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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观察手记 | 南十二马路
《沈阳图景-城市观察手记》这套MOOK,在印出第七本《重现北大营》之后,因为钱的原因再没继续出下去。于是,它们堂而皇之地陈列于失败书店。钱虽然没有了,但对城市的观察还在继续,零散的笔记会整理成篇。无须排版印刷,也无须摆进书店,成为下一个失败的案例。
失败书店内陈列的七本《沈阳图景》
图片来源:榜样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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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有这条路
3路无轨电车沿着南京街向南行驶,经过南五马路、新华广场、南十马路,最后到达终点站——十二路。我跟着爸妈下车,抬头看见十二路综合商店的大橱窗。电车能抵达沈阳最南端的这片地区,在我的印象里并不荒凉,虽然还有差不多两站地的距离,跨过浑河上的工农桥就进入郊区了,但桥北的一大片土地上却满是现代化的建筑。就像这家商店所在的楼房,是崭新的、白色水刷石罩面的、堆积各种几何图案的、“没头脑和不高兴”要攀爬的那种建筑。
我在大橱窗前静静站了一会,等爸点着一颗香烟,耷拉下肩膀,深深吐出一缕白烟。妈拎着我的手,催促爸快走。我们还要往南走一站地才能到家,所以也没时间好好逛逛这家周边地区最大的商店。这时,玻璃橱窗上映出我背后的镜像——那辆青白条纹的“大辫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调头停在马路对面的废品收购站门前,等待下一趟发车。收购站院里有好多大树,都要高过周围的楼房了,那里面神秘兮兮的。
40年过去,这一连串情景难以磨灭。
一个小孩的视野与他的活动空间息息相关,我感激爸妈能给我提供那么多走出家门的机会。而他们会感激生活在东北这座大城市,感激城市里雄厚的物质基础,感激现代化的公交系统,让收入微薄的家庭能够享受穿越城市南北的电车之旅。
1981年《沈阳交通图》南京街和青年大街
资料来源:毕士哲收藏
翻开1981年的《沈阳交通图》可以看到,青年大街那时还是一条断头路,真正的纵贯南北的城市主干道是南京街和向北继续延伸的黄河大街,有3路和6路无轨电车往来穿梭。北边的终点站三台子和南边的终点站十二路,就是这座大工业城市的北极和南极,这个记录一直保持到上世纪末。
1980年代正是我刚刚记事儿的时候,沈阳的社会氛围充满开放和发展的劲头。有一首电影插曲叫《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觉得最适合形容我记忆中的八十年代。这首歌是工厂俱乐部放映电影前的暖场曲目。每到星期天晚饭过后,屡屡行行的人流从家属楼出来,又潮水般涌入俱乐部。大人们都在座椅上坐好了,小孩子还在过道间乱跑,这时候,动人的旋律响起。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耳边似乎没有了嘈杂,脑海里幻化出即将放映的影片——那里有绚丽而奇妙的画面和纯净而动听的音响。至于情节,我那个岁数还看不太懂。
那星期天上午呐!一家三口坐上无轨电车,在大杨树的浓荫下一路向北。电车两根长长的辫子搭接在树缝间的网线上,随着车身的摆动,它们也摇曳起舞,就好比小女孩穿上了新裙子,张开双臂,臭美。
1980年代初的新联营公司和3路无轨电车
图片来源:《中国建筑东北设计院设计选录1954-1984》
从南十马路开始,街道两边出现了密密麻麻低矮灰暗的建筑,它们被绿树掩映,衰老的容颜若隐若现。经过新华广场、南五马路、体育场、中山公园、新联营、医大……车窗外渐渐地明亮起来,直到中山广场,电车冲出浓郁的树影,眼前猛然百花绽放。
等过了三洞桥,进入黄河大街,两边出现了崭新的高楼。星期天特有的灿烂阳光下,阳台上雪白的被单在爽劲的风中招摇,年轻主妇哼唱着流行的歌曲,跟着飞溅的水沫也将飘进公园和商场。
就在电车从黄河大街猛拐向泰山路的一瞬,车窗外闪出几座可以称得上大厦的建筑,仰头望不到楼顶。耳边响起《沸腾的生活》那难以抑制的电子管高音,猛然间海鸥掠空,浪花四溅,一下子把休息日的欢悦心情提到了脑瓜顶,身体里血液不由自主地涌上面颊、眼底和鼻咽,有点辣辣地刺痛。
1981年我在北陵公园的留影
车到终点是北陵公园,在那里度过了有花有树,有城楼有牌坊,有转椅有游船,有面包有香肠的一天。有时候还能观赏到沈阳最早的“攀岩运动”——一群半大小子不买门票想进昭陵城墙里玩,就手扒脚蹬着城砖的缝隙向上攀爬。城下的男女老少则悠闲地坐在草地上仰头观望,看有人翻过垛口上了城头,底下就一片欢呼。
太阳西渐的时候,我们又坐上3路无轨电车打道回府。此时的南京街显得更加繁忙,脚踩踏板的骑行者如过江之鲫,树缝间洒下零碎的金色光点,伴着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让眼前的嘈杂景象反倒变得安详起来。中山公园、体育场、南五马路、新华广场、南十马路……夕阳的血色越来越浓重,在抵达终点站十二路的时候,我睡眼惺忪,车窗外的树影已成死黑。
十二路,是美好一天的起点,是美好一天的终点。终点又起点,起点又终点,生活的车轮常转。它转来了高考,转来了大学,转来了奥运,转来了香港,转来了互联网;也转走了粮票,转走了毕业分配,转走了福利分房……十马路那片密密麻麻低矮灰暗的老房子没了,南京街上的大杨树没了,3路无轨电车没了,十二路也没了。
2008年,因为拍摄这张照片我被请进了公安局
北京奥运会召开的那一年,我被警察抓了。原因是——我背个相机在铁西旧厂区乱窜,拍摄那些即将拆除的旧厂房,被正在巡逻的警察碰见了,把我带到分局调查。
警察同志挺客气,跟我解释,奥运马上要开幕了,为保障社会安全稳定,对一些可疑人员的异常行为要严格监控,你拿个相机拍那些旧厂房干什么?我说,我喜欢拍老房子,等它们拆了,留个念想。
最后的结果还是挺和谐的。警察叔叔也玩相机,跟我聊起他收藏的一架老德国相机,叫爱克山泰。我们有说有笑,握手道别。
也是在这一年,我在网上发现一个论坛,让我如获至宝。这个论坛就是“中国记忆”。论坛是按不同省份设置板块,我加入辽宁版,发现里面全是同道——背着相机,四处乱窜,拍老房子。大家在论坛上发照片,回忆往事,考证历史,真是大开眼界。后来我们相约线下活动,一起外拍,寻找古迹,为保护历史建筑采取行动,在社会上造成一定影响。于是,我们自发成立起文保志愿者团队,以发现和保护历史建筑为目的开展活动,还编印了一本刊物,叫《辽宁记忆》。
《辽宁记忆》试刊号封面
我成为《辽宁记忆》的编辑,于是可以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背着相机,四处乱窜,挖掘记忆,追寻记忆,拍摄记忆。十二路——童年时代挥之不去的这个记忆,成为我的第一个选题。
有一天,我骑车来到记忆中的坐标点,发现站牌上已经没有“十二路”的字样了,改叫“砂山公园东”。车站对面也不是一条路,成了一座公园。原来废品收购站那个位置已经被一座豪华的洗浴中心占据。我往北走一段距离,“南十一马路”的牌子赫然在列,那“南十二马路”哪去了?
南京街和南十一马路的路牌
我清楚地记得五、六年级的时候和同学一起捡废铜烂铁到那个收购站换钱,然后就在门前坐上3路无轨电车到中山公园的集邮市场挑邮票。我曾仰头望向堆放废品的院子,那里有蓊郁的树丛,树下也许就是一条路,可惜那时未曾去探寻。这种惋惜的感觉时常发生在当下的城市境遇中——在高楼林立的夹缝里,发现一座样貌古怪的旧房子,它散发出一股线装古籍的霉味儿。然而我正急着赶赴约会,心里暗暗提醒自己,改天一定要进去仔细看看。结果那一天到了,它被拆除了。
于是,我询问爸妈。他们已经从那片旧城区搬出来好些年头了,如今在浑河南岸原来的一片农田上新建的住宅区享受着美好的晚年生活。
我问:“你们还记得十二路吗?”
爸说:“怎么不记得,在那下车嘛。然后走回家,后来3路无轨终点改到砂山了,就在军民商店那下了。”
我说:“不是车站,是那条路,南十二马路。”
妈说,“怎么不记得,你和大老笨放学走那条路,你爬树,掉下来把胳膊摔折了。”
我说:“那是南十一马路,我说的是它南边的那条路,南十二马路。”
妈想了想,说:“那有一个工厂,后面好像是一片平房,里面没去过。”
1989《沈阳街巷详图》上没有南十二马路
资料来源:《沈阳地图荟萃》
有一次参加城市规划展示馆的活动,馆里的领导送给我一套沈阳市勘察测绘研究院编印的《沈阳地图荟萃》,涵盖了从清末到现在的十多张沈阳老地图。从1995年、1989年、1974年、1966年一直查到1946年的老地图,竟然都没有南十二马路。
1986年沈阳市开始进行街路名称和门牌号码整顿工作,确定了全市2541个地名,并收录于《沈阳市街巷名录》。我在孔网上买到一本,拆开包装,心急火燎地按着拼音顺序查到第577条,南十一马路,再往后,南字头的马路就没有了。
真的没有这条路。不光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一直觉得它有,是因为一直觉得“有关部门”一定知道这条路的存在,否则不会给车站起名叫十二路,给商店起名叫十二路。起名字这样的大事,可不是小孩过家家,阿猫阿狗,嘻嘻哈哈。
下期预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见几位电车公司的退休职工。其中一个阿姨上下左右打量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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