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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亚观察|尼大学生抗议削减招生名额,印知识界担忧社会右转
2017年3月28日,在印度主管高等教育的大学拨款委员会大楼外再一次爆发了由官方大幅削减招生名额引起的大规模学生抗议活动。据印度媒体DNA报道,抗议学生企图越过警方设置的障碍物进入大楼,而学生则指责警方的暴力行为,九名学生被警方带走,但都于一小时后释放。这些学生来自一所有着斗争传统的著名大学——尼赫鲁大学(以下简称“尼大”),这是一所以印度建国总理尼赫鲁命名的印度国内第一流学府。按照尼大学生的说法,本次抗议是他们保卫自己受教育权利的“最后一战”,而这场长达两个多月的“斗争”还要从去年5月的一项规定说起。
抗议学生与警方发生肢体冲突。学生抗议运动仍在进行中
2016年5月5日,大学拨款委员会公布了一项关于副博士(M.Phil)、博士学位要求的规定,其中一条要求每位教授在任一时间指导的博士不超过8名,副博士不超过3名。副教授可指导的相应学生数分别为6名和2名,助理教授为4名和1名。这项规定针对包括尼大在内的45所中央级大学、邦级大学和其他指定大学,要求目前学生人数超过上限的学校通过削减未来招生尽快符合规定。
在学生组织和学校交涉以后,尼大行政部门于今年2月7日公布2017年秋季学期的招生政策,名额相比去年削减了近60%。这意味着原本打算在硕士毕业后继续攻读副博士、博士学位的学生和可能无法继续深造。另外,由于尼大超过50%的学生是凭借对不同种姓和其他群体的保留名额进入大学的,招生名额的骤减意味着尼大可能无法保障对落后阶层(Backward Classes)的优惠政策。抗议的学生除了要求取消招生削减政策,还要求把副博士、博士录取考试中面试所占的比重由现行的20%调整为10%,甚至取消面试,因为他们认为面试制度对边缘群体不利。
由于这一政策涉及所有想升学的人,左翼和右翼的学生组织一改往日的斗争局面,形成统一战线,表达异议,组织游行、罢课、演讲等抗议活动。在尼大校长拒绝与学生代表谈判之后,激动的学生们在2月9日至27日期间封锁了学校行政楼。在这近三周的封锁期内,学校的一切行政工作都被迫停止了,对教学工作造成了很大影响。
抗议学生封锁学校行政楼。
抗议活动本来已经有所平息,但3月14日一名尼大学生的自杀使得矛盾再度升级。这名自杀的学生名叫木图·克里希南(Muthu Krishnan),来自达利特群体,是尼大历史研究中心的副博士。 他的Facebook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副博士和博士的录取不公平,面试不公平……否定学生们封锁行政楼,否定边缘群体学生的受教育权利,当公平都被否定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被否定了。”此次自杀事件,以最直接的方式反映出名额大幅削减政策和面试制度给边缘群体带来的烦恼甚至绝望。
3月16日,德里地方法院对尼大学生要求撤销新招生政策的案件做出判决,要求尼大严格执行大学拨款委员会的规定。这一判决让名额的一次性削减几成定局,就连之前争取到的一些名额保留也被一刀切,一些比较热门的专业如东亚研究、政治学、国际组织与裁军研究等招生计划都为0。最新的政策还把面试成绩比重由原来的20%调整为100%,笔试考试仅仅决定是否有面试资格。尼大过去对边缘群体的照顾加分政策也被一并取消。
判决结果宣布后,学校马上公布了新的招生政策,比学生之前强烈抗议的政策更为严厉。无法接受这一结果的学生们发起了新一轮的抗议活动:一些学生和教师于3月24和28日在大学拨款委员会大楼前抗议;3月24日到25日下午,学生封锁了学校的主门;三月22日到28日,抗议的学生集聚在教室附近,抵制一切学术活动。
语言学院的学生封堵了学院大门。尼大学生抗议背后的原因
大学拨款委员会的这项规定并不只针对尼大,但独独在尼大引起了巨大的反抗,背后自然有其原因。首先是尼大往年招生数量大,一个导师指导的学生人数过多的问题年年累积,如果立即执行新规,就造成了很多专业招生人数为0的情况。印度人力资源和发展部部长普拉卡什•贾瓦德卡尔(Prakash Javadekar)在出面力挺尼大新招生计划时说道,“……在今日之尼大,竟然出现了大量同时指导20-25名(博士和副博士)学生的教授这样的案例,真是闻所未闻。”而在印度其他的著名学府例如德里大学、印度理工学院,由于原本的招生人数就少于或接近此次规定的限额,都没有出现大规模名额削减的情况。
其次,尼大是一所以人文社科闻名的研究型大学,除了几个语言专业设有本科项目以外,大多数专业只设硕士学位及以上的项目。对于大多数受此次政策影响的硕士生和副博士生来说,继续攻读到博士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不少学生都已经将重心放在了升学的准备上。另外,由于校方新招生政策宣布得很晚,临时找工作对不少文科学生来说都有很大的压力,加上进入社会后印度学生往往将面临家庭催婚的压力,这些突然要面临的难题让不少学生感到迷茫和失落。
另外,群情激愤的学生们还把这次限制副博士、博士的规定与印度人民党反尼大,反教育的大政策联系起来。笔者访谈了几个因为罢课而在学院门口徘徊的学生,其中一个学生说:“因为大家认为尼大集中了一批反莫迪政府分子,尼大的学生很清楚地知道美国在对世界的其他国家做什么,知道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关系为什么如此紧张,他们有着清晰而智慧的头脑,这让一些人感到害怕了。”尼大是一个左翼的学校,学生们崇尚平等、自由和民主,具有批判思维和反抗精神。在右翼的莫迪政府上台之后,学生们更是对政府政策持批判态度。在一个右翼执政、社会右转的国家,尼大被扣上了“反国家(anti-national)”的帽子,而学生们崇尚的反抗精神和自由主义到了社会上则被丑化为性开放和毒品泛滥。这种学校与政府及外部社会对立的关系,一定程度上让学生们认为削减名额的政策是莫迪政府打压尼大学生和其他具有批判思维的未来知识分子的手段。
知识界对印度教化的担忧
不同于欧美国家对官僚机构中立性的要求,印度的官僚机构是高度政治化的,很多公务员有着明显的政治倾向。本次大学拨款委员会的政策事实上造成了对左翼学校的打压,教育经费的削减被不少左派和知识分子怀疑是莫迪政府敌视知识界,推动印度教化(Hinduization)战略的一部分。
坊间一直有从莫迪总理的成长和教育经历来寻找他对教育不友好的证据。莫迪出生在一个不富裕的家庭,幼年时期曾在一个汽车站卖过茶,这一经历在支持者的口中成为励志的故事,在反对者的口中则是一个笑料。莫迪在八岁的时候就参加了极端右翼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RSS)的培训,并为其服务多年,此后于1985年加入了右翼政党印度人民党(BJP)。至于高等教育,莫迪1978年毕业于德里大学的一个远程教育课程,1982年在古吉拉特大学获得了文学硕士学位。尽管莫迪从小就接触了政治,但不像老牌政党国大党(ICP)的总理候选人拉胡尔·甘地(Rahul Gandhi)一样出生于全印最为显赫的号称“尼赫鲁-甘地王朝(Nehru-Gandhi Dynasty)”的政治家族,而在教育经历上也不像上一任总理、牛津大学经济学博士曼莫汉·辛格(Manmohan Singh)一样接受过传统的精英教育。这样的经历让莫迪在知识分子眼里成为了一个“没文化”的总理,因而对他的教育政策持怀疑态度。
知识分子们对莫迪不信任的例子莫过于对其去年年底的废钞令持悲观和批评态度。不少专家、学者和咨询机构批评废钞令对经济的打击,对信用制度的破坏,对底层民众的剥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也在今年年初将印度2016年GDP增长率的预测下调到6.5%。印度籍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哈佛大学教授阿玛蒂亚·森发表对废钞令的评论时说这一政策是“损害经济互信根基的专断之举”。然而今年二月莫迪政府公布去年11、12 月的GDP增长率为7%,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期,莫迪很自豪地告诉选民“努力工作比哈佛更有用(Hard work more powerful than Harvard)。”这一数字受到强烈质疑,而这一评论则被知识界视为莫迪轻视高等教育的又一项证据。
对莫迪政府具体政策的批评折射出的是自由派知识分子对印度政坛右翼当家、社会右转的担忧。三月份五个邦邦议会的选举,莫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拿下了包括占全国人数六分之一的北方邦在内的四个邦,这不仅让印度人民党的政治地位如日中天,让莫迪本人在2019大选中胜算大增,这更是印度社会右转的最好的证明。它体现了在莫迪所描绘的发展图景的面前,印度人民已经忘记了废钞令所带来的不便,接受了发展主义掩盖下的印度教化。
尽管印度是否能实现稳定高速的发展还不能下定论,但印度教化的表现已经是不胜枚举。首先是对印度穆斯林的排斥。莫迪政府最近上任的北方邦首席部长、印度人民党党员约吉·阿迪特亚纳斯(Yogi Adityanath)就是一个强硬的印度教徒,曾发表过极具煽动性的反穆斯林言论;其次是对印度教文化优越性的大力宣传。印度人民党提倡世俗主义(positive secularism),并不像法国一样要求私人化宗教,与之相反,印度教的标志和仪式越来越多的在公共场合展示,宗教氛围也越来也浓;再次是科学和商业的印度教化,例如印度传统医药(阿育吠陀)(ayurveda)和运用现代科学的语言包装,并以商业的方式迅速推广。
另外,印度教化和民族主义是分不开的。去年11月30日,印度最高法院要求所有电影院在每场电影播放之前演奏国歌,要求观影者必须履行“宪法爱国主义”。就在最近的3月28日,中国OPPO公司驻印员工被指将印度国旗损害后扔进垃圾桶,引发印度民众大规模的抗议,三名该公司的印度籍员工在警察局以“不尊重国旗”登记立案。印度自由派知识分子认为,莫迪政府在利用民族主义巩固印度人民的凝聚力,将尼赫鲁时代包容的民族主义替换为印度教民族主义。
尼赫鲁大学招生削减一事或许只是个案,但由此引发的抗议却反映了印度自由派知识分子对印度现有的政治、社会趋势的忧虑。笔者无判断孰是孰非,印度的变化一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在当代世界政治发展不断打破知识界主流观点的今天,我们只能以一个体验者、观察者的角度来记录一个个事件。此次印度第一学府招生抗议事件的延烧,放在前日印人党五邦选举大胜后针对北方邦首席部长的这一关键性职位任命的政治背景下,都展现了印度国内的“藏红花色化(saffaronisation)”,这究竟对印度,对南亚次大陆将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无疑,它对于当代世界发展中国家的群体性崛起,对于传统欧亚地区和现代印太地区的地缘政治走向,在印度这一变量中,都加入了不小的不确定性。
*印度观察小组(India Observation Group, IOG)(一批立足于北京和新德里的印度国别研究观察家组成的团队),联系邮箱:india_observatio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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