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登基70年｜年轻人无感，共和派造势，英国君主制危矣？

2022年2月6日，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登基70周年的日子。英国计划于今年举办一系列庆祝活动，与此同时，英国共和派也借此再度发起活动，呼吁结束君主制。

民调显示大多数英国人仍然希望君主制延续，而且伊丽莎白本人70年来勤恳履职，为多数英国人所尊重。但与此同时，一些负面新闻也一度让英国王室陷入危机。

“所有的君主制都依赖于公众的持续支持。”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CL）政府与宪法教授罗伯特·黑兹尔（Robert Hazell）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

“我感觉我的祖辈那代人热爱君主制。他们的壁炉架上放着国王或女王的照片，会在睡前向他们道晚安。”20多岁的英国大学生罗伊娜·琼斯（Rowena Jones）告诉澎湃新闻。她认为，自己父母那一代由于受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思潮的影响，很多人可能会非常反对君主制。“但在我这一代，我们对王室的观点已经是非常不感兴趣而且消极的。”。

如罗伊娜一样，英国年轻一代的想法正悄然发生变化，如果伊丽莎白二世的时代终将落幕，英国君主制的未来将走向何处？

为何反对？为何支持？

今年1月10日，英国王室公布了今年6月伊丽莎白二世登基70周年庆祝活动的具体安排。就在当天，英国反君主制组织“共和国”（Republic）表示，该组织将启动一项名为“不要再来一个70年（Not Another 70 Years）”的运动，呼吁结束英国的君主制度。

据路透社报道，该组织的首席执行官格雷厄姆·史密斯（Graham Smith）表示，（伊丽莎白二世之后）王储查尔斯担任国王的前景并不乐观，“但有一个很好的民主替代方案”（指转向共和制）。史密斯呼吁就英国宪制进行辩论，“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完全有能力选择我们的国家元首。”

英国的君主制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仅在1649至1660年被共和国所短暂打断，如今的王室温莎家族的祖先甚至可以追溯至1066年征服英国的诺曼底公爵威廉。英国也是全球最早建立君主立宪制的国家，现代君主已几乎没有实际权力，主要承担象征性和礼仪性功能。

为什么想让英国成为共和国？君主制反对者提出了许多理由，比如君主制不民主、不平等，早已过时，王室的存在浪费民众的税款。甚至还有人批评，王室成员受困于各种职责，其个人自由遭到限制。

“共和国”组织在其网站上写道，继承制的公共职位“违反每一条民主原则”，民众无法通过选举来阻止王室“滥用特权和影响力、浪费我们的钱”。

另一方面，该组织认为君主制给予政府过大的“专横权力”，“女王只能以符合当时政府利益的方式行动，无法代表普通选民”。这指的是在英国政治体系中，许多行为如颁布法律、解散议会等需要君主批准，但现代君主不会干涉政治，通常只会按政府和首相的建议行事。

英国左翼媒体《卫报》去年3月刊登的读者来信中，一位名为戴维·黑德（David Head）的读者举例说，同样没有实权的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可以谴责身陷腐败丑闻的议员，但是英国君主却不会对此类事件表态，“因为（我们被告知）她不被允许做这种事”。

支持者则将君主制及君主立宪制视为英国骄傲的历史传统，并认为无实权的君主并不会影响到英国的民主制度。

支持者还认为王室有利于英国的统一和稳定，而且为英国的形象和旅游业增添了吸引力。在外交方面王室也有一定的作用，除了出席各种外事活动，英国君主本人是除英国外14个国家（如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元首，并担任英联邦元首。

20多岁的英国人费雷迪（Freddie Cloke）从事教育咨询方面的工作，他反对用总统来代替君主。“他们（君主）不掌握政治权力，所以不会对社会构成政治威胁，政治决策是通过议会做出的。王室在国际上也是国家重要的名义代表。”费雷迪对澎湃新闻说道。2017年在武汉大学留学期间，他作为留学生代表曾见过来华访问的安妮公主（伊丽莎白的女儿）并与其共进晚餐，“我认为英国派这样一位高级别的人物来到中国，有利于两国发展贸易、促进双边合作。”

“目前的趋势是，王室作为国家象征（可以类比国旗）对内的凝聚力在减弱，但对外国游客的吸引力还是很强。不过在新冠疫情之后，这种功能也在减弱。”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朱联璧对澎湃新闻表示。

年轻人的“无感”和反对

在英国年轻人之中，对君主制的看法正在改变。

英国民调机构舆观（YouGov）2021年5月发布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18至24岁的英国（不含北爱尔兰）受访者中，支持选举产生国家元首的受访者比例（41%）超过了希望维持君主制的受访者（31%）。仅仅两年前，还有46%的18至24岁受访者支持君主制，支持选举产生国家元首的仅有26%。

为何年轻群体的意见变化如此之大？这可能与王室近几年的两起争议事件有关。

2018年，王储查尔斯的次子哈里与有非裔血统的美国演员梅根·马克尔结婚。2020年1月，两人单方面宣布卸下“王室高级成员”的身份，停止参与王室公务、履行相关职责。此后二人就此与伊丽莎白二世达成一致，并搬到北美居住。2021年3月，哈里与梅根在美国接受电视采访，曝出“王室曾经讨论两人的孩子肤色可能有多黑”，梅根称在王室内生活孤独且不自由，遭到媒体区别对待；而英国媒体同时报道称，有王室工作人员称自己曾遭梅根欺凌。

哈里和梅根夫妇与王室出现裂痕，同样在英国民众中引发意见撕裂。舆观2021年11月进行的民调显示，年轻群体更多对哈里和梅根持正面看法，年长群体则更多对他们持负面看法。

许多年轻人同情哈里和梅根，认为他们遭到了王室和媒体不公平的对待。《GQ》杂志英国版去年3月的一篇文章指出，哈里和梅根在这次轰动性的采访中主要讨论了种族、性别歧视、心理健康和媒体的角色，而这也是英国年轻人高度关注并可能就此采取行动的话题。

朱联璧告诉澎湃新闻，从哈里和梅根事件来看，王室内部的确存在分歧，尤其这种分歧直指王室这种建制的缺陷和问题，因此王室内部的凝聚力确实会在伊丽莎白二世去世后有所减弱。

给王室形象带来更大损害的，则是伊丽莎白次子安德鲁被控性侵一事。安德鲁曾与涉嫌拐卖和性侵未成年人的美国富翁爱泼斯坦有交往。去年8月，一名女子在美国对安德鲁提起民事诉讼，指控后者在她未成年时实施性侵。安德鲁方面一直否认性侵指控，并申请驳回诉讼，今年1月遭到法官拒绝。

安德鲁近两年来都未出席公共活动，今年1月，他的荣誉军衔和各组织名誉赞助人身份也都被剥夺，也不能再公开使用“殿下”的称谓。舆观去年11月进行的民调显示，安德鲁是主要王室成员中最不受民众欢迎的一个，而且与针对哈里和梅根的代际分歧不同，对于安德鲁的负面看法跨越了所有年龄段。

这两起事件，恰恰都撞上了社会思潮的风口浪尖。近些年来，全球多国掀起反性骚扰和反种族主义运动，民众尤其是年轻人越来越难以容忍这类行为。去年11月，巴巴多斯正式放弃英国女王为国家元首，转制为共和国，再次引发一些媒体对于君主制和英国殖民历史的讨论。今年1月，爱丁堡的王宫荷里路德宫外墙上被喷上了“恋童者之家”的涂鸦字样，讽刺安德鲁被控性侵一事。在社交平台推特上一个名为“废除君主制”的标签下，用户也常常拿安德鲁以及哈里梅根事件作为批评王室的理由。

事实上，不少英国年轻人对于君主制更多是“无感”的态度。来自伦敦、在国际化背景中长大的大学生神居（化名）告诉澎湃新闻，他对君主制“并不关心”，“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它有关系，之前也没有对此深入思考过。”

来自曼彻斯特的罗伊娜·琼斯对澎湃新闻表示，她认为除非是出现了“恋童癖安德鲁王子”这样的新闻，年轻人不会太在意王室。“我们和他们唯一有关的事情就是，我们交税来支持他们的生活方式。如果他们能找到一种自己养活自己的办法，我觉得人们会乐于继续保持君主制的。”

君主制的未来

尽管年轻人对君主制越来越不感兴趣甚至反对，但舆观去年5月的民调显示，大多数英国人仍支持君主制继续存在。在所有受访者中，有61%的人支持君主制，支持选举国家元首仅有24%。在4个受访年龄组中，年龄越大，对君主制的支持率就越高。

神居告诉澎湃新闻，他来自英国前殖民地的外祖母仍然支持君主制，“因为她把自己的一部分身份认同和王室联系在一起。”神居认为，这与过去鼓励支持王室有关。

但不容忽视的是民意改变的趋势。舆观民调显示，从2019年到2021年，在所有受访者之中，支持君主制的比例下降了4个百分点，支持选举国家元首的比例上升了5个百分点。除了18至24岁群体的倾向发生逆转，25至49岁年龄段的受访者支持君主制的比例也从58%下降到53%。

如果这一趋势持续，未来是否会有更多英国人希望与君主制作别？英国会成为共和国吗？

虽然伊丽莎白二世本人依然维系着较高的威望，但是其他王室成员并不像她那样受到爱戴，许多人不愿意看到王储查尔斯即位。除去当年的婚外情风波，查尔斯还曾多次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这和稳重谨慎的伊丽莎白大不相同。

对于查尔斯即位成为国王的可能，20岁的英国大学生玛戈·巴特勒（Margaux Butler）对路透社说道，“我很鄙视这种想法。大体上我并不介意王室（的存在），但我认为他（查尔斯）有点争议，我认为很多年轻人也这么想。”

舆观2021年11月进行的民调显示，有83%的受访者对伊丽莎白二世持正面评价，对于查尔斯持正面评价的人只有60%。

“共和国”组织首席执行官史密斯对路透社表示，“对大多数人而言，君主制和女王是同义词。”他认为，伊丽莎白去世后，公众对君主制的意见走向将难以预测。

历史上，英国王室也曾遭遇多次危机。20世纪30年代，国王爱德华八世欲与离过婚的沃利斯·辛普森结婚，遭到广泛反对，引发宪政危机，最终他选择退位。伊丽莎白在位期间，其三个子女在20世纪90年代相继离婚；广受爱戴的查尔斯前妻戴安娜1997年因车祸离世，而王室对此反应迟钝，一度遭到批评。

王室也在“与时俱进”。使用各种社交平台，更多让年轻成员出席活动，为气候和环保问题发声，接纳了离婚者和非裔进入王室婚姻……近些年的王室成员婚礼以及新成员诞生，又给王室带来一波曝光度和支持率。查尔斯的长子威廉及其妻子凯特在民众之中的形象也相当正面。

罗伯特·黑兹尔对澎湃新闻表示，所有的君主制都依赖于公众的持续支持。如果失去支持君主制就会走向终结，比如20世纪的希腊和意大利，民众通过全民公投决定让国家成为共和国。

黑兹尔表示，在目前西欧主要的君主立宪制国家中，民众对君主制的支持率都在60%至80%之间，英国民众对于君主制的支持率在过去三四十年内也在这一区间。“我预计这一情况会继续到（英国）下一任君主的时代。”

“废除君主制”也并不是简单地改变国家元首的产生方式。除了王室，英国还存在大量的贵族，英国王室也不仅仅是政治象征，他们还拥有大量土地和财产。君主制也是英国不成文宪法的一部分，改变将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

路透社分析认为，英国首相约翰逊近期深陷多重丑闻，加上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当选后引发的一系列“混乱”，使得一些英国人并不太愿意拥有选举产生的国家元首。此外，即便在苏格兰独立派之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希望苏格兰独立后仍以英国君主为国家元首，并留在英联邦内。

虽然对王室并不太感兴趣，但罗伊娜·琼斯也并不了解共和派组织。她觉得，“反对君主制（的观点）不是很受欢迎，也不像一个当代（可行的）政治选项。”

“除了王室‘死忠粉’之外，大量（英国）民众对王室是无感的，而且受教育程度越高的民众，对王室的兴趣就越小。”朱联璧对澎湃新闻分析道，“王室目前还是英国宪政体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并不是不可以被分割的一部分，因为象征性的功能是很容易被其他人所替代的。现在王室要做的事情就是不要爆出太多引发民众反感的丑闻，不时能带出一些积极正面的新闻，维持民众对王室的认可。”

“只要有一个新的适合的人选出现，王室就会按照现有的功能继续运作下去。”朱联璧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