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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自建房调查(1)住宅工厂里的生活
从2016年9月到12月,我们在广州海珠区赤沙村和小洲村进行了初步调研。调研完成后,我们把自建房建筑方法图印在购物袋的正面,背面则印着自建房所涉及的费用清单,每个购物袋里还有一份调查表。我们共派送出300个购物袋,村民们背着购物袋展示着自建房的模式,就像自建房的广告一样。
赤沙村在建房子(左)小洲村新房子(右)此次调查,主要围绕以下4个问题展开:
1)城中村自建房的使用需求、生活状态、建筑空间类型。
2)研究城中村自建房的资本链条:从拆房的材料回收和填土,到建造的费用和材料,最后到出租的方向和以后拆迁补偿等。
3)从建筑学入手,调查低端建造方法,如何与资金和各种城中村规则进行博弈。
4)研究城中村自建房如何形成新的村落肌理,新的生活空间。通过不同历史时期的城市肌理变化与细小空间节点的变化来进行呈现。
这次调查不关注建筑的自由创造,也不关乎审美,只关乎现实应对。调查试图呈现一个来自于城中村前线的报告--如何在城中村建房子。
小洲村建筑外墙涂鸦城中村里的制衣厂
“去中大”是广州做批发和加工的从业者的口头禅。海珠区的服装生产业非常有名,以中山大学正门对面的“中大布匹市场”为中心,大片城中村形成一个庞大的服装产业链,它们以服装加工工厂与小作坊为主,成为了服装及周边产业的加工聚集地。这些工厂占据了大大小小的城中村自建房,从工人的住宿到工厂运营,连带相关的服务行业。赤沙村正好靠近这个生产链的边缘,因此,我们调查的重点就是工厂与自建房的关系。
紧邻中大的城中村有:康乐村、五凤村、鹭江村、瑞宝村,以及相距不远的大塘村、上冲村土华村等。其中,康乐村、五凤村、鹭江村、瑞宝村,因为离中大近,厂房租金昂贵,每平米的月租金为30元左右。这比普通工业厂房10元左右的租金高了三倍。这里的村民每年每人可以分红十万以上,当然越靠近布匹市场分红越多。比如五凤村和旧凤凰村(国际轻纺城),每年每户可以分红几百万。
海珠区中大布匹市场周边城中村地图2017年大年初二,我们走进了中大布匹市场和周边的城中村,在一遍空城的状态下,可以看到建筑与空间的清晰关系。进入赤沙村,迎面而来的是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学生,都是附近大学(广东财经大学、广州土地房产学校、广东省海洋工程职业学校)的学生,赤沙村是他们日常生活消费的好去处。再往里面走,就会看到一些制衣厂与住宅混合林立的空间状态。作为服装行业的末端区域,赤沙村以制衣与服装加工为主,而工厂都位于大大小小的自建房中。
赤沙村制衣厂、小作坊、公寓分布图我们调查了赤沙村工厂与城中村自建房结合的两种模式:
1)城中村外围一般是大型制衣厂,订单都比较大,一般都有几千件。这些外围的自建房可以满足较大工厂的厂房需求:较大面积,完善的消防、通风体系,统一住宿与吃饭管理。
2)城中村内部的工厂一般是小作坊类型的,订单可能只有几十件,房租价格相对也便宜。这样的工厂一般十几个工人,大都是老板的老乡。也有几人的家庭式小作坊。这些小工厂在消防和管理方面更复杂多样,有不少违规的做法。但是在有限的资金基础上,城中村内部的自建房是小工厂最实际的选择。
大型制衣厂:多种服务功能叠加
在调查中,我们发现很多制衣厂都关门了,还贴出了转租的广告。我们进入了一栋三层的自建房工厂,它混合了多种使用功能,一楼是制衣厂、超市、保健馆、诊所,二楼是三间制衣厂,三楼是两间制衣厂(其中一间已搬离)。
制衣厂外观与建筑功能分布这栋房子原来为两层,后来工厂不断进入就加建了一层。加建是在原来的建筑基础上,用钢构桁架与铁皮外墙搭建起来,钢结构桁架减少了结构承重的柱子,让室内空间更开阔。而铁皮屋顶不能隔热,就装上吊顶,既美观又隔热。
一楼四种功能混合:制衣厂、超市、保健馆、诊所工厂老板说,自己从打工到开工厂,已经做了快20年,搬到这里也有七八年了。目前只是勉强维持生活,因为工人越来越难请,工厂无法满足工人提出的待遇要求,而且由于工作太辛苦,整体上做这一行的人逐年减少。我们了解到,这家工厂只是做代工,以前大单有四五千件,2016年订单量减少,大单也就一两千件,有时候只有几百件,利润就变低了。
工厂老板也给我们介绍了村子里的工厂情况。他的工厂比较大,算比较正规的厂房,前后有两个消防通道,一共有500多平米,租金是20元每平米。如果加上水电费,每个月的开支要两万多接近三万块钱。工业区正规的厂房比较好,但租金要二十七八块钱每平米。正规厂房不允许人在里面居住,员工都住在外面,包吃包住。
制衣厂建筑结构工厂老板认为,做服装比较辛苦,每天工作12小时(上午8点到中午12点,下午1点半到6点,晚上7点到12点)。但工资算高的,工人的收入至少有三千五,计件的工人可以到五千。这家工厂的员工分开好几个地方住,有的集中在同一层,有的分散在不同点。一般的单间300多块一个月,一房一厅要五六百,若有家具和空调热水器就贵很多。一般的夫妻就住单间,单身男性就两人一个单间。
在聊天中,工厂老板抱怨,辛辛苦苦赚的钱大部分都变成了房租,一年的房租就要20多万。
一个缝纫工人的工资制衣厂的建筑空间与生产关系
根据制衣厂工作流程从裁剪--缝制--熨烫--包装的顺序,我们对制衣厂空间布局进行了分析,从平面分析图可以看到有序的制衣厂空间类型:一个主干道连接两头的活动空间,主干道再连接起生产空间。
二层平面分析大型制衣厂的入口处是工厂最开阔的活动空间,也是人流交汇的地方。中间交通主流线两边,各有一排结构柱列,把中间交通与左右两个生产空间分开。顺着流线走进生产区域就到了一排排缝制车位空间。
生产的物件堆积摆放,通道跌宕起伏,生产的真实状态表露无遗,就像从街道走进丰富多变的巷道空间,能看到个人化的使用空间。
二层现场最后是制衣厂后面的熨烫、包装空间,一圈靠墙的工作桌围合着包装用的大桌子,形成了一个相对松散的空间。周围有些物品堆放,人围着中间的大桌子工作,这里是制衣厂次级的活动空间。
物(黑色)为图,空间(白色)为底当空间被抽象为图底关系时,可呈现出空间的形态和层次,可以反映出物体的关系(黑色),空间(白色)成为容纳其性质和叙事的容器。这个空间是身体性的,工人在这个空间中有特定的动作密度、动作范围和速度。我们用尺寸数据重新定义空间,以此剖析自建房工厂中制衣生产的空间格局,各个机能之间的工作状态,运动特征和交互关系。
住宅工厂:工厂与家庭的叠加
城中村内部,大量的制衣作坊都设在自建房住宅楼中。这些住宅作坊又分两种:一种是楼下生产,楼上住人;另一种是生产与居住混合。我们的调查重点是混合型住宅,所谓的“三合一”住宅,即居住、生产、存储设置在同一空间内的住宅,一般认为,这样的建筑存在消防隐患。
这座五层半的住宅夹在城中村建筑群中间,抬头几乎看不到建筑的立面,建筑原来是三层半,后来加建到五层半。建筑的四面被更高的建筑包围,只有内阳台,每个窗都装有防盗网,光线非常昏暗,不管楼下还是楼上都不太适合居住。
这个建筑中混合了生产与居住,而每一层的混合方式都不相同,生活与生产模式呈现出复杂的多样性,如同一个展现城中村现实的缩影。
建筑基地与入口一楼楼道里,只有从房间照出来的灯光,可以让我们看得见路面。走近房间门口就能听到机器有规律的咔嚓咔嚓声。每个门口都有一台很大的电风扇对着屋内吹。其中一家是一个生产LED灯的家庭小作坊,一对夫妻带两个小孩。
建筑1-1剖面图与光线关系该建筑被周围房子包围,光线很差,我们根据观察描绘出了在光线最强的中午时,阳光能直射到两栋房子中间的缝隙(一米)时的效果。可以看出,几乎没有多少光线能进入室内,也能看到每层楼获得光线的差别。东西两个立面有长长的影子倾泻下来,夹带着突出的窗台、防盗网、空调、衣服、网线的各种影子落在狭窄缝隙的两面墙壁上。除了五层光线较好,别的楼层白天基本都要开灯,从访谈中得知1-3层每天都要开灯,电费很高。
建筑1-1剖面图内部生活这个剖切图可以呈现五层半的建筑内人的活动,在垂直方向上可以看到每一层不同的生活情景。一楼屋内,在缝纫机包围的空间中几个老乡在打麻将(因为没有订单),旁边的屋子里,机器在咔嚓咔嚓地生产LED小灯;二楼,一个小孩在一间空屋内游戏,对门是生产的机器;三层是服装加工作坊,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四楼的房子就连通为一整间(红色线部分为加建),里面摆满制衣的裁床和衣服,但工人显得很悠闲,有人在另一边屋内光着膀子吃饭,俨然是一户住宅的生活场景;五楼又是一副忙碌缝纫的场景,但有两人在喝功夫茶;到了屋顶天台,视线变开阔了,阳光充足,植物和女租客都在享受阳光。
一个家庭作坊的主人介绍说,在家工作与在工厂工作的收入差不多,之所以在家开小作坊,主要是可以照顾小孩:可以接送小孩上下学,可以陪小孩做作业,周末还可以自己安排时间跟孩子出去玩玩。而工厂的打工者一般是把小孩放在老家,很少能见到面。当然,若接到较多的订单时,小作坊就要连夜加班,夫妻二人白天黑夜两班倒,还要照顾小孩,那是很辛苦的。
家庭作坊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钱租用正规的厂房,特别是小作坊,人手不多,资金投入又有限,很难找到又小又便宜又合格的正规厂房?不想打工就只好租用现在的住宅,生产一些相对简单的加工类订单。
房东则表示,很多人建房子出租给家庭作坊做工厂,因为租金比较稳定,租一家工厂就相当于好几户人,又好管理。房东也会要求这些小工厂购买一些消防器材,而且还有天台,一般的楼都有三层半,那半层有楼梯出口通到天台的,如果有事故可以到达天台。我们接着问如何面对消防检查,房东说,如果听到有检查来了就赶紧关门处理,而且政府的很多检查标准也是很模糊的。一般是看情况来规定的,如果出现事故就会加强管理,慢慢又会放松。
下面,我们将通过每一层的空间使用情况,来了解家庭与生产的模式是如何运作的。
一楼平面与空间分析一楼包括:一户电子家庭作坊(夫妻与两个子女)、一户服装加工作坊、一户住宅。
左边两间房子是一户生产LED灯的家庭作坊,每间屋子30平方米,都是一房、一厅、厨房、厕所的格局。两个屋子中间的墙打通了一个小门,便于工作。客厅是生产车间,噪音较大的机器放在了前面的屋子,小孩一般不会到这间屋子玩耍,一台大风扇不停地对屋子进行散热。儿子的房间在前面(里面有一堆装产品的箱子),后面的房间供夫妻与女儿住。大家都习惯了机器的噪音,睡午觉时就把房门关起来,机器基本是自动化运作。
一天的生活与生产空间关系图其中,也有混合区域,吃饭时就会在后面客厅里,机器狭窄空间中摆开小桌子一家四口围坐吃饭。工作台边放了一台电脑,傍晚小女儿放学回来,都会在这看动画,她也会自己画画,母亲会在旁边工作来陪伴她,而父亲会在另一间屋子的厨房中煮饭,但在那个小小的空间内却放了一台很大的压缩机,在父亲与母女中间隔着的是运转的机器,他们一般工作到12点。
二楼平面与空间分析二楼包括:一户生产LED灯的家庭作坊(一对夫妻与一个儿子),租用三间屋子;另一间屋子是另一户住宅。
生产LED灯的家庭作坊,每间屋子的格局跟一楼一样。右边两间屋子作为生产用,左边屋子作为生活使用。另外请了一个工人工作,工人住右边屋子的一个房间。
他们已经租了四年,每间的月租金是500元(算便宜的了,跟别的住房比)。房东并没有提高工厂的租金,而是和一般租客一样的价格。
租客普遍认为,光线太暗,白天都要开灯,工作忙的时候就会连夜开着机器赶工, 24小时都要开着灯,一度电9毛多,同时机器用电也很多,开了空调就用电更高,一般一个月电费要三千块左右。而且,这样的家庭作坊很难搬到楼上,搬机器要请很多人,搬一个机器(最重的要1600斤,轻的也要500-600斤)可能就要花几千块。只有正规厂房里才有电梯。
三间屋子的空间对应关系二楼有一个很特别的空间关系,就是三间屋子的相互照看关系,首先是生产空间A、B的两个客厅之间的墙打通了,除了进出方便,也适合看管房间,当只有一个人在这两间屋子工作时(比如晚上通宵加班),就可以通过那个打通的门观察到另外一间屋子的状况。但这个门洞上是参差不齐的砖墙,高度只有1.6米(因为1.6米的位置有一个漏电保险开关不能动),门洞宽度只有0.4米,只够一个人通行。
而C房间作为生活的空间,小孩子会到那边玩耍,不管是在A或B房子的父母都可以通过打开的门照看到孩子。门的宽度为1米,若对面屋子的门同时打开,走廊(宽2.2米)的空隙就只有0.2米。
三楼平面与空间分析三楼包括:两户服装加工作坊,两户住宅。
服装加工作坊的老板给我们介绍了自己的居住情况:这里一间房子的月租金是600元,平常就是夫妻两个人工作,忙的时候会有老乡过来帮忙。因为房间小,小孩不在身边,在乡下生活。平常,他们都在厨房里吃饭,不想在工作台那边吃饭,因为怕弄脏做好的衣服。
三楼服装加工作坊现场整个房间里,布料的气味都很大。他们睡觉的房间里也堆满了衣服,一般会把做好的衣服放卧室里面,没做好的放在外面,尽量不占卧室的空间。
他们觉得自己干比在工厂干还要辛苦,在工厂一天工作12小时,而现在要工作15-16小时(早上9点到晚上1点),而只有这么高强度的工作,才能有足够的收入。而自己干的好处是自由一些,累了可以躺一躺,没事做就放假。
三人吃饭在厨房的空间四楼、五楼为一间制衣厂(分两层)。这里是加建部分,格局不同于楼下三层。这里是一个连通的大空间。与城中村外围的大型制衣厂不同,这里的制衣厂分成了两层,男女工人分开工作,四楼的男工主要做裁剪、熨烫、包装,五楼的女工主要做服装缝制。
四、五楼平面与空间分析一般制衣厂的生产流程为:裁剪-缝制-熨烫-包装。在这个空间里是这样运作的:四楼裁剪,然后把裁剪完的布料拿到五楼缝制,再把缝好的衣服拿回四楼熨烫、包装。
四楼的右边为裁剪、熨烫、包装的生产空间,右边的生产空间会慢慢过渡到左边的生活空间:客厅、卧室、厨房、厕所,而生活空间内又藏有一个房间用来堆放布料和吊货使用。
五楼的缝制空间占了一半,另外一半有房间和一张茶桌。由于这里工作的都是老乡,一般吃完饭,都会来这里休息,喝喝茶、聊聊天。
一般来说,潮汕人开的工厂里相对较自由,员工需要钱时,随时可以过来上班,多劳多得。有活时就干活,干完就下班吃饭、洗澡、睡觉,基本上所有员工都在外面租房子住,只有中午在工厂里休息一下。
工厂与祠堂的叠加
我们还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奇葩建筑,一家制衣厂建造在一个传统的祠堂上面。据说,这个祠堂由于后面部分崩塌过,村里进行了集资修复,然后在修复的祠堂上面加建了一个制衣厂。
祠堂上的制衣制衣厂把原来祠堂右边的厨房部分去掉,将一楼改造为制衣厂的仓库,楼上为办公室。制衣厂的平面对应着祠堂原来的平面,中间的天井留了出来,从祠堂天井往上看,就是被制衣厂高高的马赛克外墙围合着的天空,还有一个巨大的制衣厂空调排气口。
祠堂上制衣厂与楼梯关系楼上制衣厂的楼梯贴着祠堂的墙壁,从二楼可以看到祠堂的屋顶。为了满足消防安全的需要,有另外一条楼梯从楼上插入原来的祠堂内部,再从祠堂延伸到外面。从建筑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叠加极其粗暴。这个奇特的建筑,也展示了城中村祠堂的传统功能已经消失,而被经济利益粗暴地取代。
(本研究参与人员包括:许志强/广州大学建筑与城规学院教师;陈洁琦/城外建筑事务所建筑师;曾一凡、李振南、卢秋莹、陆晓岚/广州大学建筑与城规学院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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