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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与博物馆|空山③:向内坍塌
登源河汇入扬之水-临溪镇-小学与乡村的命运-回到登源河上游-渔川村-方德慧与张晓红-从渔川村去伏岭镇的路上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图
位于登源河下游河口地区的临溪镇,因为绩溪县流量最大的两条河流在此汇流,连通徽州和杭州的陆路也延伸到这里,无疑是詹姆斯·斯科特说的地处水陆要冲的"瓶颈"。但自从芜湖到屯溪的公路通车,临溪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山间小镇。
临溪镇的古码头已经不复存在。看地形,码头的位置应该就在扬之水的拦水坝下方,距离登源河口不远。扬之水上本来是船舶下碇的地方,现在建起了一座公路桥,三拱的桥面是钢筋水泥浇筑的,但桥墩仍然采用传统材料,是用本地产的巨大石块砌成的。桥墩迎水面呈船头状。当地新造的公路桥,包括距离扬之河桥不远、位于登源河口上游二十米左右的登源河桥,用的材料和工艺,都大同小异。从下方仰视,这些桥虽高,但仍显得相当敦实,给人一种它们相当古老的错觉。事实上,在临溪镇上游11公里处的绩溪老城西门,有一座叫来苏桥的两拱石桥,有将近1000年前的历史,但除了巨大的桥墩与纤细的桥面相比显得有些比例失当之外,这座北宋时期的石桥和临溪镇这两座修建于21世纪的公路桥,看上去差别并不是特别大。
登源河汇入扬之水的地方,水流湍急,河道中布满碎石,在登源河口右侧堆积出了一块石滩。从一根口径半米左右的水泥涵管里,汩汩流出灰白色、粘稠的生活污水。虽然和眼前两条大河相比,水泥管里流出来的不过是涓涓细流,但污水中的清洁剂已经沉淀附着在石头上,散发出一种近似硫化物的呛人气味。
7月初,安徽南部经历了一次强降水,在登源河与扬之水的河道两侧,还能看到山洪留下的痕迹。靠近河道的植被被激流冲刷,富有弹性的竹子被折弯在地,灌木上挂着数不清的塑料垃圾。桥墩迎水一面残留了许多未能冲走的树枝,标示出山洪过境时令人震惊的水位线。
登源河和扬之水两条河靠近临溪镇的一侧都修建了步道,沿河安了花岗石桩,石桩之间用铁链相连。有一些石桩也被这次大水冲翻了,连同它们的底座一起,被激流抛进了豆绿色的河水里。两条绷得笔直的铁链伸进水里,构成了一个铁打的字母V。
如今的临溪镇只有一条街道,两旁都是民居,而不是商铺。街道很长,但极窄,只能容一条电动三轮车驶过。正午时走过这条街道,看到的景象与瀛洲村非常相似:四下寂静无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从街道各处通往河边码头的石头台阶长满了滑腻的青苔。院墙高耸是古代徽派建筑的一个特征,这个特征仍然保留在今天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中。但院墙后的生活,和瀛洲之类人口不断流出的古老村镇没有什么分别。少数没有重建过的老房子,还保留着原来的砖木结构,大门周边的石门框仍然整齐,但木门已经变形,厚木板中裂开了一指宽的缝隙,木板墙也因为氧化、受潮、没有及时更换变得乌黑。透过和大门一样变形了的窗框,可以看到,建筑内部有一部分已经坍塌。人们不会再回到这些建筑中来了。
街道一头是临溪镇中心小学,也是镇上唯一有人气的地方。工人正趁着暑假在学校体育场周围铺设塑胶跑道。工程车和两辆国产小汽车停在学校门外的池塘边。一些还不算太老的老人站在学校大门口闲聊。小学位于镇子北头,校园完全封闭、不能通行。换句话说,它们作为国家教育体制的组成部分和县级财政开支的物质空间,更像是政府派出机构,在很大程度上是疏离于当地社区生活的。
这些小镇让我想起日本那些同样遭遇不可逆转的人口流失的乡村。和日本不同的是,对人口流出、老龄化和社区衰败的现实与前景,绝大多数本地居民是缺少心理准备的。中小学校作为社区存亡的关键,对快速老龄化进程中的延缓作用,以及对社区生活的心理价值,还没有被当地充分认识到。很多乡村学校已经在并校的浪潮中被关闭,它们的消亡无声无息,未成年人随之离开村庄和乡镇,向县城集中,有些家庭就此脱离了村镇。随着祖父母一代的衰老和离世,村庄和乡镇空置的房屋会越来越多,缺乏修缮的老屋必然在夏季梅雨和冬季大雪的作用下丧失居住功能。内部坍塌只是时间早晚的事:这个过程就是村庄走向萧条的缩影和预演。
坍塌不但发生在空间中,也发生在时间里。有一天,我们从登源河上游的徽杭古道入口处出发——不是登山,而是顺流而下,不久便又穿过一处叫鱼川的寂静的村庄。村子规模不大,从重修各种公共事业留下的简陋碑文中看到的捐赠者姓名,可以知道这是个杂姓村,而从建筑和道路维持的状况看,这里的经济情况比瀛洲村和临河镇要差很多。村头有一条两车道的乡村公路通过。我们在路旁杂货店门口坐下来歇脚,顺便买些饮料和冷饮。开杂货店的老夫妇正在吃中饭,很高兴地放下碗,和我们攀谈了许久。
在我们见过的那些衰败的村庄里,鱼川村的地理位置非常特别。它位于从绩溪县城北去的交通要道旁,距离徽杭古道的入口非常近。以前,从绩溪县城出发走徽杭古道的游客,总要在这里下车休整一番再上山,而从杭州出发的游客走完全程,也要在这里略作休息再定行止,不时还会有背包客在村里宿营。如果不是因为公路后来从登源河西岸改道到了河东岸,这里作为一条著名徒步路线的起点和终点,完全可以分享一份规模不大但相当稳定的旅游业收益。
开杂货店的老夫妇十分健谈。男人自我介绍叫方德慧,已经73岁了,手上一直拿着一瓶百事可乐佐餐,不多久就说起自己的人生经历来。他这一生波波折折,对年轻的学生来说如听天书,但他说得绘声绘色,尽管常常记不起来细节,要问妻子张晓红,而后者每问必答。大概他们日常说话的模式就是这样。
德慧的父亲是鱼川村人,年轻时在上海做店员,后来把德慧和母亲也接到上海。这是个被意外终止的离乡进程。极有可能是因为大城市食品供应不足,1962年,德慧父亲又举家回到鱼川村。
我简单记录了德慧本人的职业经历:
1969年,德慧进扬溪乡供销社食品厂当学徒,学做糕点,后来转成职工。在扬溪8年。
1977年,德慧调到家朋乡供销社食品厂任职工。在家朋8年。
1985年,德慧调到尚田乡供销社食品厂带徒弟。在尚田一年多。
1987年,德慧调到绩溪县城关供销社食品厂。在县城两年。
1989年,供销社解散。德慧拿到3000多元遣散费,开了一家开糕点厂。在县城又三年多。
1992年,德慧儿子工作的小水泥厂倒闭,德慧为儿子买了一辆小客车跑农村客运,直到2007年。
1993年,德慧在鱼川老家造了一栋两层的楼房,楼上开店,楼下做糕点。
我顺便记下了德慧做过的糕点名称。有一些糕点名称很寻常,有一些则只有本地才有:
寸金糖、白胶切、玫瑰酥、顶市酥(德慧解释了这种酥的做法和味道,可惜我没能记下来)、芝麻饼、糖枣、饼干、桃酥、麻花、面包、壳饼(一种圆形、表面焦脆的糕点,看上去挺大,但实际只有一层薄薄的壳,里面是空心的)、角豆糖(德慧也做了解释,我也忘记了)、麻球、麻片、芝麻糖、芋条……
历数过这些让他眉飞色舞的糕点,德慧继续讲述自己的生平:
2007年,绩溪县开通公交车,德慧的儿子改开货车。
2012年,德慧开了一家农家乐,主要为那些进山徒步的背包客提供食宿。农家乐开了4年。
2013年,绩溪县在登源河上游修建水电站,从县城到鱼川的公路改道。
2017年,德慧关闭了农家乐,夫妻俩守着杂货店,悠闲度日。
2020年,疫情,本来没什么好说的。6月18号绩溪大雨,德慧去照料院子后面养的几只鸡,下楼梯时摔伤了肩膀。6月23号,德慧在医院开刀。8月30号,儿子从浙江空车返回安徽,路上出车祸,终年48岁。
鱼川村有些异想天开的青砖建筑。一进村,我们看见一间墙面和屋顶都呈不规则角度倾斜的小屋,强烈的块面感仿佛是有人刻意要模仿塞尚的画面。进了村,又看到一间纯用碎石块堆砌起来的小屋;一排排碎石之间填了厚厚的砂浆,好像是奶油碎巧克力蛋糕。还有一间墙角浑圆的二层小屋,如同某座已经消失的城堡遗留下一座角楼。这座童话风的小屋在高处开了一扇门,门外没有楼梯,也没有平台,如果有人从里面推门出来,就会直接摔到地面上。这座村子有强烈的超现实感,更像是遗迹,而不是人们真正生活的地方。
据说鱼川人口最多的时候有上千人,现在连一所小学也维持不下去。村里人口减少到这种程度,如果不是开了杂货店,德慧夫妻可能一整天都不会和别人说上一句话。尽管张晓红看上去并不老,记性也很好,但她觉得应该多和外面的人说话,防止老年痴呆——也许是因为说了许多平时不太有机会提起的往事,告别的时候,张晓红突然眼圈一红,当着我的面哽咽了起来。
那天我们从鱼川村走去伏岭镇中心小学,两车道的沥青路渐渐离开登源河道,向山上爬升。路面维护良好,但七月的骄阳下没有一辆车经过,除了我们,路上也没与其他行人。这就是方德慧和张晓红的儿子开过15年客车的那条路,一条已经被取代的道路。空气很潮湿,山中各种虫子都在大声嘶叫。我们翻过一处山口,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下坡路。虫鸣声好像被坡道放大了,充塞天地,令人心烦意乱。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虫子们不约而同地停止鸣叫时,我才发现,在山中,寂静其实和喧闹一样,也令人难以忍受。
(本文作者夏佑至系作家,著有《蒙尘记》、《上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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