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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场一瞥︱顾廷龙信札中的民国文人交游

罗逊
2017-04-03 11:2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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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兄:

昨获电谈,虽差面谈一等,可喜之至!吾有一事救(求)教,便请见告。鲁迅尝有序文,请魏建功先生写,而不请钱玄同先生写,大意说钱先生字太漂亮,而魏先生字较质朴。不记清(记不清)原文如何?在那(哪)一信中?敬烦指示,为盼!

                                     龙上 十二,十一

顾廷龙致蔡耕信及信封
这是1995年12月11日顾廷龙写给蔡耕的信。顾廷龙生于1904年,其时年过九旬,虽偶有错字,但笔下不显老态。得信者蔡耕,1929年生于江苏宝应(今属扬州),毕业于中国新闻专科学校,1949年后任上海陆行中学教员,后调任上海文艺出版社任编辑。关于两人的往来,由蔡著《茶熟香温三集》中“顾廷龙”条目可知,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顾老就任上海图书馆馆长之前,曾任上海私立合众图书馆总干事,当时合众恭迎新社会,特主办革命图书资料展,蔡耕当过文林书屋店员,又素来喜欢旧书,曾藏有上海复社版《西行漫记》等书,遂主动提出借展。面对进步青年如此热心的举动,顾先生当然是欢迎的。

蔡耕著《茶熟香温三集》

其后运动不断,两人虽同在上海,见面稀少。1972年,顾老欲临写《封龙山颂》,想起曾在唐云处见过拓本,于是委托蔡耕借阅。

顾廷龙致唐云

顾晚年由其公子诵芬先生迎养于京,蔡耕曾登门拜访。

蔡耕吾兄:

多年不见,乃承枉顾京寓,无任快慰!观泉先生为我代购《文字学》越一、二日即到,感谢之至!我拟最近旋沪,主要想将《尚书文字合编》定稿,以冀早日成书。

在舍摄留照片,可资纪念!兹特寄上,请查收,为荷!

匆复,祗请著安!

                         顾廷龙上

                             5.15

顾廷龙致蔡耕

此信未注明年份,信中的“观泉先生”是王观泉。王先生于2002年在《文汇报》发表《巧识顾廷龙先生》一文,正巧谈及此事。那是1994年4月,王先生去北京探望顾老,顾老虽略显苍老,但依然精神饱满,谈吐明晰。他说目前最想完成早在燕京大学时就已开始,但时断时续了几十年的《尚书古文字合编》,遗憾的是,手头缺一部商务印书馆版《文字学概要》作考查。王观泉认识商务馆汉语组的一位朋友,代为觅到。由此也可知,此信写于1994年。

蔡先生友朋信札多有散出,以收藏家、鉴定家论,坊间可见王世襄,朱家溍,史树青,杨仁恺诸位。

王世襄、朱家溍、史树青、杨仁恺致蔡耕信及部分信封
回到文首的信中。顾老信中言及“鲁迅尝有序文,请魏建功先生写,而不请钱玄同先生写”,倒是抖落出一段往事。所谓序文,指《北平笺谱》序,由鲁迅撰文,魏建功手书上板。老师布置任务,学生无有不从,魏建功把目录也毕恭毕敬誊抄了一遍,但落款却署名“天行山鬼”。魏字天行,“天行山鬼”后来广为人知,但于此很可能是首次使用,这就不得不提到钱玄同先生了。

魏建功书《北平笺谱》序

首提此事的是1933年11月3日鲁迅致郑振铎信:“但我只不赞成钱玄同,因其议论虽多而高,字却俗媚入骨也。”而对此间瓜葛说得最明白不过的,是同年12月27日夜鲁迅致台静农信。当时关于写序之事已有传说,迅翁对台静农倒是无话不谈,直言“金公”,也就是钱玄同,“夸而懒,又高自位置,托以小事,能拖延至一年半载不报,而其字实俗媚入骨,无足观,犯不着向悭吝人乞烂铅钱也”。

鲁钱当年已交恶若此,这就让身为弟子的魏建功很难办了。魏建功在北大读书时,曾因盲诗人爱罗先珂批评了同学演出的话剧,而写了一篇反批评的《不敢“盲从”》。当时他年少气盛,以标题而言,就大大地嘲笑了爱罗先珂的生理缺陷。这引来鲁迅大加斥责,写了《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刊于《晨报》副刊上,但后来并未收入杂文集。不过后来《鲁迅全集》连同魏建功的原文一并收入,让我们得悉此事。

鲁迅译爱罗先珂《桃色的云》

老师震怒,魏建功想必极为过意不去。通过孙伏园引见,魏登门道歉,也就此开始了与鲁迅的交往。鲁迅日记中提到魏建功多达十六处。到了1932年鲁迅回北平小住,师生之间已熟稔,《两地书》中提到:“晚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忙于翻检电码之台静农,一个是帮我校过《唐宋传奇集》之建功,同吃晚饭,谈得很为畅快。”此后写序,也是水到渠成。而魏建功抄录鲁迅文字也不尽于此, 1957年第二十九期《文艺报》曾发表魏建功《关于鲁迅先生旧体诗木刻事及其他》一文,他写到,“我依据景宋钞稿用朝鲜纸写成一个卷子……静农先期自青岛来住我家,录了一个副本,七七事变起,景宋不能北来,静农匆匆南行”,此事遂中断。“1948年我回大陆,由台湾经过上海,把手钞氏卷丢失了”,实际上这个卷子仍留在台湾,后来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印行《鲁迅先生诗存》影印长卷一册,就是以此为底本。

天行山鬼印

魏建功与钱玄同的关系,也许比他与迅翁更为密切。邓云乡有题为《钱玄同手札》的小文,言及他收藏了一部《先师吴兴钱玄同先生手札》,此手札底本即为魏建功提供,来熏阁书庄1947年石印,虽然只是薄薄一本,却是白棉纸影印了钱先生的二三十封信,连信封也影印了下来。第一封信就是谈为魏著《古音系研究》撰写序言的事:“建功我兄:大著古音系研究印成已多日,而拙序迄未交卷,可胜渐悚……目眚未瘳,精神仍惫,伏案不及一小时,辄觉头重,心悸手颤,暂时不能用脑,现在只好请兄见谅……弟病愈必当补作此序,得于大著再版时补印入册,则幸甚矣……”此信写于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十四日,距当初郑振铎向鲁迅建议由钱玄同写序不足一年半的时间,鲁迅菲薄的“拖延至一年半载不报”,由此得知,想来更多是钱玄同身体不济吧。

魏建功及其所著《古音系研究》

鲁迅与钱玄同的交往,此处不再赘述,大约是1926年前极为密切,鲁迅南下厦门后疏于往来,乃至关系恶化。信札还是能提供最鲜活的素材,《两地书》中1929年5月25日致许广平,提到与钱玄同在孔德学校偶遇,鲁迅眼中的钱,已经是“胖滑有加,叨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沈尹默的回忆更丰富些,钱玄同看到桌上“周树人”的名片,问:“你现在又用三个字的名片了?”鲁迅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从来不用四个字的名片。”钱玄同主张废姓,曾用“疑古玄同”署名,这一次老友重逢,想来“金公”本是搭讪,不想反击如此激烈,于是也不作声了。

《北平笺谱》历来被视作鲁迅抢救传统文化之典型,也常常用来称颂鲁迅与郑振铎的友谊,但鲁迅写给年轻人的信中对郑倒却不无牢骚。还是回到1933年12月27日鲁迅致台静农那封信:“《北平笺谱》竟能卖尽,殊出意料,我所约尚有余,当留下一部,其款亦不必送西三条寓,当于交书时再算账耳。印书小事,而郑君乃作如此风度,似少涵养,至于问事不报,则往往有之,盖不独对于靖兄为然也。”其中提到的“西三条寓”,查《鲁迅日记》可知为1929年4月29日租下的西三条胡同二十二号白木匠三间北屋,原来是郑振铎自作主张把盈利送到朱安那儿了,不算什么大事,但涉及家事毕竟不快。联系之前郑振铎建议钱序之事,“少涵养”言重了,欠思量倒是一定的。

《北平笺谱》

钱、魏书法,究竟孰优孰劣?两人都是古文字、古音韵专家,都善于写这种字体,很难分雅俗,找两个圈内人的评价吧。黄裳在《天行山鬼》中说,“魏建功是学钱玄同的,但较健拔英挺,不像钱玄同那样肥得近于瘫痪,鲁迅的评论还是有道理的”。张中行也说,“钱先生继承邓石如以来的传统,用北碑的笔意写行草,飘洒流利;用隶笔而更像北朝的写经,功力都很深。魏先生是隶意而多于写经,更刚劲锋利,可谓青出于蓝”。看来鲁迅的选择,虽与臧否人物有关,但也不失眼光。

钱玄同致魏建功信

至于《北平笺谱》,几十年后已成文物。邓云乡提及曾欲观之,先找贾植芳,复旦大学图书馆没有,上海图书馆善本部也没有,心想鲁迅纪念馆一定有,打电话问,言明只在馆中看,能够看二三十分钟也好。不想回答十分干脆:不借,要有领导批示,展品一动便要消毒。最后找到了前头的受信人蔡耕,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资料室里,总算看到了这部“与唐版媲美”的宝书。世界就是这么奇妙,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顾廷龙与蔡耕,引自《茶熟香温三集》

本文承李东元老师辑录资料,outman修图,在此一并致谢。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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