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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壤流失和外向化的印式民主
【再看世界新春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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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9-10日,印度总理莫迪受拜登之邀参与美国主办的民主峰会。对此,莫迪于10日上午在推特发文表示,“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印度随时准备与我们的伙伴共同强化全球民主价值,包括在多边论坛”。然而在峰会召开前,印度电报网(The Wire)却曾呼吁莫迪不要参加民主峰会,担心峰会将干涉印度及其他国家的内政。与此同时,部分印媒在峰会前后曾就探讨了“民主相对主义”和“印度民主的印度性”等问题进行探讨。《印度快报》12月8日报道,印度政府领导人曾多次谈及“印度民主的印度性”问题,外交部长苏杰生认为“随着印度变得越来越民主,民主的情感和质感将变得更加印度化”,总理莫迪也表示“印度作为民主之母,其民主不是西方的制度,而是一种人性化的体制”,并强调印度历史上充满了民主制度的例子。由此可见,印度国内对于民主峰会存在不同声音,部分支持印度积极融入美国领导的民主价值观联盟,另一部分则借峰会话题对西方中心的民主价值观提出了质疑,并强调了印度民主的独特性。如何看待印度这一“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其“民主”与其他国家的有何不同?本文将从民主相对主义的视角探讨一番。
一、民主相对主义与印度民主特性
“民主相对主义”可以根据“文化相对主义”的概念来理解。文化相对主义主张每种文化对于操纵现实世界有自己独特的范畴系统和逻辑体系,使得这种文化中的信条与其他文化不可通约。[1]在相对主义的视角下,研究者可以从功能主义的视角判断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群体在特殊情境下以何种方式使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持续运行的,以便发现这一特殊系统和逻辑体系的意义。简单来说,不同地区和国家走得是不一样的民主发展道路,因此不能拿单一标准来评判。如果从民主相对主义的视角来观察印度的民主,其“印度特性”可能体现在如下方面:
(一)印度的民主是在其自身环境中孕育出来的,从古印度到独立之后的实践表明其自身具有民主传统,并非西方产物。莫迪在民主峰会上例举了印度作为世界上最大民主国家的民主源头。他表示,早在2500年前,利查维和沙基亚等民选共和城市国家在印度蓬勃发展,10世纪编纂民主参与原则的“Uttaramerur”铭文中,印度从几个世纪的殖民统治中获得独立,并在独立后的75年里进行了民主建设,这些都表明民主精神是其文明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2]阿米塔•阿查亚表示,我们总是认为西方制度占主导地位,但实际上西方制度的基础——古希腊思想也受到了非洲、亚洲思想传统的塑造与影响。例如印度民主实践中的选举和公民对话就对古希腊思想有所影响,包括“倾听不同意见的意愿”等。[3]穆罕默德·齐尚(Mohamed Zeeshan)则认为独立后印度通过自我探索建立起了民主制度,当其他后殖民国家滑向暴政、武装叛乱和动荡时,印度已成长为一个日益成熟的民主国家,他例举了尼赫鲁对“民主体制神圣性”的尊重和英迪拉从紧急状态回归民主的案例,表明印度的民主并不漂亮,但却是一种“有组织的混乱”。 [4]Johnson Singh Chandam也认为,印度并不支持西方主导的民主意识形态,印度的民主是其自身自由斗争的真正产物。
(二)印度的民主关键是在多元化社会中实现和维护国家统一。在独立之前,并不存在一个作为统一民族国家的印度,这片土地由诸多土邦组成,存在着多元的民族、语言、政权与规范。在独立后,如何在多元社会中建立一个具有内在稳定性的、能够实现并维护国家统一的政治制度尤为关键,制宪者们最终选择建立结合了议会民主制和联邦制的民主制度。《印度政治制度》认为,印度是成功应对了多元化挑战并建立起稳定民主制度的少数国家之一,具有较高的包容性和适应性,避免印度在多样化中走向混乱。[5]该书引用阿尔弗雷德·斯特潘(Alfred Stepan)的话称,印度的联邦制是“保持在一起”(Holding-Together),而不是美国的“汇聚在一起”(Coming-Together)。[6]此外,与西方追求个人主义的社会不同,印度的社会是以群体为单位的——传统的种姓制度与人们的职业、婚姻、饮食等方面息息相关。随着印度现代化发展,以种姓结构为主的传统社会秩序并没有消失,而是与现代政治制度、贫富结构等相互重叠、相互竞争。因此,印度的民主与西方资产阶级推动、以保障个人权利为核心目的的民主有一些相异之处。
(三)印度的民主是内向的民主,对输出民主持谨慎态度,也不愿别国干涉自己的内政。过去几年,印度外交部拒绝了美国、欧盟和英国立法机构就克什米尔封锁、《公民身份修正案》等争议决策的干预。Johnson Singh Chandam认为,美国是“外向的民主”,而印度是“内向的民主” ,美国领导的自由秩序是由自由的绝对主义和对自由普遍性的追求驱动的,而印度的世界秩序观是建立在基于包容性社区的文明国家概念上的,因此它满足于国内的自由民主。[7]他还表示,印度更倾向于威斯特伐利亚国际主义的概念,而西方则受到自由国际主义原则的指导,这导致印度和西方在主权自治、人类安全和促进民主方面有不同的观点,例如印度不支持西方部分国家通过干预别国内政来推广民主的做法。[8]Manasi Pritam在探讨美国和印度例外主义的区别时也表示,尽管印度一直致力于塑造自己的民主国家形象,印度对输出民主或干预内政的方式持谨慎态度。[9]
二、印度民主特性的侵蚀与民主问题的双重标准
近几年,印度民主的印度性出现了侵蚀迹象:一方面,莫迪的威权主义和印度教民族主义趋势愈发明显;另一方面,印度政府干预周边国家民主问题的意愿有所提升,这两个趋势反映出印度在民主问题上的双重标准。
(一)莫迪的威权主义和印度教民族主义倾向上升。一是莫迪政府对少数族群的歧视,特别是针对穆斯林群体。早在莫迪成为总理之前,曾因涉嫌煽动印度古吉拉特邦的族群骚乱和种族屠杀而禁止进入美国九年。莫迪当选总理后,先是于2019年8月废除了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特殊地位和自治权,并对克什米尔地区进行了强力管控;之后又于2019年底颁布歧视少数族群的《公民身份法(修正案)》。2021年底,激进的印度教组织煽动针对穆斯林的暴力和种族灭绝,而莫迪则对这些呼声保持沉默。二是莫迪政府对国内异见人士的镇压,包括将政治异议视为煽动罪、以反恐法镇压批评者等。基于上述背景,外界也对印度受邀参与民主峰会表示反对。峰会召开前,一个由34个国际多信仰人权非政府组织组成的财团曾写信给拜登和副总统哈里斯,谴责拜登邀请印度参加民主峰会,认为印度存在广泛侵犯人权、迫害、人身攻击和谋杀少数派族群成员的行为。
(二)印度政府干预周边国家民主问题的意愿上升。印度政府对缅甸政变、阿富汗变局等问题表示关切,也曾就马尔代夫、尼泊尔、斯里兰卡、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等南亚国家的内政问题发表言论。印度一直密切关注阿富汗局势,2021年8月印度以安理会轮值主席国身份就阿富汗问题组织多轮磋商,对阿富汗在反恐、维护民主与和平、保护人权等问题表示关切。同年11月,印度邀请俄罗斯、伊朗、中亚各国出席由印举办的阿富汗问题峰会,聚焦阿富汗的安全议题。印度还多次呼吁缅甸的民主进程。在民主峰会召开前夕,印度外交部发布了关于“支持缅甸民主进程”的声明,似乎有意借峰会之势为昂山素季发声。在声明中,印方表示缅甸必须维护法治和民主进程,任何破坏这些进程并加剧分歧的失态发展都令人关切,希望各方推进与缅甸的对话。印度外交大臣哈什·瓦尔丹·什林格拉(Harsh Vardhan Shringla)于12月22-23日访问缅甸军政府时称,缅甸应该尽早恢复民主,释放被拘留者和囚犯、通过对话解决问题、完全停止暴力。
三、印度民主特性的侵蚀及其影响
印度民主的独特性值得研究,而其近期的侵蚀迹象也值得关注。印度同意参与民主峰会,使其面向国内的民主制度转变为面向国际的双边或多边承诺,或将给外界关注和质疑印度内部事务留出空间。这些新趋势将带来哪些影响呢?
(一)印度国内民主问题可能产生负外部性影响。在此之前,欧美国家出现了一些质疑莫迪政府在克什米尔所作所为的声音。美国总统拜登和副总统哈里斯在竞选时就表明崇尚民主人权的立场,公开批评莫迪废除克什米尔地区特权和颁布《公民身份法》修正案两项政策,呼吁恢复克什米尔地区民众的权利。不过美国官方和民间对印度内政的异议并不会对美印关系走向产生太多影响,美国国内对南亚内政关注度较低,不太可能对克什米尔问题采取强制措施。但民主形象受损可能对印度在国际平台上的活动产生负面影响。
(二)印度民主的外向化或影响印度与周边国家的关系。一方面,印度对缅甸、阿富汗等国家内政的密切关注可能增强周边小国的威胁感,担心印度的地区霸权会向输出意识形态、干涉内政等方向发展。另一方面,印度近来涉中国内政言论逐渐增多,媒体舆论多次散布错误言论,加剧了两国的信任赤字。
(三)印美存在共建民主价值观同盟的可能性。早在2020年11月时任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访问南亚三国时,就多次强调美国与南亚三国的民主共性,意图以此为纽带加强伙伴关系。美国国务院在美印会后发文称“作为世界上最古老,规模最大的民主国家,美国和印度享有根深蒂固的民主传统”。 [10]蓬佩奥在会见斯外长古纳瓦德纳时表示,希望斯里兰卡人民“有能力执行其主权以保持独立,有自由举行选举”,强调“这些就是民主国家共同努力的事情”。 [11]此次拜登主持召开民主峰会,邀请了印度、巴基斯坦、马尔代夫、尼泊尔四个南亚国家,其中巴基斯坦受邀颇受争议,表明美以民主价值观为建立印太伙伴国链条背书的意图。对于拜登的邀请,印巴表现出相反的态度,印度欣然接受并积极参与,而巴基斯坦则在峰会召开前一天宣布不参加,反映了两国在深化与美关系上的态度。
(作者:隋雪濛,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参考资料:
[1] [印]帕尔塔•查特吉:《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一种衍生的话语?》,范慕尤等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页
[2] https://www.mea.gov.in/Speeches-Statements.htm?dtl/34637/National_Statement_by_Prime_Minister_Narendra_Modi_at_the_Summit_for_Democracy
[3] [加拿大]阿米塔•阿查亚著,白云真 译:《重新思考世界政治中的权力、制度与观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
[4] Mohamed Zeeshan:“Flying Blind:India’s Quest For Global Leadership”,Penguin Books 2021, p62,65.
[5] 谢超 主编:《印度政治制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408-409页
[6] 同上,第409页
[7] Johnson Singh Chandam: “India’s Interplay with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Potentials and Constraints”, India Quarterly, 77(3), 2021, p332
[8] Johnson Singh Chandam: “India’s Interplay with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Potentials and Constraints”, India Quarterly, 77(3), 2021, p338
[9] Manasi Pritam : “Examining exceptionalism in national security cultures: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India”, India Review, 20:3, p308.
[10] "U.S.-India: Great Democracies, Global Powers, and Good Friends", U.S. Department of State, October 27, 2020, URL: https://www.state.gov/dipnote-u-s-department-of-state-official-blog/u-s-india-great-democracies-global-powers-and-good-friends/
[11] "Secretary Michael R. Pompeo and Sri Lankan Foreign Minister Dinesh Gunawardena at a Press Availability", U.S. Department of State, October 28, 2020, URL: 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michael-r-pompeo-and-sri-lankan-foreign-minister-dinesh-gunawardena-at-a-press-availabi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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