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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燕谈对《三国志》的解读(上)
(戴燕像:澎湃新闻 刘筝 绘)
编者按:从2009年起,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戴燕教授为大一新生开了一门读《三国志》的通识课,学生们对三国故事之熟、热情之高,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也成了她“在复旦上得最愉快的一门课”。虽然她一再强调,对这门通识课来说,最重要的是教授一些历史常识,增进学生对三国史的认识和理解,但她在授课的过程当中,也很注意采用新的历史视角、吸收新的学术成果,“传统讲得比较多的,我就可以省略不讲”,同时,她坚持按照文献学的方法,以《三国志》的纪传为中心,带着学生“琢磨怎么才能读懂、读透”。收在《三国志讲义》这本书里的,就是三轮讲下来,她积攒的、经过整理的讲义。而这篇访谈,某种程度上是对此书内容的延伸和细化。
澎湃新闻:我们知道,您之前是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史的,怎么会想到在复旦开一门课,带着同学们一起来读《三国志》呢?
戴燕:我到复旦的时候,面向全校大一学生的通识课已经开了很多,文史哲经典大部分都有人讲,没什么选择余地。因为我是教魏晋南北朝文学史的,也经常用到《三国志》,这样就选了《三国志》。正史的“前四史”里面,向来是《史记》最受重视,其次《汉书》,但是,如果说到它们在后世的影响,因为《三国演义》的缘故,《三国志》的影响力,恐怕比《史记》一点不逊色,所以通识课讲《三国志》,也不是没有理由。当然,我知道现在的学生从小接触三国史,有三国游戏、三国的电影电视,还有《三国演义》等各种说书讲史,他们对三国故事、人物,好多比我更熟悉,但是不是应该让他们知道三国的历史,最早是由出生在三国时的陈寿记录下来的,历史与历史所衍生的文学娱乐产品是有差异的?是不是应该给我们的同学多一点历史知识呢?
澎湃新闻:这些学生对三国故事、人物都很熟悉,您上课的时候,和他们是怎么互动的?
戴燕:我刚开始上这门课,正是“曹操墓”发掘、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在课上一讲,大家都有兴趣。2009年,有一个“大三国志展”在上海图书馆展出,我带了学生去看,让他们对那个年代的实物也有印象。选这个课的学生有的是很棒的,他们本就是“三国迷”,不仅熟读《三国演义》,也看《三国志》及裴松之注,对其中的人物关系、战争胜负如数家珍,比我都厉害。
实际上不仅在中国,在整个东亚及东南亚,三国故事都极为流行。比如日本有一个三国志学会,我认识前任会长狩野直祯,他是三国史研究者,也是著名中国学家狩野直喜的孙子。听说这个学会不仅有他这样的资深学者,还有大量的民间爱好者。可以说,三国是一段全民共享的历史,是以各种形式在记载、讲述、表演、传播。我的学生在讨论课上做的PPT,有的就带了动漫。对我来说,上这门课其实是很有压力的,不过也有挑战。记得有一次我讲到历史和历史演义的区别,有个学生马上站起来说:“我对三国有兴趣,正是因为看了‘百家讲坛’,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非常有意思。老实讲,这是我在复旦上得最愉快的一门课。
狩野直祯著《諸葛孔明:三国時代を演出した天才軍師》澎湃新闻:您上课的时候,向这些学生推荐了哪些参考书呢?
戴燕:研究三国史的书太多,通识课嘛,还是要选叙述简明、内容可靠的书做参考,同时也要照顾选课的并不都是文科生,要让他们容易找,不能太偏僻。这样,除了中华书局点校本《三国志》,我推荐的都是常见书,主要是缪钺的《三国志选》,还有吕思勉的《三国史话》、何兹全的《三国史》和马植杰的《三国史》。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三国。我上课的方法,是以《三国志》的纪、传为中心,一篇一篇地讲。在讲的过程中,自然就觉得那些参考书跟我要讲的方法还是不一样。比如吕思勉的《三国史话》,文字很流畅,内容也有趣,但他关注的是政治、军事,整个叙说还都比较传统。又比如缪钺的《三国志选》,选和注都不错,《前言》写得尤其明白清楚,但我要讲的一些篇章,里面没有选。这就迫使我必须自己写讲义。我第一年就写了讲义,第二年上课时再修改,每一次都修改,几年下来,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本《〈三国志〉讲义》。
《〈三国志〉讲义》澎湃新闻:谈到《〈三国志〉讲义》,我注意到,您在序言中用了很大篇幅去讲陈寿其人,包括他的师承、他的处境,等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
戴燕:关于陈寿,学界其实有很多研究,我看了一些,觉得好多年来,大家的注意力还都是放在他一个蜀人、为什么写《三国志》却不以蜀为正统上面,大概东晋以后就有了这样的疑问,到今天还在讨论。这当然是一个问题,你看在他以前,司马迁、班固都没有他这种经历。与此相关的,讨论比较多的还有《三国志》的书写体例,像什么人入“纪”、什么人入“传”,什么人死称“薨”、什么人死称“崩”,诸如之类的,有人看得很细。
通识课必须讲“常识”,不是教师挥洒个性的地方,这是我的看法。因此,在基本面上,我并不打算做大的改变,但毕竟我是研究文学的,也许还有一点文献学的基础,有时候,我想我会比较注意到一些细节,在讲述的时候呢,也会加入一点点想象。
我觉得要体会陈寿的心情和立场,首先,你要了解当时人是怎么看他们的时代。蜀人中,就有许多是当自己身处战国或是西汉末年那样的时代,并没有到了东晋南北朝以后才产生的所谓“华夷之别”的意识,没有那样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其次,你要了解陈寿的学术背景以及他的师承,这就要说到谯周和秦宓。陈寿为谯周写的传,就文字数量而言,在《蜀书》里大概仅次于他写的诸葛亮传。传记的篇幅长短,往往是写作者刻意造成的,能够说明传主在作者心目中多么重要。过去人研究谯周《古史考》与《史记》的关系,在这方面做得很深,而我主要讲谯周作为老师,他的学问、立身处世的态度以及与之相关的学术网络,到底对陈寿有什么意义?讲秦宓的史观,也是这个道理。这些蜀地学者根本上是拥护汉王朝的,可是另一方面,也保持着他们强烈的地方认同。我觉得要理解陈寿,就要了解这一点。
第三个很重要的,是你也要看一看陈寿个人的经验。不知是不是我孤陋寡闻,我发现过去不太有人用到《晋书·礼志》的那一条材料,就是为了王昌是否该为他的前母服丧,在西晋太康元年曾经有过的一场大辩论。当时参加辩论的人既多,其中包括荀勖、和峤、张华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最后由皇帝拍板;陈寿也参与辩论,贡献了他的意见。而从这一辩论中可以看到,原来西晋大一统之后,如何面对由三国分立带来的“历史遗产”,还不只是一个礼或说理论的问题,更是复杂的、棘手的现实难题。这样,你再来看陈寿对魏、蜀、吴三国的态度,看他怎么样在《蜀书》与《吴书》中分别写诸葛亮、诸葛瑾,对他的处置办法、书写体例,可能就会有多一点认识。
四川南充万卷楼前的陈寿像澎湃新闻:关于大义名分这个问题,对陈寿具体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戴燕:从传统评论史家的“才学识”三方面讲,陈寿可能才不如司马迁、学不如班固,但他有他必须直面的历史,也有他的史家智慧。过去人讲他这样分头写魏、蜀、吴三国史,又只在《魏书》写本纪,很特别,我想要理解这样的处理方式,除了要考虑到就连蜀人其实也是认同汉王朝的这一点,还要注意到西晋大一统之后,人们关于三国时代的普遍论述。左思《三都赋》就是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三都赋》就是将魏、蜀、吴并置来写的,虽然这多少是沿袭了汉代人写赋的习惯。左思先是表扬蜀、吴有多么好,最后说魏更了不起,比蜀吴都高明。左思与陈寿是同时代人,但左思生长在中原之地,从魏入晋,你可以看到两个来历不同的人是用了几乎相同的方式在讲述三国,而这也就是当时普遍的论述方式吧。无论陈寿内心如何,我想当他在洛阳编写《三国志》时,他也只能遵循这一话语。
澎湃新闻:传统的男性视角对《三国志》的解读,更倾向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宏大历史叙事,您作为女性学者,有没有区别于传统视角的新的解读方法?
戴燕:传统的解读已经足够丰富,但正如你所说,侧重的是政治上的勾心斗角、军事上的你死我活,因为大家都这样讲,我就可以省略不讲。的确,我是一个女教师,不过,女性主义和女性主义研究方法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潮流,我还是受它影响多一点。因为我是以纪传为中心讲《三国志》的,每讲一个传,其实是希望能找到与之相配的视角,希望以这种方式去贴近历史。比如说《史记》中是没有后妃传的,到《汉书》,有外戚、元后传,陈寿则是分别写了三国的后妃、妃子、妃嫔传,以后范晔才跟着写了皇后纪、沈约写了皇后传,那么,是不是该讲一讲三国的后妃?史学史上,对《三国志》评价没那么高,其实它也有几个“第一”,像方技传就是以前没有的,《史记》中有日者、龟策列传,主要写占卜人物,写华佗这样的医生,陈寿是第一个。还有写日本的倭人传,也是陈寿开的头,虽然《汉书》提到过一点点。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2007年10月您在《读书》上发了一篇《卞氏的故事》,那是您讲义的第一篇,应该就相当于后续一系列解读的开端?
戴燕:对,我发表了这篇讲义,有人看了说挺有意思,这才让我有动力把讲义一篇篇整理出来。过去不大有人关心卞太后,大家都喜欢讲曹操,忘记曹操旁边明明是有一个卞氏。我们知道曹魏是严令禁止太后干政的,在这种情况下,陈寿还能依据史料写出这样的后妃传来,是不是也很有意思?讲卞氏的故事,而能用上不少文学作品,这当然也是我很乐意尝试的。
我在中文系的课上其实还讲过班昭的《女诫》,跟讲卞氏的方法不同,那是围绕《女诫》,从《礼记·内则》下来,一路讲到五四前后,历史上有关女性观念的演变。那是我讲的另外一个女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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