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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我们吃什么|能流物复
2020年春节,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非常忙碌,忙于疫情应对文章的撰写编译。作为一百多位志愿者和作者之一,整理口罩与洗手、病房设计、呼吸道病毒的传播、下水道U型聚水器、世卫组织报告等信息……心情如救火般迫切。当时想,等疫情结束,一定要在某个春节,写一系列吃喝玩乐的文章,开心过年。
疫情盘旋已满两年,今时今日,仍如阴影笼罩。大家在谨慎面对的同时,也基本能平静以对。而2021年绝难称平顺。国内多地洪水令人心惊,以河南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为最。而世界各地的野火、极端高温、极端低温、海啸、地震等,极为频繁也出乎意料急遽。
节日是欢庆的时候。但不妨着眼于长远的日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疫情尚未过去,如何维系当下的生活环境,使其能够抵抗未知的风险,是线上线下团聚、吃饭穿衣之时,心里会冒出的一丝忧虑。为此,我们在春节期间,推出“能流物复”系列,即从能源流动与物质循环的维度,我们来一起省察自身的吃喝玩乐,如何低碳、韧性、可持续地生活,如何才能进入更安全的未来,并思考自身在城市运转中力所能及的担当。四位作者给出了九个议题,我们先从食物讲起。
祝大家春节快乐。欢迎文后留言,写下您的任何想法或建议。
我家小娃刚满7岁,认字不全,却成为梁实秋《雅舍谈吃》的热切读者。如果面前有萝卜排骨汤,他必定要引用梁先生文章中的煮汤秘诀:多放排骨少放水。而读到“狮子头”这篇,他也真能把口水流到书页上,还把书摊在我面前,让我一定要学着做给他吃。小娃如此,大人更不用说。哪位不是在每日三餐、零食不断中历练出来的食物专家?
诸城汉画像石庖厨图(摘自俞为洁《中国食料史》 第121页
春节是名正言顺大吃大喝的节日。孩子们当然喜欢,小半原因是馋嘴(对象更可能是零食而非正餐),大半是不受约束的玩耍。大人们看重的,与其说是食物本身,不如说是久别的亲人共同准备食物、分享食物的过程,也就是“团聚”。这张汉代画像石的庖厨图非常有趣,许多种类的食物,许多种类的劳作。尽管场景远在汉代,但设想今日某个村庄,兄弟几个、数十人大家庭春节团聚备餐,也不见得会有多少差别。
图让人有代入感。您细看一眼,可能也会忍不住给自己挑个活儿——杀猪?宰鱼?从水井汲水?给炉灶添柴?左下角两人看起来正在做豆腐,这可是极富“技术含量”的活儿,也是我愿意选择的。娃娃眼尖,二嘉指着图说,他当然要和小伙伴们一起烤肉喽。
庖厨图局部:串肉和烧烤
关于团聚,北方的饺子,是一项全家动员的系统工程,也是整合家中食材的过程。荤的素的,细细切了拌成因时因地不同、每家自有独特滋味的饺子馅。家人围坐聊着天看电视,饺子就包出来了。饺子的好处就在于,这是团聚时刻一种约定俗成乃至带着仪式感的活动。还在于,这真是爱惜食材和发挥想象力的一种餐食。每个饺子都会进入腹中,趁热煮出来的水灵灵,吃剩的做成煎饺,各有各的好吃。我小时候,老家的传统是大年初一清早用素馅饺子“上供”(供奉祖先和神仙们)。这也是家人的新年第一餐。也有别人家大年初一全天吃素。这是我一直迷惑不解的。现在想一想,或有对神仙的敬畏,或有在新年第一天强调的“咬得菜根,百事可为”的朴素持家智慧。
清素是智慧,但过年宜肥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小的时候,每年都在乡下爷爷奶奶家过年。除夕夜,不仅在院门口和屋门口贴上春联,在墙壁贴“人丁兴旺”“出入平安”和“福”字儿,还要给猪圈备上“肥猪满圈”,给粮仓贴上“粮食满仓”。因为从来没有挨过饿,所以“粮食满仓”不大能激起我的共鸣;又因平日并不常吃肉,过年杀猪后,架起大锅咕嘟咕嘟煮肉,天天吃肉颇为满足的我对“肥猪满圈”无比认同。
汉代壁画中,灶台上方吊着干鱼干肉。现今出于健康考虑,人们都会在熏制后,把香肠腊肉表面洗净晒干。即便是农村也少有天天烧柴的炉灶,大都收进冰箱里。
屈指算来,我在重庆已生活二十多年。重庆与故乡不同。川渝好美食,口味辛辣鲜香,多食肉;华北则是熬、炖、炒,面食多,蔬菜多,肉少。又以杀猪后灌肠和制作腊肉为例。我第一次尝到重庆香肠颇感惊奇,纯肉,熏制之后更为紧实,整颗花椒间杂其中。这既不同于华北杀猪后的灌肠(煮肉的汤加淀粉拌和,几乎没有肉),也不同于北方熟食店里的熏肠。传统的重庆腊肉,肥瘦间杂,熏得黑亮,吊在炉灶上方,吃的时候取下一块,烫水浸泡刮洗几遍,煮或蒸熟后切片吃;华北杀猪后也做“腊肉”,用短期无法吃完的厚厚的肥膘肉,一条一条码上盐堆在瓦罐里,吃的时候,切薄片裹上面糊油炸,卷烙饼吃。对,北方烙饼卷一切!卷炸肉,卷摊鸡蛋,卷咸鸡蛋、卷土豆丝,卷炒豆角……
不管饮食传统如何,南北各地自古以来,对待猪都颇富仪式感,从杀猪,到切分,到处理和保存,到全部吃完,流程有别,却毫无浪费。“丰年留客足鸡豚”啊!不知多么漫长的年岁里,不知多少农家耐心喂养着一头猪,就等过年。清汤寡水的餐食里,加一勺杀猪后炼制的荤油,偶尔取一块或南或北做法不同的腊肉或干肉解馋,必定美味。“肥猪满圈”,绝对是美好盼望啊!当然,史料中也记载过猪的地位起伏。东坡先生有诗云“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明明宋代以羊为美。“美”字本身,不正是“羊”+“大”嘛。但羊肉珍稀贵重,“价贱如泥土”的猪肉才是平民人家和平民化的东坡先生打牙祭的美味吧。明代则因为猪与皇家“朱”姓谐音,曾出台禁养猪令,幸而没有持续多久就废掉了。
我家阳台挂着的腊肉香肠。
南方的腊肉,蒸熟后色泽动人,别有风味(来自网络)
汉代庖厨图中出现的这头猪,鬃毛竖立,野性未消,奋力抵抗,却必定被端上餐桌。图中还有牛有羊。值得一提的是,牛是古代重要畜力,汉、唐、宋、明多朝代都出台过禁杀牛令。《水浒传》里梁山好汉们下馆子标配“上好的牛肉切二斤”,可能不那么常见;而鲁智深拳打的镇关西,细细切碎的猪肥肉猪瘦肉和猪骨头,倒一定是真的。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连环画(来自网络)
今时肥牛厚味已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食材。我们身边,总会有格外爱吃的老饕,也总会有格外克制的素食主义者。2012年,我在德国科隆繁华的新市场街,遇到畜牧业展览。德国人是肉类爱好者,尤其偏爱猪肉。展出的肥猪小牛们憨态可掬,路人不仅围观,还忍不住伸手抚摸。有趣的是,旁边站着两位动物保护主义者,举着牌子,裸露上身抗议。
2012年夏季德国科隆街头畜牧业展览中的猪
2012年夏季德国科隆街头畜牧业展览中的小牛
2012年夏季德国科隆街头畜牧业展览上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抗议
食素者的饮食选择,必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偶尔会见到语气尖锐批判“肉食者鄙”(我说的是字面意思,并非这个词的本意)的提倡素食的文章,可能会对肉类爱好者带来扎心般的伤害。但至少从饮食上,素食主义者的确过着更加环保低消耗、更加低碳可持续的生活。根据一项数据,纯素食者每年食物对应碳排放是1.5吨,普通餐食者2.5吨,而肉类爱好者碳排放是3.3吨。这一点很容易理解,生产1千克的牛肉,需要10千克的谷物;生产1千克的猪肉,需要4千克~5.5千克的谷物。市政厅“舌尖下的中国”系列有文章列举出牛肉与牛奶的碳足迹数据,机构指出,工业化之下的肉牛和奶牛饲养,贡献了畜牧业碳排量的61%和甲烷排放总量的73%,成为畜牧业减碳重点(注:如果是游牧型畜牧业,其固碳功效可大大抵消碳排放,该文主旨即为呼吁畜牧业转向生态化)。即便素食者批评贪食和高排放的肉食者,也有理有据。
有一年四月末,我在峨眉山下的报国寺赶上饭点,吃了一顿5元钱的素斋。自取餐具,白米饭,配冬瓜、春笋、煎豆腐和菌类同炒的一份菜。我震惊于这一餐的美味,光盘以敬,自行把餐具洗净放好后离开。无论出于健康考虑,还是出于环境意识,每家的确可以每周安排一天“无肉日”,探索一下时令蔬菜和豆制品搭配出的素食之美。
说到食物匮乏,2020年初的疫情隔离,对我本人和我的孩子们而言,都是第一次体会。我们居住在小城,未受疫情波及。但继武汉封城之后,全国各地的居家措施,让食物成为每天头等大事。此前,家中的大米都是一包吃完,再买下一包;而疫情之后,我随时要确保家中有5包大米才安心。前有武汉封城,后有西安封城,不知有多少与宝贵食物相关的辛酸故事。疫情既是磨折,也无形中成为对所有人的教育,促使每个人思考:食物从何而来?今时今日,食物是否真的像我们想的那样取之不尽,永不匮乏?
老年人都爱惜食物。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剩的米饭下一顿做成炒饭或汤饭,剩的烙饼下一顿做成炒饼或烩饼。2020年初疫情起,我家的饭都是我做。做过十年环境化学实验的本人,无论量还是口味,做饭是不成问题的。但偶有失控。比如,吃饭之前,儿子们吃了零食,饭菜就剩下了。二嘉从小有个习惯,把剩下的米饭或馒头兜起来,带到校园池塘喂鱼。共青团花园的湖,有很多条大锦鲤,还有大鲤鱼大草鱼,饭团和馒头扔进去,鱼儿立即欢腾着出来抢夺。图书馆前面的鱼池,水浅,锦鲤或金黄或橘红,雀跃取食,甚至还会游来就着喂食的手啄馒头吃。与把剩余食物作为垃圾丢弃相比,这样也不算对食物的辜负了。
喂鱼。
我的好朋友锦春妹妹,是生物学专家。有一次聚会时,她提起小时候帮大人做事,都是把饭后的碗筷放进灶上煮着的猪食里,这样残留的食物汤汁油水就全部煮进猪食,碗筷更方便洗净,也取一个毫无浪费的意思。2011年,我在德国明斯特大学参加一个分析化学的会议。会议结束后,午餐非常简单,每人一盘汤,自取沙拉,配面包。明斯特大学的几位教授即将吃完时,用专门留下来的一块面包把餐盘中的汤汁擦得干干净净放进嘴里。当时年轻,我好奇地问,这是否餐桌礼仪。后来发现,许多德国人都这样。德国食物平价质优,对食物如此爱惜,的确是因为这已成为习惯。
今时今日,世界仍然如此不均衡。富庶的城市里,每天不知多少食物被浪费和丢弃;贫困的国家和地区,每天不知多少老幼妇孺忍饥挨饿。关于应对食物浪费,当然得从每个家庭每个人做起。我家小娃刚读一年级,上学第一天,老师就发来在校午餐光盘的小朋友的照片。持续两周之后,六七岁的孩子们都学会了爱惜食物,吃多少取多少的道理。小朋友尚且如此,大人必定能够做到。
埃塞俄比亚一名妇女,在蝗灾之后的农田里采收庄稼(联合国粮农组织《2021世界食物安全与营养状态报告》)
关于食物浪费的应对,市政厅栏目2019年“食物共享”系列8篇文章中提供了许多案例可供借鉴,包括柏林的食物分享组织、旧金山大学生发起的“食物回收网络”、新加坡的食物银行、墨尔本的“就近收获农作物”计划。就连市政厅栏目的前编辑冯婧,都已成为身体力行的倡导者,投身于食物浪费和环境问题的应对。当然,可能会有人问:我浪费粮食,和别人饿肚子,有什么直接联系呢?如果真有人问出这个问题,我就真没有办法回答了。
冯婧发起的“零废弃月饼大作战”海报(来自“明日之路、明日之食”公众号)
2020年初闭门在家,每天在各个网络平台下单食物。送到一箱苹果,香甜多汁,充满感激;菜店送来的肉,红白相间,甚是新鲜,充满感激。熬粥的大米,蒸饭的大米,舀米之后,妥善封口,不浪费一粒米。我还认真考虑过要买一包50斤黄豆。黄豆耐存放,打豆浆、发豆芽、泡涨后直接烧肉皆可,简直是备荒屯粮首选。
重庆长寿,一片生态农法耕作的稻田,禾苗青青。
青藏高原收割后的青稞田。相欣伟 摄
这一年,我爸在家旁边预留的绿化用地上开荒,种上了油菜、芝麻和花生。虽然我爷爷奶奶家在农村,但我爸妈年轻时参加工作之后,已几十年没有做过农活。第一次种油菜,我爸很用心,却也并不知道能有多少收获。油菜花开的时候,黄灿灿一片,引来很多人拍照。收获的菜籽当然榨出几桶油。芝麻也长得好,花生也长得好。2021年秋天,我爸榨好了一桶芝麻油一桶花生油,准备乘高铁给我送来。突然的疫情让他不能成行。过年之前的又一波疫情,也让今年春节无法团聚。
真希望春暖花开的时候,疫情消散,我爸带着他亲自种的芝麻花生榨的油来,帮我做做饭,管一管根本不写作业的一年级小朋友。
粮食安全、副食品保障供应,大局由国家农业政策决定。但“可食性景观”、“城市食物自给率”也值得一提。中国人的种菜天分,能找到许许多多证据。比如网络“种田”小说、种田和偷菜游戏经久不衰。《新周刊》一篇文章这样描述一个名为《冰汽时代》的末世生存游戏——“玩家需扮演避难所的领袖,直面资源枯竭、暴风雪压境的恶劣环境,带领幸存者走出绝望。在这样的游戏设定里,外国玩家通常会为了个体利益和集体存亡而纠结。而在不少中国玩家手中,这游戏就变成了“生产大自救”,动员男女老少,种田种到世界末日。”
重庆北碚某旧宿舍楼前空地花盆种菜。
重庆北碚一块河边菜地。
针对城市中开荒种菜这个话题,国内呈现极为分化的立场。看欧美城市,各个层面的都市农业实践不断涌现。时髦的巴黎,以自上而下的方式支持都市农业,早允许市民可申请“种菜许可证”,在公共地带开出一个自己的小农园,种花种菜种果。墨尔本“3000英亩”垦荒,纽约“596英亩”项目,则是市民自下而上开荒种菜的草根运动。美国硅谷圣克拉拉市,则有开发商开发出一个配套了农场的混合住区。美国多个城市,也在尝试用都市农场应对“食物荒漠”问题。种菜不仅是种菜,其实是在“种桃种李种春风”;种地不仅是谋食,还可供人打发时间对抗孤独。这几年,同济大学刘悦来老师在上海开展了许多都市农园项目,社区营造之功和社会凝聚之力令人惊喜地呈现出来。北京海淀区的一个街道党工委也创建出数百个一米菜园种植箱,供居民认领后种植。
北京海淀区田村路街道开辟的一米菜园,供居民认领种植。图片来自网络。
一米菜园。图片来自网络。
城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临时性或永久性空间未得到充分利用。围起来未开工的地块,烂尾的楼宇,待拆迁的片区,以及各种各样的边边角角和隙地。城市管理部门,其实可以因地制宜,出台灵活政策,引导人们去充分利用这些土地。“一米菜园”值得借鉴。也不要去批评“影响市容市貌”,毕竟北京和上海都在实践,时髦的巴黎和纽约人也纷纷在城市中找地方种菜呢。
此外,不要以为找个地方种菜就只是收获蔬菜,它还能吸收和消纳!如果有了小农园,哪怕是1米菜园,家中的果皮菜叶剩饭就可以拿来堆肥,蚯蚓堆肥法也可以学起来,堆肥直接施用在自家菜园,等待收获肥嫩安全的蔬菜吧!你也以一种非常简便易行的方式,与土地建立了联系,推动着食物循环闭环的实现。
写完这一篇,我都打算先找个大盒子装上土,趁着开春微微小雨种点儿菜了。实在不行,先剥几头大蒜掰开种进去,蒜苗可是立等可取的。
北方农村传统灶王爷灶王奶奶神像 (《灶君神位》纸马 清代版 国家图书馆藏)
篇② 风调雨顺,河清海晏:我们的水
篇③ 华服与布衣:我们的衣服与铺盖
篇④ 何以冬暖,何以夏凉,何以炊烟袅袅饭菜香:我们的耗能
篇⑤ 肥水归田,废物利用:日常生活的物质循环
篇⑥ 出入平安,车马去闲闲:日常出行
篇⑦ 要长长久久,不可用后即弃:快消品与耐用品
篇⑧ 在山间,在水畔,在元宇宙之中:我们的玩乐
篇⑨非分之需,克制之法: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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