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秦汉文明”特展策展人：向美国展示中国两千年开放包容

4月，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迎来了一场备受瞩目的特展：“秦汉文明”。本次展览筹备历时7年，展出来自中国国内32所文博机构的160余件秦汉时期的中国古代艺术珍品，呈现了近50年来最重要的考古成就和最新研究成果。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特约撰稿人为此专门前往现场进行报道，并且采访了本次展览的策展人、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策展人孙志新。此前，大都会博物馆做过“走向盛唐”和“忽必烈的时代”两个展览，孙志新表示，此次特展也是为了进一步追溯中国文化的源头。他同时表示：“在美国现在趋向于保守的情况下，展览展示中国两千年以来开放、包容的心态，对于观众是一个启发。”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图片来源于网络

4月初的纽约阴雨蒙蒙，中央公园旁的第五大道上，印着兵马俑图案和标志性中国红的海报随处可见，大都会博物馆迎来了一场筹备已久、备受瞩目的特展“秦汉文明”（Age of Empires）。这不是第一次纽约为了中国艺术而疯狂了。2015年将时尚和中国艺术互相关照，具有争议性的“中国：镜花水月”展览吸引了超过67万人次参观，创造了大都会参观人数记录。

当下的美国社会趋于保守，“美国优先”的思想的影响下，一面是包容多元观念似乎在褪色，一面是地区文化保护主义声势高昂。偏见和隔阂如何消除？包容开放的意义何在？

大都会博物馆表明了自己作为一家文化机构，在一个特殊的历史环境下，发挥塑造和传承美国价值观的作用。去年举办伊斯兰艺术大展，为人们了解伊斯兰文化艺术提供了丰富、多面向的角度，展览获得了极高的赞誉，今年又迎来了中国艺术特别展“秦汉文明”。

特展“秦汉文明”筹备历时7年，共展出160余件秦汉时期的中国古代艺术珍品，全部展品均借展自中国国内的32所文博机构，呈现了近50年以来最重要的考古成就和最新研究成果，涵盖包括陶瓷、金属、织物、雕塑、绘画、书法及建筑模型等各类珍稀文物，很多是首次在西方展出。除了一直备受西方民众喜欢的兵马俑以外，还有西汉刘胜和窦绾夫妇墓发掘的金缕玉衣，以及2015年出土的海昏侯墓中的文物。

“秦汉文明”展览现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秦汉文明”展览现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展览借展规模之大，展品之精，在大都会亚洲部历史上是首次。“秦汉文明”由招商银行特别赞助，也得到了中美多家文化机构的支持，中国艺术海外特展在探索中找到了可行的模式。

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主任何慕文（Maxwell K. Hearn）表示，本次展览是自1980年以来我们和中国长期交流合作的成果。展览的举行离不开中国国务院、文化部、国家文物局，以及美国国务院和中国外交部的大力支持。

通过聚焦秦汉，追溯当代中国在政治、社会、经济和宗教的源头，亦特别关注中国自古以来与世界交流的传统。

东西文明的碰撞在进入大都会展厅那一刻就开始了。以往，中国艺术的展览多被安排在大都会建筑二层北侧的亚洲艺术区，参观体验属于亚洲艺术的一部分。而这次“秦汉文明”选择了南侧欧洲艺术的展厅，穿过展示古罗马和希腊雕塑的走廊，才来到“秦汉文明”的展厅。

这种参观线路的安排恰好反映了展览的主旨之一，把中国艺术纳入到世界艺术史体系中讨论，展示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的互动。

“秦汉两代正是中华文明的古典时期，相当于古希腊罗马对于西方文明的重要意义。同古罗马帝国一样，秦汉建立起统一的中央政府，孕育了崭新的中华文明。直至今日，大部分中国人还称自己为‘汉人’，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民族。50年来的考古出土的大量精美文物和学术研究成果为本次展览提供了许多艺术史、 文化与政治的新视角。”“秦汉文明”策展人，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中国艺术主任研究员孙志新（Jason Sun）如是说。

重访秦汉，梳理中国与外部世界的联系

统一中国的秦王朝短暂，但是对后世有着深刻的影响。展览开端呈现了一组神态各异的秦兵马俑像，以及一组精美的铜车马复制品。在沉静、庄重的气氛中，观众被带到一个中央极权、武力强盛的秦王朝。跪佣出土自秦陵兵马俑2号坑，也是此次展览中唯一的一座彩绘兵马俑。跪佣神态威严、造型逼真，手中的兵器已经遗失，但是根据手部姿势可以推断它是一名弓兵。黑色的衣领、盔甲上的红色痕迹都表明它身上曾经绘有非常丰富的色彩。

“秦汉文明”展览现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秦跪射俑，“秦汉文明”展览，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图片致谢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展览重新审视中国与西方世界的联系，距今2000多年以前的秦王朝已经与外部世界交流，并对外来的文化作出主动和积极的回应。一尊新出土的半裸百戏俑被纳入展览之中，很好地体现了这一段历史。百戏俑的上半身立体饱满，高度写实，对人体结构理解精准，在当时的造型传统中是史无前例的，相信它是对亚历山大东征把希腊罗马雕塑传统引入亚洲的回应。

秦代陶力士俑，“秦汉文明”展览现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汉代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其最大疆域超越罗马帝国，通过发达完善的交通网络、中央政府、统一的度量衡以及文字体系，建立起空前的大一统国家。得益于近年的考古发现，汉代的海上贸易的面貌揭开，这些成果在这次展览上集中展示。大量来自南亚和东南亚的奇珍异宝，紫水晶、绿宝石、海蓝宝石的项链，兽形玛瑙雕饰，以及多面金珠即是最佳例证。

西汉青铜鎏金犀牛与驯犀俑，“秦汉文明”展览现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陆地上，当时中国通过“丝绸之路”和北方草原文化交流，深入交接的情况则由两件设计精致，工艺巧妙的缀珠和宝石镶嵌金带具，以及异兽纹马饰等体现。

西汉青铜鎏金骑士牛虎贮贝器，“秦汉文明”展览现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追根溯源，今天的中国从何而来

今天中国的文化传统、思想哲学、乃至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的概念，可以追溯至秦汉时代。

展出的西汉窦绾金缕玉衣体现了汉代人相信事死如生，中国文化对后生生活的关注。金缕玉衣由2000多枚细小的玉片组成，汉代人相信玉衣服可以保尸身不朽。每一个玉片都是精心打造的，并用金线串连形成身体的曲线。通过分层放置玉器，完成对死者身体的神奇的转化和改造。尸体被包裹在这套衣服里，头靠在枕头上。玉石保护逝者的身体和灵魂，使死者获得永生。这种对于后生的关注，延续至当代中国文化。

西汉窦绾金缕玉衣及玉九窍塞，“秦汉文明”展览现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另一件来自东汉的彩绘木鸠杖则展示了中国尊贤敬老的文化传统。这件拐杖是和十件木质圣旨一起发掘出来的，记录了宫廷给予老人的特权和尊重。拐杖的顶部设有一个鹧鸪，拥有这种拐杖的人可以随意进入宫廷，或者在给皇帝专属的道路上走动。木片的记载还表示，任何滥用或者冒犯此拐杖拥有者的行为，都将面对来自皇帝的严惩。

东汉彩绘木鸠杖，“秦汉文明”展览现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展览的最后一件作品，也是此次展览的高潮，是一枚东汉的鎏金铜镜。此铜镜有非常复杂的设计图案，背面铸有精美奇谲的仙人神兽。其背面的铭文出现了“中国”字样，写道：“圣人之作镜兮，取气于五行。生于道康兮，咸有文章。光象日月，其质清刚。以视玉容兮，辟去不羊（祥）。中国大宁，子孙益昌。黄裳元吉，有纪纲。”这是关于“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的概念最早的记录。

“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这个概念，从汉代就已经有了。”策展人孙志新表示。这枚铜镜体现了时代的声音，广阔疆域中的人民都视自己的祖国便是中国。这也正是秦汉两朝最为深远的文化遗产。

汉青铜鎏金“中国大宁”铭规矩纹镜，“秦汉文明”展览现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专访策展人｜孙志新：“走向盛唐”、“忽必烈的时代”之后，我们要讲到源头去

（孙志新是“秦汉文明”策展人、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策展人）

澎湃新闻：这次展览是怎么促成的？为什么会选择秦汉文明？

孙志新：一个是我个人的原因，我个人的研究方向是早期中国艺术。另一个是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做过两个展，“走向盛唐”和“忽必烈的时代”，讲的是唐代和元代，这两个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时段，唐代的展讲唐代的艺术是如何出现的，元代的展集中在它对于后世的影响。做过这两个展以后，我觉得还是要讲到源头去。我一直想讲中国这种统一的国家，多元的文化，这种政治文化模式是从哪里来的。秦汉之前其实是没有统一的国家的，尽管有周朝，但是周朝时候各个地方势力很强，而且也没有很强的民族认同感。我认为汉代对于我们认知今天的中国，特别是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对于西方观众来讲。统一的中国并不是近几十年来的发明，而是两千多年来这种文化的延续。中国的今天和历史是不能割断的，通过这个展览你会看到今天是过去历史的一部分，今天也会变成明天的历史。

澎湃新闻：挑选展品的标准是什么？

孙志新：这次展览我们从32个博物馆，13个省来借展。挑选标准有两点，因为大都会博物馆的最终定位其实是一个艺术博物馆。所以我们选的展品要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或者代表了当时的艺术成就。但是这个展览不是一个国宝展，珍宝展，不是让观众来看中国有多少宝贝的，这不是展览的最终目的。展览的目的是用文物讲一段历史，讲艺术的历史，同时也讲中国整个的文化历史。这就要求每一件展品除了艺术价值以外，一定要有历史的意义，能够讲述这个故事。我们选了160件套的展品，讲述的大的故事就是统一多元的中国是如何形成的，我们与世界各地区的交往。

澎湃新闻： “秦汉文明”展示了中国历史上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对外交流丰富的时期。这场展览7年之前开始筹备，在推向公众的今天正好遭遇 “全球化”在西方四面楚歌，社会趋于保守的局面。您认为这场展览对于当下的西方社会，尤其是美国社会有什么样的意义？

孙志新：我们在筹备展览的时候没有料到美国是今天这种局面，展览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现，是一个很特殊的契机。在美国现在趋向于保守的情况下，展览展示中国两千年以来开放、包容的心态，对于观众是一个启发。

澎湃新闻：大都会美术馆的语境会赋予展品什么新的意义？

孙志新：大都会是一个很好的平台。它是一个国际的平台，50%的观众来自于美国以外的世界各个地区。大都会的策展有很高的标准，一定要有学术的研究，不是保护展，可以帮助人们通过展览认识历史，通过认识历史对今天有所反思。这次大都会的展览让我们意识到，中国的现在是中国古代的延续。统一、多元的模式有中国自己的特点，具有生命力，经过两千多年，一直延续到今天。

澎湃新闻：近年中国文物走出国门，海外特展越来越多。美国有很好的企业赞助艺术的传统和赞助规范，中国在这方面才刚刚起步。这次特展经费筹措的模式是什么？

孙志新：近年越来越多的中国艺术品走出去，这是我们非常高兴看到的。相应地，这也给海外策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国内的发展很快，国内的博物馆也有自己的时间表，这需要我们多做工作，借展的时候要有效地在多个文化机构之间协调，保证这些精心挑选自32个机构的文化遗产可以来到大都会。

我当年参加一个展览是由波音公司赞助的，印象很深的是波音的CEO在致辞中说，我们不缺资金，缺的是好的想法（We are not short of money. We are short of good ideas）。好的故事能够打动人。这次展览获得了招商银行的特别赞助，也得到了多个文化机构的支持（中国的艺术基金会K11，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何鸿卿基金等）。这次也是中国历史上首次一个企业赞助一个艺术展。中国企业作为一个艺术展览和公益事业赞助人的形象走出去，这种方式，需要企业的远见卓识。这次“秦汉文明”展览对于中国企业和海外特展起到很好的示范作用。

澎湃新闻：秦汉梳理完了，之前也做了唐代和元代的大展。下一个专注点在哪里？

孙志新：下一个展览我们已经在筹备了，现在还不方便透露，等方便的时候会第一时间分享给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可以展示的方面很多，会取决于客观情况和我们的学术力量来选择。

【展览讯息】

“秦汉文明”（Age of the Empires: Chinese Art of the Qin & Han Dynasties）

展览地点：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纽约第五大道主馆889展厅（The Tisch Galleries）

展览时间：2017年4月3日-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