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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苡沫的人间剧场
王苡沫,《人间狂想曲》录像静帧,2021年
王苡沫的人间剧场
受访者 | 王苡沫
采访者 | 徐倩茹
徐倩茹:恭喜您获得2021年集美·阿尔勒发现奖。您的创作运用了实验动画、摄影等多种媒介与艺术手段,我想知道,这些媒介在您的创作中分别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王苡沫:在我的整个创作过程中其实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是实验动画,所有的摄影和装置都是从实验动画中萌芽而生的。在动画的创作中我需要去工厂实地进行考察调研,在去的每一次过程中工地原本的场景感染了我,废墟和时间的痕迹深深的埋在这建筑之中,所以在采景的过程中运用到了无人机的摄影方式,从俯视的角度去拍到了烟囱的出烟口,那也是我第一次通过镜头近距离感受到烟囱的质感,我发现了从异样的角度去拍摄这座庞然的建筑,更具有奇幻的特性。
徐倩茹:最初是如何接触到实验动画的呢?为何会将它作为核心创作媒介?请谈谈您的艺术创作经历。
王苡沫:我本科学习的新媒体专业中有一个学科就是实验动画,因为我从小就很喜欢看动画,特别沉浸于动画中所创造的虚拟世界,在接触到实验动画后发现了动画不仅有逐帧手绘的形式,更出现了许多实验性的方式,这一点特别吸引我,所以我开始用实验艺术作为了我的创作核心方式。
我第一部完成的实验动画作品是《金女的第三梦》是以女性和神性作为探讨的主题,在《金女的第三梦》的创作中,我放弃了传统的逐帧动画,而是结合了真人实拍的技术,所有的人物都是由我一个人完成。动画中出现的每一个女性人物都是从北欧神话和希腊神话的故事里选出来的,她们都有着共同的境遇“遭受到欺骗、背叛和惩罚”。所有的故事都魔幻般的能从现代生活里找到归宿,所有的命运都是一个循环,进步的社会、文明的世界并没有改变女性生活的现状,每个女性都是共同体,她们重复着彼此的命运。这个动画是世界宗教神话里女性的故事的拼砌,破碎的颂歌构成浅吟。
之后创作了实验影像《桃子桃の実》,不同地方,不同身份,但都如同蜜桃般甜美的女孩自杀事件频繁出现,杀死她们的是她们自己吗,还是背后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桃子代替了女性,桃子被蹂躏出的汁水犹如女性的粘液、呕吐物、排泄物,是一种病态和伤害。在创伤语意中,这样的粘稠状态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吮吸形式,是社会的排泄物、异物。隐藏在手套中的双手,是生活中无处不在陌生又无形的压制,却如何也抓不住找不到。“桃の実”使用了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将桃子和女性的身体用影像和摄影两种方式分开表现,却又将两者融合在一起表达了同一种压迫和不安的情愫。在此之后就一直在做人间狂想曲的筹备工作。
徐倩茹:您自2018年的作品《金女的第三梦》起便放弃了传统逐帧动画,转而运用真人实拍的创作方式,包括今年的获奖作品《人间狂想曲》,当中的实验动画部分也结合了真人实拍,是什么样的契机促使了这种转变?动画与真人实拍的结合是出于何种考虑?
王苡沫:我很喜欢的一位捷克超现实主义动画大师,杨·史云梅耶,在他的的动画电影《幸存的生命》中,我受到了很多的启发。他将真人演出与动画剪纸的方式相结合,讲述了一场中年男子沉迷梦境的“精神分析喜剧”。戏剧化的的表演和荒诞的动画场景,让我们沉浸在如梦似幻的世界里。拼贴在早期的一种艺术技法,其主要目的是使时间和空间建立起一种非理性的联系,在不和谐中寻找新的逻辑联系。这种拼贴化的特征可以通过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得以展现,将一系列不同时间和空间的影像通过排列组合衔接在一起,以此来叙述情节和刻画角色。不同的镜头组接在一起时,会产生各个单独镜头存在时所不具备的意义和逻辑关系。所以在我的几部实验影像动画中的人物都使用到了真人的拍摄手法,我更喜欢有真实的人物表演在我创作的虚拟空间里,动画将观者带入梦境和虚拟世界之中,真人演出将观者拉回现实与之共情,动画的虚构与真人的现实相结合增强了影片的社会性和剧场感。
徐倩茹:请介绍一下《人间狂想曲》的创作历程,以及在此期间,遇到过怎样的困难或阻碍,是如何克服的?
王苡沫:跟所有的动画创作历程一样,从手稿出发去创建一个异想的世界,当我完成了所有的场景设计发现总是缺少了什么,后来我想了很久,感觉缺少了人情味。这座建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它的核心意义也是为了人的生活。所以在人物角色的创作设计上我觉得要使用真人拍摄。真人拍摄最难的就是真实性,一方面需要去找到曾经的工人,一方面需要他们进行表演。一开始我找到了我的妈妈,先从打动她入手,说服她找到她曾经上班时的的朋友同事来一起完成拍摄。在这个过程中我见到了许多小时候见到的叔叔阿姨,十年之后再见他们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十年之中我的记忆都一直停留在他们年轻时的模样,再见时他们也透露着些许白发。与他们的交流和沟通成为意外的惊喜。
徐倩茹:您是如何构思《人间·剧场》这一展览的?
王苡沫:《人间·剧场》是根据《人间狂想曲》中的一个剧场性的表现来设定的,“剧场”在剧场的搭建中,我比较注重的一点就是仪式感,灯箱摆放的方式也作为一种符号的象征,在《后戏剧剧场》一书中曾提到“仪式性”特征是“剧场性”的内部结构,剧场艺术作为一种社会活动,总是存在一种仪式的维度,公共空间拥有着集体回忆,仪式则是一个集体以一种形式化了的共同性所举办的活动。这种活动的过程结构是音乐性、节奏性的,或视觉性、建筑性的,采取了一种半礼俗的形式,着重于身体与存现,气氛常常是沉重的。表演通过强调、夸张达到引人注意的目的。
这就是集体仪式所带来的强烈情感体验,这种体验是身临其境的,充满了体验感的。这个仪式使每个人都经历了情感上的共鸣。仪式在人类早期的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对仪式感的关注以一种集体记忆的方式在人类社会中得以延续。在我的作品当中选用电厂这样一个公共空间将其剧场化的初衷,就是电厂里工人们的集体经验,集体经验的真实性使得剧场更加具有沉浸式的特点,工人们的在工厂里狂欢和歌颂也是一种仪式化的活动。荣格指出:“集体无意识反映了人类在以往的的历史进程中的集体经验。”“实际上是人类大家庭全体成员所继承下来并使现代人与原始祖先相联系的种族记忆。”所以在公共空间作为剧场的时候体现出的“仪式性”特征,在无形之中契合了人们对于仪式的关注,使观者在无意识中的专注情绪带入到“公共剧场”的表演空间当中,激发观者的情感共鸣。
徐倩茹:行为影像包括《对话》《一条大河》两部分,《对话》部分是您与母亲分别以现代舞、太极拳形式进行的无声“对话”,《一条大河》部分母亲与工人们进行的有声合唱与访谈,从无声到有声,当中存在什么样的关系?
王苡沫:《对话》的无声是用身体代替语言交流,《一条大河》的有声是用音乐唤起记忆。前者是两代人的交流,后者是两个时代的回响。
徐倩茹:在时长七分半的实验动画中,出现了数十个场景,能否谈谈各个场景的构建思路?场景中的工人动作各异,时而有序时而无序,当中有何设想?
王苡沫:每一个场景都是在实景拍摄的过程中一眼看到就能联想到之后的设计,比如这个设计,从手稿到场景到人物表演,都是一步一步的思考和创作的。关于工人的动作,在有些特定的场景中会规定拍摄同样的动作,更多的场景是让他们自由的发挥和律动。
徐倩茹:为何将水母、白马这两种动画元素作为工人的“载体”,两种“载体”有何意义?
王苡沫:在《人间狂想曲》中出现水母也是我在作品中一直沿用动物做为载体的风格,通过视频我们仔细观看可以发现水母的游行轨迹其实是反着的,它是倒过来之后才能装下人类进行运载的,这是一种世界颠倒的暗示,也是异想空间中的道具就如同我在之前的问题所提到的,“道具的运用就像是一个专属的咒语”,它的每一次出现都是这场演出独有的画面,观者对在场事物的感知被一次次的加深,这种重复即是一种催眠使观者沉入其中,也是一种特殊的图像符号,离开后的观众在生活中再见到类似此道具的物品时,会立刻唤起属于剧场的记忆。
徐倩茹:《人间狂想曲》可追溯至您儿时在电厂的成长经验,而后在2014年,电厂面临倒闭,2018年,您就读研究生并着手对电厂进行研究创作;我想知道,从产生好奇到研究创作,再到创作告一段落,您个人对“电厂”“工业化发展”的看法(或情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王苡沫:2014年电厂熄火即将面临倒闭,在这里工作了30年的员工,还有十几年工龄没有工作完,但是身体和家庭原因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去新建的工厂工作,导致他们被迫失业。这是一种很残酷的社会现象。可能很多人注意不到,局外人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工厂的倒闭,一批工人的离开,没有人会去在意到在这个事件的背后,被迫离开的人们该去向何处,他们的生活该如何继续,这是一个社会发展的遗留问题,社会在进步意味着一批人面临着淘汰消失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注到工业化的转型对社会和人的影响。
直到2018年考上川美的研究生我开始对电厂开始了真正的创作,所以《人间狂想曲》这个作品也是历时了三年的一个创作成果。在前期调研时,我去了很多次工厂的内部考察,荒废掉的工厂本身就凸显出来一种凄凉的悲壮,这是一种莫名的悲伤,建筑的废墟化就像一个长满皱纹的老人,我们可以在其身上看到满目疮痍的伤疤和背后一场场电影般的故事情节。就像牡丹亭里的一句话“原来到处都是美丽的花朵,就好像它们是毁坏的墙壁。”
徐倩茹:从《金女的第三梦》、《桃の実(桃子)》到《人间狂想曲》,您的创作主题似乎从“女性”转向了“社会变革”,能否谈谈这种转变的原因以及未来的创作方向?
王苡沫:最初的创作都是从自身的女性设定出发,站在女性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和创作。是在一次和家人聊天的过程中偶然听到了父母谈及工厂以及工人们的生活开始产生了兴趣,这个地方倒闭之后,然后有一部分是搬到新工厂了。但是很大的问题就是在这里工作了30年的员工,还有十几年工龄没有工作完,但是身体和家庭原因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去新建的工厂工作,导致他们被迫失业。这是一种很残酷的社会现象。可能很多人注意不到,局外人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工厂的倒闭,一批工人的离开,没有人会去在意到在这个事件的背后,被迫离开的人们该去向何处,他们的生活该如何继续,这是一个社会发展的遗留问题,社会在进步意味着一批人面临着淘汰消失。
徐倩茹:您曾在采访中提及福柯《规训与惩罚》、博斯《圣安东尼的诱惑》等书籍中的观点,我想知道,书籍对您的创作有着怎样的影响或启示?您的创作还受到哪些方面的启发和影响?
王苡沫:书籍给我思想上的启示让我回到归零的状态,文字可以理清创作的思路,也能解决一些创作中的困惑。除了书籍带来的影响和启示,我的梦境也带来很多影响,《金女的第三梦》就起源于我的一场梦,我梦见放学了校车来接小朋友们放学,但是来的“校车”却是一匹身体很长很长的白马,身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座位,在一晃眼上面坐满了各种样子的人形小怪物,有钢铁条组成狐狸头型的小女孩穿着公主裙,还有陶瓷面具的古装少……我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把他们画出来,我的梦境里时常会出现很多小怪物,还有一次梦境是在一片荒原之中,我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小教堂,走到教堂的顶部有一个窄窄的三角封顶小阁楼,我的视角是上楼梯刚能看到阁楼层的角度,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看似凶狠的动物神兽挤在一起双手合十对着十字架,或是在祈祷或是在忏悔,像一幅动物世界的宗教故事画。我最终选取了白马的形象和神话故事的载体,去探讨《奥德赛》曾谈到“所有人类渴望的神圣之感”以及人性的罪恶和救赎。
徐倩茹:艺术创作在您的生活中占据什么位置?以及,您如何看待此次获奖,这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王苡沫:我的艺术创作是阶段性的,一段时间会用来积累素材,一段时间会集中创作。集美·阿尔勒发现奖是一个惊喜和认可,我很感激我所遇到的一切,激励我更加努力的创作。在这之后我还是会回到一种归零的状态,在我一直创作的心态里没有非常强烈的目的性,我不是为了一个奖为了一个目的去创作的,而是做好每一步,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受访者
王苡沫硕士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现居成都,任教于四川大学锦江学院,新媒体艺术家。主要创作方向为实验影像动画,作品涉及实验动画、装置艺术、影像摄影。现研究方向为探寻电影与动画之间的交互关系,寻找他们之间边界的拓展和延伸,对社会变革和未知学科的讨论。
采访者
徐倩茹,南京艺术学院摄影专业硕士研究生,其主要关注方向为摄影视域内的图像与语言问题,作品曾在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展出。导师:曹昆萍副教授。
原标题:《王苡沫的人间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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