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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孩子去韶关:虎年春节游学札记
作为一个从湖北迁移到广东的新移民,我一直对内陆地区与岭南地区的地域联系过程与机制感兴趣,中原人最初是怎么来到广东的?连绵的南岭山脉横亘于湘赣粤之间,古人如何克服巨大的交通障碍?西京古道怎么被人们誉为“古代的京广线”?古道在巩固中央政权及繁荣地方经济方面有何功效?古道在促进历史时期中西方文化交流方面发挥哪些作用?
上述疑问和迷惑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我近期组织的游学活动。趁着春节前的间隙,我、来自上海商学院的卢博士带着孩子们去了粤北山区韶关一趟。
穿越时空,感受西京古道
去往韶关的路上,我们查阅了西京古道的相关知识与资讯。我们了解到,西京古道始建于东汉建武二年(26年),迄今已有近两千年,乳源县境内的西京古道总里程约70公里,其中保存完好的石板路面约12.5公里,是南粤古驿道的重要组成部分。
1月21日,西京古道。本文图片均为作者图
西京古道不仅是朝廷任命的南方官员南行的官道,还是贯穿中原与岭南地区、中国与海外诸国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大动脉,商贸往来,人口迁徙,社会流动,文化与技术交流,都在这条路上频繁发生。昔时,西京路上来往客商日夜不断,沿途商铺、公馆、凉亭、茶馆密布,“十里一亭,五里一置”。乳源县大桥镇的老人们介绍,该镇石墩村有一处商业街——长兴街,街长200米,宽50米,遗址总面积达到一万平方米;位于乳城镇的洲街也曾是古老的商业街,商铺成行,客流如涌,大量挑盐脚夫“蚁旋鱼贯”,还出现“万担盐箩上山冈”的盛况。
安顿好住宿,我们第一时间奔赴位于乳源县大桥镇的西京古道猴子岭段——徒步线路的起点,深入粤北的崇山峻岭,踩着有两千余年历史的古驿道,一路上坡下坡,累了就在驿站亭歇息片刻。一路上,大家展开想象的翅膀,假想我们每个人回到两千年前,在古道上邂逅,在古道上聊天:
“大叔您好,请问去往番禺城(今日的广州俗称‘番禺’),怎么走?”
“您就顺着这条古道一直往南走。”
“敢问官人您这是从哪里来?”
“我从长安来,要去番禺城做官。”
“岭南人民欢迎您。”
“大婶好,请问去中原是这条路吗?”
“是的,是的,您一直往北边骑,您这担子里装的是什么好东西?”
“是荔枝,杨贵妃爱吃这东西,我得快马加鞭送过去。”
“大叔,你们这是在修路吗?”
“是的,我们每年都要号召百姓修路,不然路就坏了。开道重要,修道也重要。”
“你们真团结,向你们致敬!”
……
1月21日,行走在古道上
古道不只是道路文化,还包括沿途的山水生态、宗教信仰、红色革命等衍生性文化。这里有着丰富的地质、地貌、土壤、水文、动植物种群等资源禀赋,民族糅杂瑶族、汉族、壮族、土家族等,乡村振兴如火如荼,生态旅游如日中天,这里一直都是岭南地区高校地理学、历史系、社会学及人类学系学生的实习基地。
1月21日,鸡脚村
古道沿途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自秉持各自的信仰,寺、庙、庵、宫、仙、祠、堂、墓等场所随处可见,沿途的故事、传说、轶事更是不计其数,决定了古道周边有着丰富的文化多样性。
古道所经之地地势险峻,攻守兼备,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抗战时期,这里的很多地方曾是先进革命思想的发祥地和地下党活动频繁的革命根据地,不少战士在这片土地上挥洒热血,甚至壮烈牺牲,很多地方都有当地百姓给死去的战士们立的墓碑,如今成为周边中小学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1月23日,与古驿道研究专家许老师座谈
我告诉孩子们,广东地区从往昔的蛮夷之地,发展到现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古道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古道让岭南地区有机会卷入中原地区发展的快轨(唐宋时期的中国非常发达与繁荣,在世界范围内首屈一指),古道让中原发达的耕种技术、先进的管治思想传播到岭南地区,提高了土地生产率,养活了更多人,让国富民强、丰衣足食成为可能。从更广域的范围看,古道连接到西江、珠江直至广州,让中国与西亚、欧美实现了有效连接,促进了全球商贸的兴盛与发展,增进了全球文化的交流与合作。
杜撰的不一定没有意义,“一定的事”也可能不一定
关于乳源县大桥镇的通济桥,我们听到了这样一则传说:某女子从大山深处嫁到大桥镇中心,每次回娘家,她都是吃毕晚饭,天黑后才回婆家,山路崎岖且偶有猛兽出没,她父亲总是一路送她,但每次走到大桥镇的河边,她都执意让父亲先回家。其父虽倍感诧异,但也照做。有一天,其父照例送女子回家,到了河边,他承诺女儿自行返回,却暗地里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他想看个究竟,只见女儿脱光身上的衣服,赤裸身体过河,然后迅速穿衣回家。回到家,其父将此事告知夫人并决心修一座桥。于是,他在村里和周边村落挨家挨户拜访和乞求,筹钱款,筹劳力,但还是收获寥寥。无奈之下,他变卖了自家田地、耕牛,还有房子,自己及夫人住进简陋不堪的茅草屋。钱总算是有一些了,他开始召集乡亲们开工,先建一段再说。一个月后,跨河的两个桥墩完工了。
某日,天骤降大雨,山洪暴发,泥石流夹杂着大树干眼看就要冲向桥墩了。工人们纷纷四散,女子的父亲悲痛万分,他说:“桥没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只见他径直走下河,抱住桥墩,嘴里一直念着“求观音菩萨保佑”。奇迹发生了,大树干到了建桥处突然改变了方向,都从两座桥墩中间穿过去,一场大灾之后,桥墩毫发无损。这震惊了十里八乡,大家都觉得女子的父亲被菩萨庇护了,他的名声与威望骤增,大家都想沾沾他身上的“仙气”,于是你三块他五块,竞相捐款及充劳力,不到三个月,桥就顺利建成了。
1月22日,大桥镇通济桥
这是一个传说,大概率是人们杜撰出来的,却真实地还原了那个年代的诸种境况:谁都想自己的女儿离开大山,嫁到镇上,日子过得好一些;为了筹集建桥资金,求助于乡里,各种苦口婆心地动员与游说;无望或绝望的情况下,人们普遍相信这世上有神灵存在,信仰对于解决现实问题至关重要。换言之,一个虚假的传说,却真实导致了乡村互助合作及良好善治的发生,民间智慧得到了极致的体现。
行走于西京古道,我们看到一些地段保存完好,经由岁月沉淀的古石依稀可见,而大部分道路早已破损,不少地段被崭新的石块填补。孩子们有点纳闷,不禁问我:“这些新铺设的路是‘假古道’吗?”,我竟然一时语塞。
众所周知,各地以吸引游客为目的的造假运动此起彼伏,粗制滥造出来的仿古建筑多如牛毛,多数人对于类似背离景观原真性的做法持质疑与批评态度。古驿道的修缮算不算造假呢?我觉得不算。
古道有2000余年历史,经由年年月月的风吹雨打日晒,道路难免破损严重,一些地段早已没有了初建时的石块,怎么办?需要倚仗于不同年代和各个时期的地方官员与沿途百姓对破损古道进行经常性修缮,当地人称之为“石阶除道”。史料记载,古道沿线的村民会自发协商和约定哪些村落负责维护哪些路段,进而形成常态化的除道制度,一代又一代人的除道风俗被传承下来,除道第一天,地方官员及村民们会举行隆重的开启仪式,这一方面体现各方对除道的高度重视,另一方面展示了官民齐心协力的合作精神。从这个角度看,近年来政府部门在古道残破处铺设石块,严格意义上是建设古道的“连接道”,理应是古道的一部分,而非所谓的“假古道”。
我们从镇上租车,汽车行驶在蛇形盘山公路上(乡道),将近40分钟方才抵达目的地——一个村里的一家酒店,我们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这里前有湖泊,后有高山,还有露天的自然温泉,山野间种植了各种蔬菜,鸡鸭鹅随处可见,一点都不惧怕我们,孩子们在田间地头自由玩耍,一些游客各种摆拍。
我提出一个问题:一个偏僻的村里突然建了一家高大上的酒店,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呢?卢博士建议孩子们从价格方面入手进行分析。一盘普通的菜心,酒店里的价格是49元,距离酒店300米远的某农家乐标出的价格是25元,而镇上某餐厅的价目表上写的是12元。我们还了解到,自这家酒店开张后,镇上原有的五家酒店或民宿生意惨淡,门庭冷落,来自广州深圳东莞佛山等大城市的游客基本被这家酒店吸引过去了。一般人认知里的城市比镇发达,镇比村发达,在这里发生了明显反转,我们打听到这家酒店是所在城市最昂贵的酒店之一。
1月23日,讨论白天的收获与习得
快节奏、高强度和重压力的现代城市生活让不少人选择逃离或暂别大都市,收入的逐渐提高,交通条件的明显改善,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对自然教育的重视,让乡村旅游市场异常火爆,让村里有了从万丈深渊的谷底成功转型到天上人间的高地的可能性。自由竞争条件下,很多从前的“一定的事”,在特定条件与环境下很可能变成“不一定的事”,或“不一定的事”变成“可能的事”,或“正在和已经发生的事”。
有一种“陪伴”叫“陪着一起回忆或追忆”
游学最后一天,我们驱车去了韶关最北的天堂村和寮下门村,这里是我念博士的母校ZS大学五七干校旧址所在地。从山脚的镇上到山顶的村里,我们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
1月24日,孩子们在寮下门村体验体力劳动
1月24日,天堂村老支书刘大爷带我们去看 ZS 大学五七干校当年的饭堂
在天堂村和寮下门村,我特意拍了五十余张相片发给我的老师,老师看后很开心,也很感动。
我不禁想起这两年春节回家,我都会花上三四天时间与父亲一起散步和聊天,范围从村落周边,到方圆十里不等。
我记得是2020年腊月二十九,当我们走到旧村的凹地,当了近30年村民小组组长的父亲告诉我,我们村解放前聚居在目前村址对面的平地位置,但上世纪60-70年代,出于“大练钢铁”和“亩产三万斤”的政治需要,村里的老房子都被拆除了,此举一是为了腾出旧村之前占据的相对平坦的地方作为农田,新村转而建在目前的山坡上;二是老房子因为年岁久远,房子的陈砖可以作为“肥料”拿去肥沃田地,从而达到提高粮食产量的目的。因为邻村卓冲村地势相对平坦,优质田地较多,我们村的陈砖经常被挑到卓冲村去肥田,故而有了“十万陈砖下卓冲”的说词。
2021年正月初五,我和父亲来到离家两公里之外早已废弃的大凹山水能泵站,父亲给我讲述家乡政府集聚全镇力量大兴土木的壮观场景。那是1966年,我们村迎来一次发展转机:浠水县决定在我们村范围内的大凹山建水能泵站,起初的想法是建个综合性水利工程,具体功能涵盖抽水、发电、加工(碾米、碾麦子、打糠等)和灌溉等,后面因资金不到位等,变成抽水灌溉用的区域性水利设施,那时政策叫法是“水上山”,即四周灌溉用水都是从水能泵站抽水去山上水渠,然后引水到各村田地里。父亲说大凹山水能泵站名气很大,在我们黄冈市浠水县,当时无人不晓,方圆十里八里的孩子都慕名过来玩耍,参观团陂区几乎唯一的、名副其实的“工业企业”。因此,我们村被划归为企业管理,即为团陂区的企业直辖区。那时候,我们村的邮寄接收地址是“浠水县团陂区水能泵站小队”,不像其他村的“浠水县团陂区十三公社新塘村几组”。换言之,我们村算是“直辖”。我们村工分也相对高,别的村一个工分值3-4分钱,我们村一个工分可抵一毛钱……
每每讲起这些他亲历的事,父亲都忍不住眉飞色舞,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与父亲一起回忆过去,他很开心,因为我在认真倾听他的讲述,与他严肃讨论过往那些政策的利与弊,以及政策如何影响我们村、我们家的发展及他个人的命运转折;我也很开心,因为这些事情是我没有经历过的,同时也是我非常感兴趣的,对于我深入理解那些特殊年代的特殊政策大有裨益。
我老师和我父亲不约而同地开心,让我体会到陪伴长辈的重要方式之一是陪他们一起回忆他们的过去。可能的情况下,带他们去他们往昔去过或呆过的地方走走、看看,陪他们找寻和重温那些曾经的好的或不好的记忆。
个人对游学的总体性理解,就是带着孩子们体验不同地方的特色文化,增进孩子们对于文化多样性的认识与理解,这种文化除了当下的文化类型与范畴外,还可以把历史时期的文化、过往的沉积性文化囊括进来。正所谓以史为鉴,博古通今,有必要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田里根植一些历史的思维与基因,不妨带孩子们穿越时空,对古代与近代的地域文化现象及文化生产机制进行考察,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自然也是游学的重要范畴。
(本文作者姚华松系广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社会学系副教授。文中提及的镇、村、地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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