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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与博物馆|空山②:山居的消失

夏佑至
2022-02-06 07:3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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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绩溪县城到瀛洲镇-滴滴司机-登源河谷-瀛洲村的人口变化-消失的学校-章氏宗祠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图

在绩溪度过的几天中,差不多三天时间花费在探究一条河上。河水发源于县境东北部的逍遥乡逍遥村,全长55公里。河源位于深山,已经在去临安的徽杭古道途中了。从逍遥乡逍遥村到伏岭镇鱼川村,这一段上游河道叫逍遥河。过了鱼川村,直到在绩溪和歙县交界处的临溪镇汇入扬之水,均称登源河。登源河是绩溪水量最大的河流。

第一站是登源河中游的小镇瀛洲。早上叫了滴滴,三十多岁的男司机开着一辆白色的电动车来旅馆前接我们。从县城到瀛洲,全程12公里,要过两条河,翻一座山,公路随后沿着登源河向上游延伸。

司机很和善,而且知无不言,把自己家里的情况介绍得翔实明白。他是独子,老母亲还在乡下,自己一家四口住在城里;本来开了一间化妆品店,疫情前把店面转手出去(“幸好转出去了,疫情后就没人接手了”);疫情期间送了一段时间快递(“那段时间快递生意特别好”);然后就开上了滴滴(“车是以前买的,本来自己用”);已经在县城了买了商品房,有按揭贷款,每个月还3000元(“多是不多,不过也是一笔钱,每个月要先把这个钱挣出来”);两个孩子,大的上初二,小的三年级。暑假都要上辅导班(“大的上一天,小的上半天,都是我送”)。

司机对我总结说,“中国人最累的就是还房贷,还有小孩子的教育。”

大城小城的差异,在这一瞬间终于抹平了。

幸好道路前方出现了层层叠叠一列横向山脉,打破了车内中年人心照不宣的沉默。司机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注意那是龙须山。瀛洲镇就在山下。龙须山因为盛产龙须草而著名。龙须草是造纸的原料。

徽州造纸历史很久。生活在10世纪的南唐后主李煜对文艺很精通,用纸当然很讲究,最好的纸储存在一处偏殿(澄心堂)里,据说颇有一些传到宋代文人手中,明代董其昌还见过,直说“不敢下笔”。徽(州)宣(州)一带有纸坊用“澄心”为号,虽然是附会历史,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历史地理方面的因缘,毕竟这里造纸历史既久,距离南唐都城金陵也不远。

在瀛洲镇度过了酷热和晴晒的一整天。说是工作,却没有设定什么目标,至多可以说成是一种观察式教学:我观察学生如何观察、记录和表达,学生也观察我如何观察、记录和表达。这一天过得很有意思,回到县城后,我们甚至建了一个叫“海客谈瀛洲”的微信群,后来的几天里,还不断有其他学生也加入到了这个微信群里来——虽然此瀛洲非彼瀛洲,此海客也非彼海客。如果不追究字面,只求意思相通,也许“烟涛微茫信难求”和学生们的感受更相近些。他们被分配到绩溪县各乡镇,完全是随机的。

瀛洲村是瀛洲镇的中心村,紧靠登源河,河两侧的谷地相当狭窄。上午十点钟,太阳高悬在这块河谷上方,坚硬的白色阳光照射在瀛洲村口的拦河坝上,坝前碧绿的河水溢过坝顶,沿着一道斜坡极速滑落,卷起白色的水花,一路冲进下方乱石嶙峋的河道中。在这种晴晒的天气里,只要靠近水边,仍能感到凉而湿的水气拂面而来。

这道拦河坝建造得别具匠心。坝址横切河道,靠近东岸留有一道缺口,水从缺口流进一条大约半米宽的渠道。渠道底部的水平面与下方河道之间的落差很高。利用拦河坝的高度,这条自流渠可以把水输送到下游几块地势比河道高出将近两米的田地中去。距离渠首不远处,渠道临河一侧留了微型水闸(宽度也是半米左右),如果从拦水坝流进水渠水量太大,可以拉起闸门,让多余的水从这个水闸下泄,以免漫过渠堤。这时正在汛期,经常有暴雨导致山洪,所以闸门全部敞开,一道喧闹的激流从这里跌入河道。在渠边盯着水看,时间久了,让人感到晕眩。

这道水闸正对着西岸一条山溪汇入登源河的溪口。溪水不大,但溪口距离河道落差也颇高,因此形成一道小瀑布。溪口上方原来应该有桥,如今公路经过,修成涵洞,坐在车里的乘客丝毫觉察不到经过了一道溪流。这条溪水从龙须山里流出来,进入登源河谷后,灌溉谷地,瀛洲村就建在溪流两侧的平地上。

在绩溪,瀛洲算是有名的古村,建村历史将近900年。村子范围很大,高门大户所在多有,看建筑式样和修缮情况,不少建筑建成当有100多年了。但很多房子只保留了古老的外观,内部经过改建,已然不是本来面目。最常见的改造方式是在天井里建房。天井通常是建筑内部一处地面低于其他房间的方形洼地,地面铺有透水砖。天井向天空敞开,不加盖屋顶,有利于建筑内部采光、通风和排水。一旦天井被改造成普通房间,就会改变整个建筑的构造,显得空间拥塞且突兀。改建的原因可能是住房紧张,也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至少是现在,瀛洲村的住房并不紧张。事实上,村里有大量空置的建筑。有一些外观比较古老的建筑明显是因为无人居住(也就无人维护),而逐渐向内坍塌。这些老屋和近20年中新建的三层高的楼房混在一起,大概是因为村道规整、墙体高以及极为相似的装饰元素,整体上并不显得突兀。

这些装饰元素,包括徽州建筑中常见的马头墙、上翘的屋脊,和墙体相比小得不成比例的开窗,以及我们已经在绩溪新城区里看到过的那种门楼,门楼上刻有郡望和吉祥词句的匾额。体量较小或不设院子的的建筑没有门楼,但有类似的石质门框。这些石门框尺度合宜,有着纤细的拱顶和修长的门柱,显示出工匠精细的手工。大门所用材质很多,但以木质为主。有些大门用长宽均等的木板拼成米字,块面交接的地方,装饰有凸起的细木条。有些门上包着一层铁皮,铁皮上再饰以半圆形乳钉。大多数木门上了纯色油漆,有些门框也上一圈不同颜色的油漆,有着马奈式的对比。也有些木门没有上漆,光木板露出光滑漂亮的纹路。这种建筑风格,对功能和装饰性细节考虑得如此周全,在中国乡村里是极其罕见的。事实上,我去过许许多多村庄,如果说从建筑和装饰等方面感觉到可以称之为地方风格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

尽管太阳高照,因为几天前有山洪过境,村子还散发出一股潮乎乎的霉味。街道狭窄,两边墙上的“文革”标语还有没有褪尽,那是红色和黄色书写的语录。在字迹模糊的标语下,又用黑色印刷了"瀛洲十景"之类的文字和图画。诗文、史志和传说混印在一起,流露还不够成熟的旅游业特有的那种粗糙气息。

在村里闲逛时,碰见一户人家敞着大门,堂屋里摆着一张木工桌,桌子上有没有完工的木构件,长凳上摆着一排刻刀。于是进去找主人攀谈。主人客气但矜持,嘱咐我不要拍照,因为木雕手艺源流有别。说话间,串门的村人不时进进出出。问起村子的历史,村人都让我去找瀛州中学原来的校长章渭益,说他参加过撰写村志。

在他们指点下,找到一处1990年代风格的小院子和二层小楼,章校长也客气而矜持地在自家堂屋里接待了我。原来他也在刚才进进出出的人当中,我们无意中已经见过一面。他首先交待了几句自己的经历,很快说到他当过校长的瀛州中学的现状。瀛洲村本来有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因为生源萎缩,两所学校现在都关门了。本地学生部分在附近乡镇上学,大多数去了县城的中小学。

瀛洲村是大村,人口高峰值时有3000人,目前常住人口不足2000人,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走在村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到底缺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下午在村里给各种木门拍照,一位老太太一直跟在我身后,后来我们聊起天来,她说村子里已经很少有50岁以下的人口。突然懂得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来自哪里:村子里太安静了,大多数建筑大门紧闭。尽管正值暑假,我们又在村里消磨了几乎一整天,竟然没有看到(哪怕)一个学龄的孩子。

章渭益在瀛州中学任教的时间是1972年到1985年。瀛州中学学生人数最多的时候有400多人,除了瀛洲本乡的学生,附近山区四家兵工厂里的职工子弟也在其中就读。这些兵工厂都是1970年代初中苏关系紧张时期内迁的上海企业,职工多的时候有几千人。“文革”结束后,兵工厂子弟陆续随父母回上海,学生人数开始下降。张渭益1985年离开中学,转去乡政府工作,到2000年退休。在他的印象中,1980年代后期和整个1990年代的乡政府只有三个任务,计划生育、粮食征购和收缴各种税费。话题最后又转到村里的人口问题。瀛洲村人口数量和人口结构在最近30年中发生了根本变化。2000年代之后,这样偏远的山村也开始出现空心化和老龄化,但人口流出的进程到今天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绩溪章氏主要聚居在瀛洲村。章渭益复又回到木匠的房子,从墙上取下一串钥匙,带我去看章氏宗祠。祠堂在一处窄巷尽头,重檐歇山顶的门楼巍巍然,木构、石柱和石础虽然称不上精美,但结构轩敞,颇有古风。穿过门楼,是长方形的大院落,条石铺地,两侧有游廊,正面是单檐歇山顶的祠堂,祠前挂了一幅对联,曰"清之吾氏传家无别法既耕且读,忠于乃事嗣后有良方惟勤而俭"。联首嵌了"清忠"二字,是瀛洲章氏的堂号。祠堂分两进,后面还有一重小院和一处建筑,本来是安放族人牌位的地方,完全处在失修状态。

绩溪章氏在这一带定居,据说始自12世纪初。沿流经瀛洲村的山溪往上游走,不多久就可以看到绩溪章氏始祖远公的墓地。墓是当地常见的规格式样,不是竖穴,而是向山体里打一个横洞,将棺木推放进去,然后砌石封口。以山为穴,所以没有封土堆。远公墓是2003年重修的,附近立有重修碑记。碑记回顾这位章先生从浙江昌化移民到绩溪的时间,是在宋宣宗二年(1120),也就是北宋灭亡的前夜。如果章渭益的说法不错,绩溪章氏的这位始祖就是一位连续移民,因为他本来出生在福建,最早也是移民到浙江去的。

作为家族传承和历史记忆的载体,章氏祠堂完全处在闲置状态。虽然是市级文保单位,但已经失去了血缘和文化上的吸引力,今后能否得到持续修缮和维护,也实在不乐观。距离祠堂不远,还有一座在原址重修的戏台,位于村委会和小学之间,戏台前有一块相当空旷的场地,对着戏台的另一端安了一只篮球架。这个新旧结合的行政意义上的村庄中心,在太阳的暴晒下同样空无一人。小学拆并后,校舍空置,国家的象征性存在也因此悄然坍塌了一大块。

山居的生活方式正在逐渐消失。悄无声息的坍塌——不管是建筑、人口、还是经济模式——在各处山间村镇里几乎随处可见,有些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之久。坍塌的原因各不相同。

(本文作者夏佑至系作家,著有《蒙尘记》、《上街》等)

    责任编辑:董怿翎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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