspartei)里,天主教贵族占了很大份额。在起初比较倾向于改革的自由保守党(Freikonservative Partei)里,富裕的贵族也很有影响。不过随着工业化推进、资产阶级日渐壮大,贵族议员越来越倾向于保守。而随着政党越来越朝着现代政党的方向发展,贵族在议会的影响力也不断萎缩。

在贵族的另一项传统活动(不能算是职业)——女性贵族主导的慈善事业当中,贵族与资产阶级主要是合作的关系,而不是竞争与对立,这与男性贵族同资产阶级的竞争关系形成对比。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巴登妇女协会(Badische Frauenverein)。1859年奥地利—意大利战争期间,巴登大公夫人路易莎(德皇威廉一世的女儿,1838—1923)根据一些资产阶级妇女的呼吁,建立了这个慈善机构,涉及募捐、照料伤病员、培训护士、照料老人、扶助失学女童、抚养弃婴等。路易莎大公夫人是机构的领导者,但协会的其他主要活动家大多是资产阶级女性,如卡罗琳娜·拜尔(Karoline Bayer)、皮娅·鲍尔(Pia Bauer)、恩内斯蒂娜·特伦(Ernestine Thren)等。特伦在二战期间作为护士救死扶伤,曾随德军被包围在斯大林格勒,幸运地与一些伤员乘飞机撤离,可谓九死一生。

路易莎大公夫人

沉默的德国贵族

有一部分贵族,在农业、宫廷、军队、政治等方面都发展得不顺利,逐渐跌入贫困。而那些拒绝从事不符合贵族身份的职业(工商业、医生律师等专业化的职业)的贵族,偏偏是那些在农业领域混不下去的。这些贫困贵族不愿意接受资产阶级的职业,因为那样的话他们就和资产阶级没什么差别了。这部分在社会上格格不入、看着自己瞧不起的资产阶级风生水起的贫困贵族,很容易接受种族主义、极右翼思想,进而走向极端。

1874年,德国贵族协会(Deutsche Adelsgenossenschaft)应运而生,主要代表易北河以东的贵族地主的利益。这个社团对现代化的经济、文化、艺术和政治都持否定态度,思想日趋保守和右翼,并开始强烈地反犹。一些高层贵族与犹太资本家的结交,也遭到德国贵族协会的斥责。在后来的魏玛共和国与第三帝国时期,德国贵族协会更是为虎作伥。这个协会当然不能代表所有德国贵族,比如在面对纳粹时,贵族当中就有抵抗的英雄,比如有名的克劳斯·冯·施陶芬贝格伯爵(Claus Graf von Stauffenberg),他于1944年7月20日用炸弹行刺希特勒,不幸失败,当夜即牺牲;但与纳粹共谋的贵族也是大有人在。

刺杀希特勒的德国贵族施陶芬贝格伯爵

德国贵族在客观上对纳粹的上台起到了助推作用,比如甚至德皇的儿子也成为狂热的纳粹分子。贵族不是一个铁板一块的同质群体,所以其中有反纳粹的,有亲纳粹的,大多数还是消极地与纳粹政权妥协的“沉默的大多数”。从这个角度看,贵族和非贵族没什么差别。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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