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案例｜参与式规划，如何阻止老城区的“士绅化”

汉堡绳索街一览（图片来源：www.printart24.de）

埃索大楼（德语：Esso-Häuser，以居住楼下埃索Esso加油站命名）位于德国汉堡圣保利区，是一座建于上世纪60年代、由两栋板楼组成的社会保障建筑。该建筑位于汉堡有名的绳索街（Reeperbahn）中心，随着周围区域功能的不断叠加和更新，这座建筑不仅容纳了110户居住单元，还是一座包括商店、超市、旅馆、夜店等多功能综合体。而圣保利区是一个极具特色的多元文化熔炉，堪称世界上最著名的娱乐区之一，无数的餐厅、酒吧、夜总会、赌场、电影院和博物馆，称得上是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共汇一堂。

市民组织“PlanBude”

原来的埃索大楼（图片来源：bilder.t-online.de）

2009年，这座建筑被卖给大型房地产开发商--拜仁建设公司（Bayrische Hausbau GmbH）。由于圣保利市区已然开始了士绅化的转型，通过商业化与投资主导的开发理念，新方案将拆除原建筑，改变原有居民的构成。开发商不顾居民请愿与专家保留建筑群的鉴定结果，坚持要拆除原有建筑，而且以房屋坍塌隐患为由，要求楼内原有居民、从业人员以及小型商业店铺必须迁出。

2010年，埃索大楼原有居民成立了名为“埃索大楼行动”的组织，联合汉堡的各种社会组织和左派政党，进行游行示威和其他社会活动。虽然长达三年（2010～2013）的组织行动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但仍无法改变埃索大楼将被拆除的决定。而且，为保证原有居民优先回迁的权利，本应进行的市政府、业主以及居民之间的协商，也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举行。

“埃索大楼行动”在开发商门前的抗议（图片来源：http://www.initiative-esso-haeuser.de/）

在希望渺茫的情况下，一些本地居民以及来自艺术、建筑、城市规划、社会学等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共同成立了一个叫做“PlanBude”（直译为“规划亭”）的市民组织。2014年10月，该组织以团体法人的身份与区政府协商并签下合同，约定“PlanBude”作为非商业的第三方组织，参与该地块改造的前期调研和项目策划等工作，目的不再是抵抗对原建筑的拆除，而是通过创意的方式收集当地居民的意见和建议，将其整理并渗入到新建方案中。

市民如何参与

市民讨论会（图片来源：planbude.de）

2014年10月，由街道政府主持的第一次公开讨论会 “圣保利自主行动”在圣保利足球俱乐部召开。与会的当地居民、社会组织成员、建筑师规划师等对埃索大楼感兴趣的各界人士讨论了具体的规划内容，随即成立了PlanBude小组。所有参与者在一开始就已明确： 这个项目将致力于实现多元化参与的发展，因此将需要非常多的说服协调工作。为了让项目更有效率地进行，小组成员提出了25条行动口号，比如下面几个例子。

PlanBude“规划亭”（图片来源：kunsthausdresden.de）

将居民的请求空间化：PlanBude的现场呈现

在项目开始时，PlanBude在埃索大楼原址旁的广场上设立了一个用集装箱改建的“规划亭”，这个“规划亭”使用了该组织的醒目颜色--蓝色和橘黄色，并以LED灯光进行装饰，因而创建了一个鲜明的品牌形象。在“规划亭”建设期间，所有成员穿着橙蓝相间的制服站在场地旁，一周七天为居民提供交流的平台， 让路过的行人一目了然地看到这里发生着什么。

PlanBude“规划亭”露台（图片来源：weblogyhamburg.files.wordpress.com）

既严肃又有创意：发现新模式

“规划亭”的内部和屋顶露台开放而舒适。工作人员采用各种创意来吸引当地居民参与，各种调研项目成果的展览和小型城市图书馆吸引了周边居民。其他的参与方式还有：灵感沙发、温暖地图、乐高模型、创意文档、夜晚地图、绳索街全景图等。“规划亭”内的文档库里提供规划材料和愿望清单，参观者除了获取相关信息，还可以阅读、评论和改进之前参观者写下的想法。“规划亭”还提供绘画工具、橡皮泥、相机等创作工具。

“规划亭”内部（图片来源：planbude.de）

保持多样性：与不同声音进行交流

PlanBude还致力于联系在主流生活中被排挤的群体（如流浪者、低收入人群、非法移民等），特别招募了在圣保利街区有良好声誉的居民们，他们携带便携式的规划工具（如小黏土模型、便携手绘板等）进行家庭拜访，用真诚和耐心与不同群体沟通。

他们还汲取汉堡市另一个规划项目——虚拟公园（Park Fickion，将一块空地建设成带有篮球场、滑板道和木质露台等设施的城市公共空间，供所有居民使用）的意见收集经验，把教堂、广场、公园、超市，甚至酒吧转化为规划意见收集的场所。

 酒吧作为临时意见收集点（图片来源：planbude.de）

圣保利密码

2015年4月，PlanBude在圣保利小学召开了第二次公开讨论会，公布了为期近一年的居民意见收集整理结果，共有超过2300位市民贡献了自己的想法。PlanBude将这些涉及功能、社会、文化和建筑等方面的想法、绘图和模型，以及问卷调查的数据进行存档、分析和阐释，并将分析结果分为八个主题进行展示：

1）解开“圣保利密码”

通过各种图片，演绎圣保利市区的性格和特征。

2）绝对不要的建筑形象

圣保利街区的居民不希望新埃索大楼内存在这些功能：高档商业住宅、纯办公楼、全玻璃外立面、购物中心、游客景点等。

3）我们将怎样居住

居民对住房种类、邻里划分、住房价格等方面，提出了具体的想法。

4）这个建筑应该能做什么

居民也提出了一些新功能的构想，如：应具备儿童游乐空间、屋顶应作为公园对楼内居民开放、面对绳索街的一面应有闪亮炫目的灯光效果等。

5）夜店和娱乐

本地居民希望自己的日常休闲和夜生活都更多样化，要与其他商业性夜店分开。

6）公共场所

居民希望提供一个聚集和互相交流的场所，如社区活动会所、社区影院、文化艺术展厅等，同时也为流浪者提供一个冬天避寒过夜的场所。

7）谁应该在哪儿

讨论了对外开放和仅供楼内住户使用的空间比例、新建筑与周边街道的关系以及屋顶功能等。

8）乌托邦式的畅想

一些居民（包括儿童）通过语言、黏土、乐高模型以及手绘，提出对未来理想居住空间的畅想。

圣保利街区的图片拼接（图片来源：planbude.de）

“圣保利密码”是PlanBude收集整理出来的圣保利街区特点和居民愿望的概括，包括以下内容：

多样化优于同质化（Diversity before Homogeneity）

通过研究可以看出，圣保利街区以它的多样性吸引游客。这里为不同社会阶层、生活方式和性取向的人群提供了展示各自文化和生活理念的场所。各式各样的“小商铺”和夜店等通过不同的标志、立面装修等体现了“自由汉莎城”汉堡多元化的特性。

小尺度结构（Small scale structures）

小尺度的商铺为多元化的文化提供了相互对比和交流的可能。

廉价优于昂贵（Low-Budget before Luxury）

不久之前，圣保利街区还是非常廉价的市区，这种廉价性使不同社会阶层和文化背景的人在圣保利相遇互相交流。

独创性和包容性（Originality and Tolerance）

在圣保利聚集了不同的独具个性的小商铺、居民和艺术家，这里为他们的生存提供了可能。

自发和生机活力（Appropriation and Vibrancy）

“邋遢的魔力”是圣保利极具特色的氛围，这里的墙面经常由本地居民和商家自发装饰和涂鸦。这种自发行为保证了街区永远朝气蓬勃，每处都可能有新鲜事发生。

实验性和亚文化（Experiment and Sub-Culture）

圣保利绳索街由于被旅游商业主导，被当地居民厌恶和反对。而新埃索大楼应该为那些被旅游业所排挤的非商业性的、实验性的亚文化提供场所。

没有强迫消费的自由空间（Open space without consume pressure）

圣保利的居民需要一个不被强制消费的自由公共空间。这不是一个“被提供”（需要一定消费并限制活动的）的空间，而是一个自由的、随时可以进入的场所。

独特的项目招标文件

圣保利的住宅租金应该是多少？图片来源：planbude.de

在第二次讨论会结束后，PlanBude与区政府和开发商一起对调查的结果进行了讨论，最后得出一份建筑招标任务书，作为下一步国际招标的几本前提，这是一份独特的招标文件，限定了建筑的具体用途。

未来的建筑将没有商业性住宅，共有8700平方米的社会保障用房，其中5700 平方米为优先保障用房， 租金为6.20欧元/平米/月；3000 平方米由居民集资建设的，作为实验型居住租赁房型（如合租房、小型独立居住工作室等）；2530 平方米为投资建设（投资者包括政府、社会组织或居民团体，而非商业机构），为亚文化、创新文化和公众使用的集体空间，租金为10-15欧元/平米/月。

这份招标书作为PlanBude调研的最终成果，将调研阶段所收集的居民意见用可行的建筑设计语言整合并呈现。在任务书中，最开始强调的“无纯商业住宅，无办公楼群”从根本上明确了新埃索大楼是一个社会保障性建筑。同时，通过设计不同的居住形式，既保证了楼内居民的多样化，也缓解了政府建设社会保障用房的资金压力。恢复大楼内原本几个具有标志性的酒吧和夜店，使原埃索大楼的文化标志得以延续。社区服务设施、屋顶露台、音乐排练房和圣保利博物馆等公共空间的设置，则完全基于居民的诉求。

另一方面，考虑到开发商的利益和圣保利绳索街的旅游业，方案也允许建筑一层临街面延续其他商业的界面，建筑内也相应设置了酒店和小型超市等既可以服务于本地居民，也能服务于市区游客的服务设施，并通过强调酒店大堂的位置、隔音墙的规则，以及居民与游客的分行入口，来确保本地居民日常生活空间不被旅游商业打扰和侵蚀。最后，确立原有商铺的优先竞租权，保证了埃索大楼原租户不被大型商家以资本优势取代，使得原本多样性“文化灵魂”得以延续。

设计模型沿街功能立面 图片来源：planbude.de

2015年9月， 17名评委最终决定：来自荷兰阿姆斯特丹的NL建筑事务所和来自德国科隆的BEL建筑事务所合作的设计方案赢得了这次国际招标。 在政府重新规划好用地指标之后，新埃索大楼预计于2017年年初开工建设。

对中国的启示

PlanBude项目成功地将原有居民的利益嵌入到了新建设方案中，在某种程度上，防止了新埃索大楼士绅化的进程。虽然原居民的诉求并未百分之百得到满足，但该方案亦是一个协调本地居民、政府和开发商三方利益之后的一个妥协结果。

在城市发展的博弈中，尤其是面对强势的政府和开发商，处在相对弱势位置的居民，可以通过以本地文化特色和生机活力为筹码，与二者进行沟通和协商，从而达到一个各方相对妥协，但基本利益得到满足的“三赢”局面。这个规划通过对住宅性质的规定，成功杜绝了新建大楼被开发商打造为高档奢侈公寓的可能性，使得原有居民和本地小商铺在可承受的租金下继续回迁到新建大楼中。个人认为，这个项目的成功与以下几个因素有关：

首先，PlanBude的成员能及时在政府招标之前成立一个第三方独立组织，作为政府、开发商和居民之间的协调人，并与政府签订独立组织市民参与的合同，从而得到了制度上的认可。汉堡是一个强调创新和市民自发组织的城市，所以政府也希望能在圣保利这种居民情况复杂并具有特色的街区推行市民参与的规划。但缺少一条与居民有效沟通的途径，而这时，PlanBude作为一个以很少成本（人员雇佣主要以社会工作者和学生为主，调研开支都采取节俭原则）便帮政府解决开发商与居民矛盾的第三方。另一方面，房地产开发商迫于政府和居民的压力，导致新建方案不断流产，拆除工作不断后置，也面临后续居民回迁等一系列安置问题，不得不选择与PlanBude合作，商讨出一个相对可行的解决方案。

其次，PlanBude采用了各种极具创意的方式和对市民来说简单易懂的语言，来鼓励各种居民都能参与到意见收集中来——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PlanBude是一个中立的客观的第三方组织，所谓客观意味着不带有任何预判和结果预测，而是完全信任居民，采用量化问卷调查和质化在地访谈相结合的研究方式，最后得出一个全面客观，又丰富生动的研究结果。

第三， PlanBude的规划很好地与建筑设计招标相结合。最后得出的招标任务书正是通过调查研究取得的一个非常“具有可行性”的规划结果。一方面，传统的建筑设计院和规划院既无能力也不愿投入如此大精力做如此细致的前期调研；另一方面，那些量化的调查机构又缺乏将调查结果直观地转化成设计任务的能力。而PlanBude作为一个由社会工作者、建筑师、规划师、当地居民代表、大学教授、记者等多领域人士组成的集合体，是传统城市建设项目中，架在各方之间的沟通鸿沟上最好的桥梁。

而与招标书同样作为项目结果的“圣保利密码”，则是社会学调研的生动结果，它不但将圣保利街区全面形象地展现在汉堡市民眼前，为本地居民更清晰地阐释了周围的邻里氛围，同时也从空间质量、建筑功能以及流线布局上为建筑设计提供了丰富生动的构思基础。

参与式规划对中国来说是一种新的规划模式。以PlanBude为例，参与式规划得以实现的最重要前提是在政府、开发商和本地居民之间找到一个相互制约的平衡点。开发商眼里只有经济利益，而政府往往也过度关注经济增长，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让政府和开发商都意识到：不顾原社区结构的粗犷型开发模式就像杀鸡取卵一样，虽然带来短期经济利益，但会不可逆转地破坏地块本身由原有居民和商铺带来的富有活力的文化生态，从而导致地块失去特色，失去未来发展升值的潜力。

圣保利居民通过公开示威反抗等努力，将“士绅化”的进程阻挡在地价上涨之前，再通过PlanBude的协调，找出了一个既改善当地环境，又保留住原有居民结构，并使政府、开发商和本地居民的远期利益都得到一定保证。也有人指出，如果PlanBude更早介入，有可能会阻止原大楼的拆除。虽然PlanBude的例子远在德国汉堡，当地的城市管理体系、社会背景文化等与国内不尽相同，但中国城市发展和城市规划正处于由增量规划向存量规划转型的阶段，这个案例也许能带来一些启发。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思考沙坡尾”，经删减编辑，由作者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