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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守墓人和一个世纪的粤剧往事:期待粤剧声再起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发自广州 实习生 郭艽 谢煜楠 黄芷欣
2017-04-05 07:3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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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人守墓至李日河,已经是第三代第五人,历经大半部广东粤剧史。

清同治年间,粤剧艺人购买了三处义地,其中之一就是现广州三元里走马岗路的“八和墓园”,也被认为是国内现存唯一一座梨园公墓。

“以前这里全是山,里面都是山坟,边上20米外有一座大水塘。”今年64岁的李日河说,3岁时,他跟着父亲来墓地,坐在名伶薛觉先墓碑边的狮子上,一位来扫墓的香港人给他拍了一张照,“可惜结婚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李家祖先居住走马岗,自爷爷李祖礼起,到父亲和母亲,再到兄弟李日海、李日河,李家人守护这座梨园公墓,迄今有一百多年。

百年风雨,公墓已难见当年模样。邻近的物流公司往外扩张,墓园只是用一堵围墙简单围住。4月3日上午,梨园行的弟子、亲人零零落落赶来祭拜,不少人年过花甲,携带儿孙辈来上香。墓里都是老前辈,而下一代人学粤剧、听粤剧的都少了。

一位从广州市郊赶来祭拜师父的老先生黯然回忆,从前师兄弟很多,他跟着剧团学戏,跟着师父做戏服,后来故人们“残的残,死的死”,眼看着粤剧衰落,他也转行了。

粤剧在2006年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但广东省文化厅艺术处副处长孙旭亮介绍说,广州市看粤剧的,大概只有2000人。

2010年左右,广东省的粤剧团全面进行事业单位转企业改革。2015年,国务院办公厅52号文件提出,大力弘扬传统文化,扶持戏曲,支持政府购买项目。

清明节,历史化成了一堆纸,在“八和墓园”的花色桶子里燃烧。粤剧的传承与创新之路还在延伸。

“守墓人”

刚下了一场雨,雨水“滴答滴答”往下落,一颗颗砸向整齐的墓碑。

李日河坐在墓园的平房门口,听着从屋里传出来的音乐——一首董文华的歌,一边说起他们李家与粤剧的渊源:二十世纪初,爷爷李祖礼迷上了大戏。

刚下了一场雨,李日河坐在凳子上听现代音乐。

明清时代,广东已有戏曲活动,外江戏班(外省来的戏班)纷纷南下演出,本地戏班也在各地出现,但一直到民国以前,广东流行的多是外江戏班。

“城里的官员都是外省来的,他们喜欢请外江戏班去唱戏。很长一段时间,粤剧只在农村一带流行。” 研究粤剧二十多年的“八和会馆”名誉主席崔颂明对澎湃新闻说。

民国十四年(1925年),“八和会馆”召开会议,名伶千里驹提出,将沿用多年的“大戏”改为“粤戏”,即后来的“粤剧”,从此本地戏班得到了正名。

本地戏班到三元里农村演出,村中青年李祖礼对这种戏很是喜欢。 “他后来经常去茶馆跟他们聊天”,李日河听父亲说,爷爷当年结识了很多粤剧艺人,加上家住附近,李祖礼提出给“八和会馆”看守墓园。

从上个世纪初至今一百多年,守墓成为了李家的传统。

1953年,李日河出生时,爷爷李祖礼已经过世,父亲李德成接手了墓园。李德成曾对子女回忆,“八和会馆”一共购下四个墓园,最后只剩一个“八和墓园”。上世纪中期,“八和会馆”一度被中止活动,墓园四围也遭到“蚕食”,但李家人从未停止打理墓园。

李日河在八和墓园扫落叶

“八和墓园得以保存,主要因为薛觉先的墓在里面。”崔颂明说,当年薛觉先和梅兰芳齐名,被国内戏剧界称为“南薛北梅”。

“文化大革命”时,除了薛觉先和唐雪卿(薛觉先夫人)的照片被打烂,“八和墓园”的墓碑所幸多数完好。崔颂明回忆,1986年,薛觉先遗孀张德颐和儿子薛鸿楷还曾到墓园祭拜薛觉先。

1987年,“八和会馆”正式收回“八和墓园”。第二年,广州市规划局核定“八和墓园”的规模:面积为736平方米,合1.10市亩,一眼可以望到边。

墓园内有一棵很大的芒果树,几乎遮住了整栋老旧的平楼,那是李日河母亲守墓时载种。1967年,父亲李德成过世后,母亲承担起守墓这项义务,她在墓园里种了芒果、木瓜等果木树。

如今,这棵芒果树每年能挂几百斤果,秋天时,来扫墓的人有时也摘来品尝。

芒果树旁边有一棵小枇杷树,树上有几颗黄色的枇杷果。“那是我弟弟种的”,李日河说,弟弟李日海曾是一位的士司机,2004年母亲过世后,他接手照看“八和墓园”,直到2012年因病过世。那片李日海曾经种菜的地方,成为了他最终的归宿,他也是墓园最后一位入葬者。

因为场地面积所限,“现在的墓园,不能人进,也不能人出。”“八和会馆”总务部主任小蝶儿说。

八和会馆

李日河记得,他小的时候,父亲经常一个人去看戏。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李日河父母有一张优待证,“带上这个证,可以免费在全广州任何一间戏院看大戏。”

那时广州刚刚解放,有半个世纪历史的“八和会馆”,在粤剧行业里发挥业内协调作用。

19世纪末,邝新华、独角英和林之等粤剧艺人建立了粤剧行会组织“八和会馆”,开启了广东粤剧的新起点——开办八和小学,设立养老院和规范梨园公墓。

“那时入会员需要交白银一两作为‘份金’”,崔颂明说,“八和会馆”成立开始,就是整个行业的管理者。“谁没有工作了,哪里有纠纷了,包括生老病死,八和会馆都管……”

卢沟桥事变爆发前,以薛觉先为理事长的“八和会馆”剧团为支持前方战士,在广州海珠大戏院举行义演筹款。此后,薛觉先和马师曾又同台演出(两人曾被称“薛马争雄”),粤剧界几乎无人置身事外。

民国初年到抗战期间,是粤剧最辉煌的时期,所有戏班都加入八和会馆。“抗战胜利后,很多戏班去了香港、澳门、新加坡……”崔颂明说,他们把“八和会馆”带了出去,并在世界各地建立起八和会馆分馆。

1946年,美国和新加坡粤剧艺人捐了一万美金回来,在广州恩宁路购买了一间房子作为会址,即现在广东“八和会馆”祖屋。1949年后,它移交给广州市总工会,标识其作为行会的性质告一段落。

恩宁路177号,两扇高达4米、厚10厘米的柏木大门背后,不时传出低沉、悠扬的曲调,仿佛在诉说上个世纪的故事。

八和会馆大门有四米高

有人在会馆内唱折子戏,星期一到星期六的上午,经常有“私伙局”过来唱粤剧,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今年82岁的小蝶儿说:“我们为他们提供场所,但不对外开放。”

“小蝶儿”学名叫严笑芳,生父是被誉为粤剧“武生王”、行内尊称为“四叔”的“靓次伯”,母亲“蝴蝶女”也是粤剧花旦名伶。她很小就开始唱,开始跟母亲一起,后来自己一个人唱,相继加入多个粤剧团。

“1968年,(粤剧团)全部解散了,后来我去了工厂……退休后才回到‘八和会馆’。”小蝶儿说,因为没有收入来源,包括八和馆主席、八和墓园的“河哥”,所有人都是义务服务,没有工资。

大厅有一座金光闪闪的华光师傅圣像,每年的秋天,八和子弟都会共聚一堂庆祝华光师傅诞。“它体现了粤剧人的精气神”,《南国红豆》杂志执行副主编罗丽说。华光师傅一直是粤剧戏人的精神偶像,但几乎没人能说清它们之间的历史渊源。

八和会馆会员证。

15年前,广东八和会馆祖屋破败不堪,被相关部门鉴定为危房,一直到2002年筹集资金重修后才回复了现在的样子。

八和会馆现在会员有一千多人,他们遍布海内外全世界,“填一个表格就可以入八和会馆会员了”。广州振兴粤剧基金会秘书长苏小玲说:“它(广东‘八和会馆’)以前做实事,能帮演员找到工作,现在只是一个精神家园的作用。”

粤剧改革

“(讨论)振兴粤剧,我听了30年了……”广州粤剧院有限公司总经理、红豆粤剧团团长欧凯明说。

1991年,他在广西粤剧团,每个月月薪仅64元,“加上补助一起不到100元,当时完全看不到粤剧的前途,我几乎想放弃了。”

欧凯明说,那段时间,他去了歌厅唱歌,还去演了电视剧,当粤剧名伶红线女叫他来广州面试时,欧凯明正想着是不是该转行去做影视。

“我当时拍一部电视剧能解决半年的生活”,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粤剧,“我离不开舞台,离不开戏剧表演……”

那时,广东的粤剧院属事业单位,普遍生活得较好,“我从广西一过广东,每个月工资涨到500元”,欧凯明说,他来广东二十多年,粤剧市场在不断萎缩。

广州粤剧团2009年开始改革,由剧团改为广州粤剧有限公司。“他们原来都是事业单位,改成企业后,我们主要是对他们进行项目扶持。”广东省文化厅艺术处副处长孙旭亮说,根据国家相关政策,2010年左右,广东省对粤剧团进行全面改革。

2012年,广东唯一的一所粤剧学校——成立于1958年的广东粤剧学校与广东舞蹈学校合并,建立广东舞蹈戏剧职业学院。

“现在很多有名的粤剧名伶,都毕业于广东粤剧学校。”孙旭亮说。

今年45岁的周腾飞说,他12岁参加考前培训,筛选后去广州面试。“考试老师让我唱一首粤剧,我说没学过,不会唱,老师说那你就唱首歌吧,我记得我唱了一首‘秋天’,啊,声音太小了!” 周腾飞现在是广东舞蹈戏剧职业学院的老师。

“当时的生源很严格,我们是几年招一次生。”比周腾飞大三岁的蒋文端说,那时从粤剧学院毕业,完全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蒋现在是广东粤剧院的当家花旦。

“抢手到我当时可以有好几个选择。”周腾飞说。

广东粤剧团体制改革后,学校招收学生变得困难。“有一个男孩和女孩,女孩长得清秀,男孩也很帅气,他们都愿意来,但家长说要学文化(课)不要学粤剧。”周腾飞说。

据孙旭亮介绍:广东省国办的粤剧团现在有21个,它们都改制成企业,省级事业单位就只剩一个——广东粤剧院。

3月21日,广州粤剧团,欧凯明在排戏。

“广州市看粤剧的,大概只有2000人左右。”孙旭亮说,粤剧的市场主要在粤西等广大农村,村里每年正月都搞年例,争相请粤剧团表演粤剧,但很多也只是看热闹。

从另一方面来讲,市场化促进了粤剧团的调整与创新。2015年,取材自3D武侠网游《剑网3》,由广东粤剧院跟网游结合的作品——《决战天策府》在广东粤剧艺术中心首演。

“我看了现场,来了很多年轻的观众,它是粉丝经济的一种。”罗丽觉得,把一个网游产品舞台化,对剧种和观众水准的提升没有意义。“网游和粤剧合作是可以的,但只是一个案例,并不是粤剧的整个方向。”

尽管在粤剧界引起一些争议,但孙旭亮认为这是一种探路。

“我不管业内怎么说,但起码有一帮人来看粤剧,虽然一些人说它不是粤剧。”孙旭亮说,在不改变传统唱腔的情况下,用现代音乐元素去包装,希望是粤剧一种新的方向。

“扫墓人”

每年清明节,李日河一家都会来八和墓园扫墓。“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我弟弟都(葬)在这里……”李日河指着弟弟李日海的墓地说。

5年前,弟弟李日海突然过世,李日河决定接手照看墓园。“它(墓园)是我爷爷、父亲、母亲和弟弟的心意,所以我要继续守下去……”对于李日河的决定,家里人“不支持也不反对”。

守墓人没有工资,每年春秋两祭有两百块钱补贴费,“还有扫墓人(会)封个利是什么的”。

作为三元里的村民,李日河并不缺钱。1993年,村里的耕地之上建了宾馆、商店、饭店……三元里村民开始每年都有分红,现在李日河每年分红有四五万块钱。

从前,李日河每天去白云山锻炼,接手墓园后,李日河就不再去爬山了。从家里到八和墓园有三四公里,李日河骑自行车要十几分钟。“上午来一趟,下午来一趟,一天要花掉三个小时。“回家就聊聊天,或者看看电视。”李日河说,他不喜欢看粤剧,“小时候没怎么看,改革开放后再看时,我都四十多岁了……”

从走马岗走进一条小巷,两边是低矮的厂房,挂着红黄蓝绿等各种颜色的皮革。往前不到50米,就是八和墓园,上面有“八和墓园”几颗字。右边的柏松遮掩下,有一块牌匾,是广州越秀区政府于2009年挂上的文物保护单位牌匾。

“万物有生也有灭,如果市场不需要这么多团体,肯定也会淘汰一批粤剧团。”罗丽说,广州自发的“私伙局”越来越多,说明民众的参与度比以前增加了。

私伙局从粤剧演变而来,大部分不穿戏装,只需乐器伴奏演唱,主要是为了自娱自乐。“很多人到了一定年纪,他就喜欢看‘粤剧’。”罗丽说。

3月下旬,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香港人冯兆炜和妻子到墓园扫墓,他们在墓碑前摆出几盘水果、点燃蜡烛和香,在一只花色的桶子里烧纸。“广东市民厚爱,所以它(八和墓园)一直保存到现在。”冯兆炜说,公墓里很多人都是他的好朋友。

八和墓园内,李日河种的粉蕉。

相比对面的三元里抗战纪念公园,周边的人多数对墓园不了解。上世纪九十年代,街道办的一位工作人员去过墓园好几次,那时里面杂草很深,在他的印象里,那是“很小的一个墓园,我们原来叫它名伶古墓。”

李日河有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今年30岁的小儿子在广州电信局上了四年班后,又考进了浙江大学,前几天,他从上海坐飞机去了德国留学。

“他要在德国读半年,读完说不定就在那边工作了。”李日河说,今年清明节,小儿子回不来了,再过几天,38岁的大儿子会带孙子一起来扫墓。

“咿咿呀呀”的胡琴和婉转柔美的粤韵很久没有响起了。64岁的李日河说,两个儿子不会接他的班继续守墓,不知八和墓园的未来将如何?

(部分资料参考:《八方和合》(八和会馆会史)、《南国红豆》杂志)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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