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我小时候，江南故乡的时令，几乎完全契合了二十四节气 | 纯粹书单

毛姆说：“有读书习惯的人，等于拥有了保护自己的避难所，几乎能避免被人生的一切不幸伤害”。

对此，如果说纯粹这一年留下了什么，那可能只有书。在书的世界里，可以忘却了一切，甚至心灵的自由……

在这一年里，你读了哪些好书？今日，纯粹特邀作家们分享他们的年度私人阅读书单。借助这份书单，我们或者可以共鸣，或者可以查缺补漏，从而与更广大的世界产生紧密的联结，愿这这一私人性的年度书单，能给读者诸君带来辞旧迎新的仪式感和一丝喧嚣中的心灵宁静。

——纯粹君

白首方悔读书迟——朱学东书单之2021年

朱学东

“一个叫斯诺瓦基的波兰人说：‘当森林焚烧时，便没有闲暇哀悼玫瑰。’现在，是时候来追认玫瑰的骸骨，以哀悼整座森林了。”

这句话是我从年轻的女诗人戴潍娜的作品《未完成的悲剧：周作人与霭理士》读到的。我并不知道波兰人斯诺瓦基是什么人，但是，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我，不只是在戴潍娜作品的意义上。

诺瓦斯基的意象，就是对不惟这两年来疫情下也包括更远的未来我们命运的一种隐喻。森林燃烧的时候，人们要保卫森林，自然无人关注玫瑰的凋谢，被践踏牺牲。嗯，“没有闲暇哀悼”。

当然，自喻成玫瑰，也是自抬身价了，我们其实都是一棵任人践踏的杂草（流行的是用韭菜，我不喜欢）。用玫瑰做喻，无非因其美丽，其凋萎，易共情，比普通的草木之悲更令人伤感，更打动人。就像德国电影《英俊少年》中那首动人心弦的歌曲，“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王鼎钧先生在回忆录第四部《文学江湖》中，回忆当年国民党在台湾做过的错事恶事，从蒋介石往下，都不肯承认，不肯改正，不肯悔过，还振振有词，王先生用了一句话：“只为国家留颜面，不为国家留心肝……”真是痛彻人心。这不惟是历史也是现实版的森林和玫瑰观。

玫瑰既然无暇哀悼，组成森林的一切个体，乔木灌木杂草虎豹狼鸟，诸如此类，都可以随时因为保卫森林而“无瑕哀悼”，而最终，连森林也就不复存在。一如纳粹德国的故事。

追认玫瑰骸骨，就是哀悼森林，保卫森林。只有组成森林的每一品类每一株植物每一只动物，其权利得到承认，其牺牲得到哀悼，森林才会被珍惜，被保卫。

绝大部分人并不认同这种认知。所以，我必须特别谨慎，才能在混乱的不断颠覆人类正常价值的时代保持独立的属于自己的判断，也免使自己只是跟随魅力权威选边站队。

怎样才能做到？我个人觉得，具人之为人的基本情感同情和悲悯之心，对天赋和法赋权利的承认，保有理性精神和常识，承认不同的多元的价值，对历史上因愚昧、贪婪和残暴犯下的伤痛能有认知和反省，有了这样几条，大致不会走到极端，就会对那种无视侵害他人权利的言行保有警惕，对利用民粹的反智主义保持警惕。

都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对历史的审视和他人生活的了解同情理解，会让我们更好地了解理解当下的困境，并给与自己某些力量。保罗·约翰逊说得对：“对历史的研究，是一种针对当代傲慢的强烈的解毒剂。”

阅读也是一种解毒剂。阅读是非常个人化的，它是一种智慧和情感的自我规训。于我而言，阅读这种个人的精神生活，以及聊以度过二手时间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是在寻找自我救赎，在一个斯文扫地的时代，书将成为维系自己人生操守和意义感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堡垒。

2021年，读了很多书，就像鲁迅嘲讽的书橱。也无妨，开卷总有益。尽管所读之书并不一定都是好书。我个人阅读的体验，好书大致有三类：一是能引发共鸣共情的诚实之言。可能是轻松之书，也可能是锥痛之书，关键是诚实表达了人类独特的或共同的情感、趣味和审美。二是能提供新知拓展视野的书。三是与时代关怀相关联的书。

当然，我个人在2021年接触并打开的书，并非只有这读完的百余本，还有诸如《两当轩》《全宋词简编》《龚自珍诗集编年校注》《陶渊明集》《中国韵文史》，等等。因未完整读完，不列入书单。

（朱学东老师的书单信息量极大，在这里仅列取十二本，其他可详见链接：；）

《关于他人的痛苦》，苏珊·桑塔格著，上海译文出版社

关于他人的痛苦

作者：[美] 苏珊·桑塔格 著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04

推荐理由：《关于他人的痛苦》，苏珊•桑塔格著。桑塔格太过犀利了。“只要人们感到安全，就会冷漠”，“她不愿正视附近战争的不祥图像，是一种无助和恐惧的表现。”更有常常被引用的：“只有我们感到自己有同情心，我们就会感到自己不是痛苦施加者的共谋。我们的同情宣布我们的清白，同时也宣布我们的无能。由此看来，这就有可能是（尽管我们出于善意）一种不切实际的——如果不是不恰当的——反应。”其实紧接着，桑塔格还有一段话，常常被刻意遗忘：“我们现在有一个任务，就是暂时把我们寄予遭受战争和丑恶政治之苦的他人的同情搁在一旁，转而深思我们的安稳怎样与他们的痛苦处于同一地图上，甚至可能——尽管我们宁愿不这样设想——与他人的痛苦有关，就像某些人的财富可能意味着他人的赤贫。而对这个任务来说，那些痛苦、令人震惊的影像，只是一点最初的火花而已。”（指关于战争残酷的影像资料）。读完苏珊•桑塔格《关于她人的痛苦》，从前翻过，此番也不全算重读，那些关于战争和酷刑的记忆 ，影像，以及廉价的同情的话题，只有苏珊•桑塔格的笔最锋利，笔笔刺心。加上她的《疾病的隐喻》，最适合当下中国人读。可惜。

《疾病的隐喻》，苏珊·桑塔格著，上海译文出版社

疾病的隐喻

作者：[美] 苏珊·桑塔格 著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7

推荐理由：“但在那种倾其所有的全面战争中，付出也是倾其所有的，毫不犹豫的——战争被定义为一种紧急状态，牺牲再大，也不过分。不过，对疾病的战争还不仅仅是呼吁人们投入更多热情，对研究工作倾注更多资金。该隐喻还提供了一种看待疾病的方式，即把那些特别可怕的疾病看作是外来的‘他者’，像现代战争中的敌人一样;把疾病妖魔化，就不可避免地发生这样的转变，即把错误归咎于患者，而不管患者本人是否被认为是疾病的牺牲品。牺牲品意味着无知。而无知，以支配一切人际关系词汇的那种无情逻辑来看，意味着犯罪。” 1988年8月，在《作为疾病的隐喻》发表十周年后，乳腺癌康复者苏珊•桑塔格重读了自己当年文章后，写了另一篇，《艾滋病及其隐喻》，此乃其中观点。“那些特别恐怖的流行性疾病总会激起人们对宽容或容忍的抗议之声——如今，宽容已等同于纵容、软弱、混乱和腐败：一言以蔽之，是不健康，人们发出呼吁，要求每一个人都进行’检测’，要求隔离患者以及那些有疾病嫌疑或传染疾病嫌疑的人，要求设立关卡以阻挡外国人的或真实或假想的污染……”一言以蔽之，不只是不健康，还是不负责任的，因而患者也是有罪的。在日常生活被发现的数例新冠病例摧毁后，重读苏珊•桑塔格的两本书，《关于他人的痛苦》，《疾病的隐喻》，真是应景。桑塔格以其无与伦比的思辨和极其强悍丰富的知识积累，提出了我们没有甚至绝大多数人至今也无法理解的主题，关于文明，关于尊严和权利。空谷足音，穿越时空。

《昨天的云》，王鼎钧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之《昨天的云》

作者: 王鼎钧 著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 2013-01

推荐理由：这是王鼎钧回忆录的第一部，讲述他小时候山东兰陵没落中的大户人家，遭逢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生活。既是儿时生活的记忆，也是王鼎钧家族衰败的变迁史。本该充满欢乐却充满了悲伤忧愁与惊恐，但少年的成长，如王先生所言，是很难感受到苦难的，因为悲苦都有长辈承担了（我写成长，也是一样），“眼睛明亮然而只朝空气看，没关系，只要你长大。”（《怒目少年》序）“盏底风波问醒醉，梦中歌哭动阴阳。”书中简短写到各色人物，亲戚，校长，镇长，保长，还有土匪，也是时代的构成。其中写他远房尊长兼教他诗词书法的“疯爷”，写得最好，朴实无华，而人物形象壁立如在眼前，胜过无数专门写人物的花团锦簇。

《遥想手工业时代：王安忆谈外国文学》，王安忆著，东方出版中心

遥想手工业时代——王安忆谈外国文学

作者：王安忆 著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时间：2021-04

推荐理由：本书所收录的22篇王安忆自1988年至今的外国文学阅读史的随笔，个人视角的外国文学阅读史。比较特别的是，王安忆本身的作家身份，她以创作者，而且是以女性创作者的心理和能力，带我们重新走进一本本我们阅读史上的经典读物。

《一日三秋》，刘震云著，花城出版社

一日三秋

作者：刘震云 著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7

推荐理由：挺好看，也很容易读完，拿起来就想看完，看着也有些难受，都是人世间的魔幻与现实，底层人民普通的日常，鸡毛蒜皮中的生死抉择，痛苦逃亡，又源自什么呢？底层人民的笑与哭，是大地的原声，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底色。如果不是我们摆脱最卑贱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刘震云说，这是本笑书，也是本哭书，归根结底是本血书。多少人用命堆出来笑话，还不是血书么？因果轮回，善恶有报，结尾温暖的亮色其实也多虚幻。不过，这样的结尾，虽未必能让恶人敛手，终归能让人感觉有些奔头。

《<读书>十年（1996-1989）》，《<读书>十年（1990-1992）》，《<读书>十年（1993—1994）》，《<读书>十年（1995-1996）》，《<读书>十年·友朋书札》。扬之水著，百花文艺出版社

《读书》十年

作者：扬之水 著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8

推荐理由：继上月读完扬之水的《<读书>十年》第一部（1996-1989）后，我在10月连续读完了另外4本。我个人很喜欢这种流水账。偶尔夹杂思考，各种名家轶闻传奇八卦，而少时闻，无论作文、习字、读书、为人，书中所记前辈学长的学养见识，每录处皆寥寥数笔，已足见风采，散淡有味，读来犹如耳提面命，且如沐春风。另一面，这种历史的积淀，也因历史上的政治波荡，以及随后而来的更大的社会变化，这些都会烟消云散，而像扬之水这样珍惜热爱者，也变得越来越少，最终扬之水这样中生代的古典文化热爱者，也就成为了新时代的新遗老。说《<读书>十年》既是一部个人的断代文艺史、读书史，也是一部反映当代知识分子生活的文化史，此言非虚。当然，这还是一部当代社会生活史和微观经济史，赵女史书中所记饭局菜肴赴约者极多，我常常以此比较当年自己的状态。

《小先生》，庞余亮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小先生

作者:庞余亮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6

推荐理由：庞余亮兄的《小先生》，没有一点故作高深的华丽辞章，而是简单朴实的往事追忆。我读此书，那些记得的淡忘的如烟往事，那些村校生活的点滴过往，那些我曾经熟悉记忆也逐渐消散或原本不熟悉的师长同学们的形象，或清晰或模糊在脑海中如电影般略过……我不晓得其他人读后的感受，也不关心。于我 ，这是童年少年之书，是记忆之书，是生活之书，也是成长之书，是一个时代的剪影，纵使江南江北，相距数百公里，生活几乎相似的，无论是俚语还是树草，及生活。不过，庞余亮兄是从一个小先生的角度追念，而我是从类似他眼中的顽童的记忆罢了。这个意义上，也算是师生共同的记忆。

《人民的饮食》，朱学东著，中国工人出版社

人民的饮食

作者: 朱学东 著

出版社: 中国工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06

推荐理由：全书分三部分，“江南乡菜”，主要由2020年春天因疫困守江南时根据日常饮食所撰，所谓乡居食记；“我爱下厨房”，记录自己或其他男性朋友如何下厨做家常美味；“烟火人间”，主要是记录自己走南闯北，所吃过的街边小馆的感受。记录的都是市井乡村吃食，属于百姓料理，多黑暗料理，读来垂涎欲滴，不若梁实秋之类美食只可仰望高不可攀。

《仁慈江湖》，樊国宾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仁慈江湖

作者: 樊国宾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9

推荐理由：我很喜欢这本《仁慈江湖》，尤其上半部写他的师友亲人，文字汪洋恣肆，温情自然流露，那是真正的仁慈的江湖，而非血雨腥风的江湖，是血雨腥风中同道互相照拂尤其精神互相砥砺的迷人江湖。我说有读赵越胜《燃灯者》的感觉。“唯学为能变化气质耳”，晦庵先生在《答王子合》中说。文中所呈现的，一个顽童到文学博士到如今的人生，其实就是从父母到师门不断地受教学习，以及与师友的互相砥砺，才得以成就今天，以及这种文字。就如书中所写，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是樊国宾先生的幸运。当然这种幸运，同样根植于他的天赋、人品和勤勉上。《仁慈江湖》中也有很多篇幅写酒，他喝酒和他的文字一样，汪洋恣肆酣畅淋漓，有一种不羁的自由在，不像我，喝酒和文字都拘谨刻板。他的酒量远胜于我。

《云上》，赵波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云上

作者：赵波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5

推荐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云上》是同乡女作家赵波的自传体小说。写了一个城市女孩的成长史，也是三代城市女性在不同时代的人生选择，有对命运的顺从，更有抗拒。虽然我跟赵波同属常州人，但我们的生活全然不同，既有城乡差别，也有其他，尤其是家庭生活。我也第一次相对完整地知道赵波的故事。

《未完成的悲剧：周作人与霭理士》，戴潍娜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未完成的悲剧：周作人与霭理士

作者：戴潍娜 著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10

推荐理由：这是我2021年新年读完的第一本书。戴潍娜这本书介绍了互为镜像的他们，在性学与个人审美及其他趣味方面～似乎也是理解周作人后来行为的一个重要切入点。潍娜介绍说，霭理士不仅影响了周作人，也影响潘光旦等不少民国学人文学家。如果以同情之理解或保持温情的立场，来理解大时代中的霭理士和周作人，包括潍娜这本书，我觉得潍娜“追认玫瑰骸骨，追悼被焚的森林”即全书之要义。书里还有不少女权史知识。

《法度与人心：帝制时代人与制度的互动》，赵冬梅著，中信出版集团

法度与人心——帝制时期人与制度的互动

作者：赵冬梅 著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21-01

推荐理由：制度如何影响人的命运？人在制度中如何自处？人如何改造制度？本书一改涉及制度研究作品的严肃刻板，而是以轻松明快的方式来思考北宋时期制度变迁，理解历代制度之得失，关注人与制度的互动及人在制度中的命运。其轻松明快，源自音频讲述的方式，当然与作者精研宋朝历史有更大关系。除了关于宋朝的一些历史知识，对于我这种业余读者而言，增添了许多知识性的内容外，这本书中三部分内容更让我沉思。最大的收获，来自于全书开头谈司马迁统一时间的说法，这个尤其启发我，过去读史记或读其他书，都未从此思考过也未见过，是我孤陋寡闻，这个说法，别开生面。另一个对于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判断，赵老师的情感显然更站在司马光一边.其实即使没有神宗急躁的雄心，宋的危机也逐渐难挽，而新政也必然，谁上都会这样干，烈度刚性会有差别，而金崛起也不会甘在北地不南下。第三，文后的书单大赞。

朱学东，男，1967年生，江苏武进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曾任大学教师、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新生代市场监测机构董事、《南风窗》杂志总编辑、《中国周刊》总编辑、新京报传媒研究院副院长等。著有《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江南旧闻录：故乡风物长》《江南旧闻录：故乡的味道》《黄金般的天空—我的读书笔记》《愿孩子过好你的世界》《老朱煮酒》《人民的饮食》等作品。

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

作者: 朱学东 著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11

《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是一本兼具社会学、民俗学史料和文献研究价值的怀乡思故之作，是作者朱学东对江南故乡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生活方式和场景的记录和回忆。该书以散文的形式，形象生动地再现了江南水乡的饮食、习俗、风土、物产、生产生活等，使江南质朴的乡间文化跃然纸上，为读者开启追寻故园文化之旅。

延伸阅读

落雪狗欢喜

朱学东

我小时候，江南故乡的时令，几乎完全契合了二十四节气。该小雪时便会稀稀拉拉地跌落些雪籽或飘些小雪花；而到大雪时，前后几天，准会漫天飞雪飘扬。那时大雪年年有，我记忆中下得最大的那次，应该是1983年的冬天，雪深没过了高帮胶靴。报道说铁路、公路运输都受到了严重影响。

故乡冬天的雪，半夜下得最多。上半夜先是雪籽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然后是雪花飘舞，由小而大。

那个时候，天寒地冻，乡下人家，小孩一般早早就抱着热水袋脚炉钻进了被窝。而辛勤操劳的女人和老人，一天的劳作尚未结束，他们就着煤油灯，或在收拾，或纳鞋底，或搓绳，或陪着夜读的孩子剪灯花。

听到雪籽打屋顶的声音，大人们并不会停下手里的活计，倒是家里养的狗，异常地兴奋起来。它从大门边上的狗洞里，钻出钻进，摇头晃尾的，表现得尤为活跃。待得狗再次回来，绕着大人腿边呼气献殷勤示意时，大人明白，站起来，掸掸身上，跟着狗走到大门口，摘下门闩，打开门一看，哦，雪花正紧，地上已经薄薄地积起了雪。

“瑞雪兆丰年，明年是个好光景。”大人通常会低声自言自语。而狗，则兴奋地跑到雪花飘扬的场上，来回奔突。“回来！”一声低低令下，狗忙不迭地跑进大门，围着大人哼哼示好。大人关上门，端起灯，走到后面卧室去休息。而狗，则自觉地跑灶窠里趴下了。

第二天一早，银装素裹，大地一片洁白，雪很厚了，除了河面上冒着热气，其他地方都被雪盖上了。雪地上还没行人走过，但是已留下了一行行清晰的狗爪印——下雪天，永远没有比狗起得更早的。没有人知道，狗什么时候钻出狗洞，跑到雪地里撒欢了。

苏东坡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泥鸿爪这个成语我学过，但我从来没见过鸿雁留雪痕——我小时候所见，鸡、鸟雀一类，都怕下雪。所以我只熟悉雪地上的狗爪印。狗只是在雪地里跑，很少听到它们像平时一样狺狺吠叫，或许，它们是要独享这大自然赐予的快乐吧。

在凌晨独享静谧的雪景后，当村庄苏醒过来后，狗便会追随着小主人们，一起在地里竹园里的雪地上玩，奔跑、打滚、追逐从草垛里被赶出来的麻雀。狗的那种开心跟小孩们的开心一样，任何一个人都能感觉到。

落雪狗欢喜。大人们每年下雪后都这样说，我们也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但大人们从来讲不清楚，为什么落雪狗欢喜。我们在电影和图书上都会看到，不管是我国的东北人，还是苏联人、美国人，甚至是因纽特人，他们的雪橇都是狗拉的。天寒地冻的雪地上，狗光着脚拉着雪橇奔跑，为什么依然很职业且不怕冷呢？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书法·金侬

我是注意到故乡的冬天很少下大雪后才明白，为什么狗不怕冷，为什么落雪狗欢喜。落雪狗欢喜是有生物学基础的。原来狗和狼等犬科动物，身体里的汗腺并不发达。狗用于调节体温的汗腺，只分布在四个爪子的肉垫上，非常少。仅靠爪子出一点汗，是无法降低体温的，它们不能像人一样，通过出汗来调节体温，它们的身体一旦热起来就很难降低体温，所以狗非常怕热。

怕热的狗，一旦赶上下大雪，奔跑在雪地上，雪的丝丝凉意，透过狗爪传输到身上，这种刺激享受的愉悦，恐怕只有与人大热天喝冰镇饮料或吃冰镇西瓜才能媲美。这种刺激享受，它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故乡老话，其实是发现并归纳了狗在雪天的一种表现，却没能进一步发现这种表现背后的原因，这或许也体现了中国式发现与欧式科学之间的差别吧。

顺带说一句，如今一些养宠物狗的人，还喜欢给狗也做双鞋子，真是荒唐。

不过，我故乡老话说落雪狗欢喜，常常不是特指狗的这一习性，更常用来暗喻小孩们见到雪之后的快乐，而这，才是这句俗话的真义所在。

原标题：《朱学东：我小时候，江南故乡的时令，几乎完全契合了二十四节气 | 纯粹书单》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