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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寻隐·二十四治访道记丨云台山治

欧福克(Volker Olles)
2022-01-28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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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道教的“二十四治”是洞天福地的重要文化渊源之一,其独特的宗教与社会组织形式开启了两千年的道教历史,并成为后世各处名山的一种“原型”。欧福克博士的《二十四治访道记》原连载于“行脚成都”,回忆并记录了他1998年至99年间往来于川西平原,寻访汉末道教圣地的经历。现蒙欧福克博士授权,连载于此。

远眺云台观 1998年10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云台山治传为祖天师张道陵升天之地,因此它在道教神圣空间中的地位是相当高的。宋代道书《云笈七签》卷28的记载较为详细:“云台山治,在巴西郡阆州苍溪县东二十里,上山十八里方得,山足去成都一千三百七十里。张天师将弟子三百七十人住治上教化,二年白日升天。其后一年,天师夫人复升天。后三十年,赵升、王长复得白日升天。治前有巴西大水。山有一树桃,三年一花,五年一实,悬树高七十丈,下无底之谷。唯赵升乃自掷取得桃子,馀者无能取之。治应胃宿,有人形,师人发之,治王五十年。又云,云台治山中有玉女乘白鹤,仙人乘白鹿,又有仙师来迎天师白日升天,万民尽见之。一云,此天柱山也。在云台治前有立碑处。”

据此,云台山治是张道陵晚年传道的圣地,最后他自己、其夫人以及赵升、王长两位入室弟子均在云台山上得道升仙,并且一则天师考验弟子的故事也是在云台山上发生的。据成书于13世纪末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18〈张天师〉:“真人又领登云台绝崖之上,逍遥啸咏,下临万仞之壑。有桃生绝壁间,其实甚异。真人谓诸弟子:‘有能得此实者,当告之以道。’于是俯而窥者将二百馀人,莫不股栗骇汗,谢曰:‘此桃不可得也。’惟升进曰:‘圣师所护,何峻险之有?师在,终不使升殒于此谷;分若可教,此桃可得矣。’于是投身而下,正及桃上,足不蹉跌,摘满怀。攀缘石壁,欲上不可,即仰而掷之,二百馀颗。真人分诸弟子,留一待升,临谷以手援之。众见其臂不加长,欻虚引而上,徐曰:‘升犹以正心得桃,不致殒坠。吾今试自投之,当应大得桃也。’众言不可,惟升、长不谏。遂投身而下,因失所在。久而不上,众惊莫测。升、长默然良久,乃曰:‘师则父也,父既往矣,吾将安归。’言讫,俱投谷中,正坠师前。见真人在琼林宝帐之中,七宝台上,瞑目端坐,笑曰:‘吾知汝二人当至也。’遂授以神丹及宝经秘诀。”

云台乡泛舟 1998年10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历朝历代,云台山治的神圣遗风得到了传承;高道及文人墨客所留下的美妙诗词也不少。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1092–1127)曾题《云台治》诗一首:

汉朝人与道翱翔,是处遗踪属静方。

烟外桃花非俗种,风前柏实有余香。

杖穿翠霭通深窅,舟驾洪波入渺茫。

千八百年三十代,云台空碧佩琳琅。

“虚靖先生”(宋徽宗赐号)张继先天师所赞美的云台山(云台治)位于四川北部,地处阆中和苍溪之间。云台山的顶峰、大部分山区及山上的道观——云台观,今属广元市苍溪县,另一部分山区属于阆中市云台乡,所以无论从阆中还是从苍溪出发,都可以上云台山。王纯五先生《天师道二十四治考》中写道:

云台山治所在地的云台山位于今四川省苍溪县五马乡与阆中市云台乡连界处,系大巴山脉的余脉。古时亦称灵台山、天柱山。……新编《阆中县志》说:“云台观位于县城东北云台山顶,与苍溪交界处。由东观、中观、钟楼三部分构成。原东观、中观属阆中,钟楼属苍溪。1953年调整县界时,将东观、中观及观外用地划归苍溪;南岩佛像二龛仍属阆中。云台山在丛山中一峰独起,四山环侍,若拱若伏,常年松掩萝封,云锁雾迷。云台观为道教二十四治之第十七治,为下八治之首。”

1998年10月,我从成都坐飞机到南充,在南充换乘大巴到了阆中,准备从阆中上云台山。当时的行程并不轻松,因为道路的大部分是工地,使得开往阆中的大巴车前行缓慢;由于工地没有绕行道,有时只好直接驶入坑坑洼洼的施工区,摇摇荡荡地慢行。途中上了一个男的,坐到我旁边试图和我闲聊,并要求售票员补票:“我也到阆中。”我感到来者不善,寒暄了几句打发他。时间久了,那个人果然退票下车了,车上一位阿姨就问我:“小伙子,你要小心;你的钱包还在不?”虽然是事后诸葛亮,但她的关心却是真诚的。我在考察二十四治的路上所遇到的好人绝对比坏人多,而且我从未感到不安全。只要保持健康的安全意识,远离可疑的人与地,我仍旧鼓励诸君多出去看看。巴蜀百姓是善良的!不言而喻,我当时安然无恙到了阆中。

阆中华光楼 1998年10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那时候的阆中古城已是很有名气的,但是并没有特别商业化,都是原汁原味的。既然到了阆中,我在上云台山之前当然参观了所有自己感兴趣的名胜古迹,依次走访了华光楼(古镇江楼)、汉桓侯祠(张飞庙)、锦屏山、清代考棚(当时还不叫“川北道贡院”)、巴巴寺(久照亭)、观音寺等,收获满满。当年的阆中古城很清静,假如现在再前往,不知我还会不会感到当时的自在。虽然只停留了几天,走马观花,但这座嘉陵江畔的古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对保宁醋(阆中的特产之一)的偏爱无疑也来源于1998年的访问。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跟一群心情愉悦的乡民一起坐了开往云台乡的中巴车,还记得途中上了一位带着一个盒装生日蛋糕的少女,她准备回家给自己的父亲庆生。我已忘记下车后爬了多长时间的山,上山的路好不好走。在一家农舍外,有一个正在吃橘子的小女孩;当我问她这是不是去云台观的路,她虽然应该感觉我这个洋书生有点奇怪,但还是确认了我没走错路,指了指上山的路并说道:“切嘛。”从云台乡上山的路边有茂盛的森林和秀丽的河谷,风景宜人,但接近山顶的地区,包括云台观的所在地,当时几乎没有树林,给人贫苦农村的印象。最终,我走进了云台观的山门。可是迎接我的人却不是道长,而是一位穿着蓝色大褂的村民。等我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以后,他打量了我一下(我可能是他平生所见到的第一个外国人),然后向我确定:“你说的话,我懂!”

云台观炼丹池 1998年10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云台观当时是苍溪县唯一的官方注册开放道观;原来的规模宏大,但保存下来的遗迹和古建筑很少,新庙是在古观的前方重建的,尚无真正意义上的常住道士及法事活动,生活条件只能以“原始”两个字来描述。云台观前有一个曾供奉“铁老君”的地方,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瓦砾。道观一座老殿的保存状态亦堪忧,门窗上尚有“文革”期间的标语,里面成为了堆积杂物和养鸡的地方。老殿背后有一面池塘称作“炼丹池”,还有几座大殿的遗址。道观后有一个被水淹没的洞穴,似乎是一座古墓,据传为张天师的衣冠冢。

云台观中的“最高指示” 1998年10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有人认为,云台山的全景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其实,很多地方都有这种说法;辨识这些“太极图”通常需要一定的想象力。况且,太极图虽然现已成为道教的标志,但道教历史上的“太极图”“无极图”等象征与现在通用的太极图(阴阳鱼)有很大的差别,后者定型较晚。无论它有没有太极图的特征,云台山的古迹不少,除了道观遗迹和几处摩崖造像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古代崖墓;都能作为云台山历史悠久的物证。据载,除了祖天师以外,来过云台山或被供奉在云台山的高道、仙人还有三位:东汉仙人壶公(施存)、东晋道教学者葛洪(283–363)及五代宋初高道陈抟(871–989)。综观云台山的道教传统及历史意义,很明显,我当时所看到的现状与它的神圣地位完全不匹配;换言之,云台山一定有过更辉煌的日子。

辉煌归辉煌,云台观里的日子还是充满了烟火气。到了晚上,守庙的居士煮了自制的挂面,自己加适量的盐巴和辣子,简简单单的,但味道十分鲜美。我在云台山上只过了一个晚上,但这一夜却成为了终身难忘的回忆。我当晚在大殿旁的一间小木屋里过夜,同屋是一位专门给庙子挑水的男子。关于这个同屋,守庙的居士还提前给予了说明,笑眯眯地向我介绍:“他是个瓜娃子。”好吧,我虽然从未跟“瓜娃子”合住过,但人生的一切都有第一次,而且这位挑水的男子确实一点也不阴险。可是,庙里那个夜晚,我却没合过眼,因为我低估了山上的蚊子,以为既然已入秋,蚊子应该不多了,所以没带上驱蚊水。一整夜都是在跟蚊子打仗度过的。

云台观老殿 1998年10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由于云台山在阆中和苍溪之间的特殊地理位置,我那次考察时也结识了来自这两个地方的人士。其中一位是苍溪县道教协会会长张正祥先生;苍溪道协刚建立不久,而且张正祥打算退休后在云台观当道士。在张先生的陪同下,我在云台观附近还参观了有神龛和题记的古代岩洞,然后跟他一路到了苍溪县城,进一步了解云台山的现状,并获得了一些有用的资料。由张先生介绍,我于1998年10月26日采访了政协广元市委员会副主席周承瞻先生;下面总结我的访谈录。

云台观祖天师像 1998年10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据周先生介绍,明代的云台观有过东观、中观、西观(未用“钟楼”这一称呼)三部分,而且西观(今天的云台观)即为祖天师张道陵修道、升天之地。云台观(西观)原有三座殿,只有一小部分得以保存。云台观在20世纪的破坏始于30年代的军阀混战中,当时有一些道士参加了红军,云台观已呈现出衰败局面。1949年以后,土改时道观被关闭,“文革”期间有进一步的破坏。修复后的云台观于1997年对外开放;开始安排了全真龙门派道士上山接管云台观。周先生说,有三位道长;其中一位请假了,一位已(擅自)离开云台山,一位正在成都青羊宫学习,所以我连一位都没有遇到。周先生还谈及了生态工程、绿化以及培养道教人材等计划。显然,当时的恢复措施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成效。但是,苍溪县道协当年的热情和诚意毋庸置疑。

在云台山上,我还结识了另一位友人——擅长绘画和设计的阆中人董军文先生。董先生是一位关注云台山的传统文化爱好者;按照东晋杰出画家顾恺之(348–409)所撰的《画云台山记》(其《云台山图》今已失传),董军文重新画了一幅《云台山图》。作为阆中人,他将云台山和阆中古城视为一个整体,认为云台山是一条龙脉的组成部分,龙的头部为阆中城外的蟠龙山。董军文大大方便了我在阆中和云台山的考察,甚至介绍我认识了前任和现任的阆中市市长。

云台山雷神洞 1998年10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1998年10月29日,重新从阆中出发,我和董军文、前任市长和另几位阆中友人乘坐了一辆公路局的越野车上云台山。我们在访问云台乡后,参观了一系列古迹,其中有刻工精美的“雷神洞”摩崖造像群。雷神洞里的造像均为唐宋时期佛像;董先生则认为,此洞应名“天师洞”,其主要神像是张道陵和天师的夫人。这种解释反映出了他对云台山道教的热情和爱戴,却与雷神洞造像群的实际情况不符。已故的王家祐先生后来也证实了我的观点,确定雷神洞的造像均系佛教石刻。显而易见,由于他从非专业爱好者的视角看云台山,阆中友人董军文对山上的部分景点有了自己的解读;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还一起参观了云台观后面的“亭子洞”(年代不详);亭子洞所在的“舍身岩”极其壮观,实为神仙洞府!

云台山亭子洞 1998年10月 / 欧福克(Volker Olles)摄影

当时的种种经历以及所倾听的各方声音,都能说明本土文化及宗教名胜对一个地方的重要性。对云台山而言,苍溪县和阆中市在一定程度上都希望参与云台山古治的传承和开发。因此,有时候各方有各方的说法。我作为研究者,一方面要保持客观的立场,另一方面非常感谢所有对我的研究工作有帮助的人士,无论他们是苍溪还是阆中的友人。

云台观本身发展得比较好,早已脱离了我当年所遇见的草根状态。尽管到现在还没有过机会重新拜谒云台观,我通过道观自己办的优秀公众号了解到了一些近况。云台观不仅在建设方面取得了较大的成就,而且道长们也积极投入到了云台山的生态保护及改良。最值得庆幸的是,云台观继承了当地的正一派(天师道)法脉;下面总结云台观道长的描述:

李真灵法师 云台观供图

云台观是苍溪县第一个开放(1997年)的宗教场所,起初恢复道观的成员均为热心人士(临近退休的公职人员)。无道脉传承所面临的困难在恢复过程中日益凸显,故后邀请县域內李真灵法师(俗名李大宇,1929–2011)主持教务。部分热心人士在起初不排除皈依青羊宫以续道缘。这也是文化断层、法脉无续所出现的问题。李真灵法师的道脉系川北正一道,他在解放前受过箓,师承家法。现在都是真灵法师的徒孙辈在打理云台观。

云台观合影 右一:守护道观的村民,右二:阆中友人董军文,右四:作者,右五:苍溪县道教协会会长张正祥。

我于1998年10月30日离开了阆中,又坐长途车到南充,准备31号飞回成都。由于云台山之行如此丰富,活动如此的多,我当时的身心状态只能以“筋疲力竭”四个字来形容。因为只想安安静静地坐车,为了避免好奇人士找我闲聊,我并没透露自己会中文,也没有招呼坐在我旁边的人。在大巴上,我的座位靠走廊;左手窗边坐了一位戴着鸭舌帽的老者,看似比较精神、有一些文化的乡下人。到了中午,大巴在一个场镇停了下来;外面围着一群卖小吃的村民。坐在我旁边的老者便开窗户,叫了一声“来个饼子”;吃完饼子以后,他抽了一支烟,点烟之前还客气地把烟盒递到我面前,请我抽烟,我带着微笑摇了摇头。午后,大巴继续开往南充,路况仍旧很糟糕,摇摇荡荡的。突然间,我们的大巴车驶入了工地上的深坑;虽然没有发生意外,车也没停下来,但因为毫无思想准备的猛烈动作,我随着车的倾斜度开始往走廊里掉。我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开始掉进走廊时,这位老先生已经牢牢抓住了我的左臂,使得我没有坠进走廊,而留在了安全的座位上。“谢谢!”这是我在那个疲惫的行程中第一次开口。我仍旧记得这位素未谋面的老者,至今对他怀着感恩之情。

欧福克(Volker Olles),一名欧理源,男,德国波恩人,1998年在波恩大学取得硕士学位,2005年在柏林洪堡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现任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四川道教之近现代史与现状、中国宗教中的神圣空间(宗教地理)、四川刘门及法言坛、宫观及民间斋醮科仪、宫观(寺庙)历史与文化、传统宗教出版业、宗教碑铭学、道教环保伦理等。

    责任编辑:黄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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