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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新论︱战国时期的禅让和内禅
“禅让”在春秋战国之际曾风靡一时。儒、墨两家盛赞“禅让”制度,郭店楚简《唐虞之道》篇称尧、舜的禅让是“仁之至也”。选贤任能的理论直接与最高统治者的更迭联系在一起,对战国政坛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战国策·秦策一》记载秦孝公在去世前曾想传位给商鞅,商鞅“辞不受”;《战国策·魏策二》记载公孙衍曾对张仪说要让魏惠王把王位传给张仪;《吕氏春秋·不屈》记载魏惠王曾想禅位给惠施,说这样做能让“民之贪争之心止矣”,惠施则推辞说:“今施,布衣也,可以有万乘之国而辞之,此其止贪争之心愈甚也。”这只是现存史料中提到的几次未能成行的“禅让”,历史上各国君臣可能有更多类似的举动。在战国中期发生的燕国“禅让”以及赵、宋两国“内禅”,将这股“禅让”之风推向了极致。
郭店楚墓竹简《唐虞之道》
燕国的禅让
在战国群雄中,燕国国力较弱,子哙即位后一直励精图治,《韩非子》说:
(子哙)不安子女之乐(不沉湎于女色),不听钟石之声(不沉迷于音乐),内不湮污池台榭(不修建豪华宫殿),外不罼弋田猎(不打猎游玩),又亲操耒耨(两种农具)以修畎亩(田地),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于此矣。
子哙的宰相子之是一个精于权谋的人,《韩非子》记载,有一次子之坐在大堂之上,突然问左右侍从:“刚才是不是有一匹白马飞奔出大门?”在大家都说没看到的时候,有一个侍从跑到大门外,又跑回来,禀报说确实有一匹白马跑了出去,子之就由此判定出这个人的品质。
子哙对这位精明强干的宰相信赖有加。随着子哙日渐老去,处理朝政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子之手中的权力变得越来越大,而他的权力欲也急剧膨胀,开始觊觎燕国君位。
想要谋权篡位的人从来不缺乏帮手,当时著名的纵横家苏代和子之的私交甚好,两人还结为儿女亲家。公元前320年,齐威王去世,齐宣王继位,苏代作为齐国使臣来到燕国,子哙向苏代询问齐国这位新君的情况,苏代对齐宣王赞誉有加,子哙不禁感慨:“齐王一定会成就一番霸业吧!”苏代却持否定观点,他说,当年齐桓公信任管仲,把国家大事全部交给管仲来处理,所以最终齐桓公能够称霸诸侯,而这位新齐王并不信任自己的大臣。子哙觉得有理,从此对子之更是言听计从,国家大事都交给子之处理。子之则馈赠给苏代一百金(约合50公斤黄金)作为活动经费和酬劳。公元前318年,公孙衍与苏代组织楚、魏、韩、赵、燕五国合纵攻秦,燕国能够参与进来,苏代与子之的个人关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战国策》记载当时燕国有一位隐士叫做鹿毛寿,《韩非子》称之为“潘寿”,“鹿毛”是复姓,“潘”是地名,《汉书·地理志》上谷郡有潘县(今河北涿鹿县境内),可能后来潘地成了鹿毛寿的封邑,所以才有“潘寿”之称。不知道是谁向子哙推荐了鹿毛寿,子哙“使人聘之”,鹿毛寿对子哙说:
王不如以国让子之。人所以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许由必不受也,则是尧有让许由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子之必不受也,则是王有让子之之名而与尧同行(同等的道德品行)也。
子哙可能觉得没必要像秦孝公、魏惠王那样玩那种沽名钓誉的把戏,出于对子之的无比信任,子哙决定“举国属子之”,要真的进行禅让。于是,潘寿又“善意”地提醒子哙“禅让”一事可能面临的政治风险,说当年大禹把天下禅让给益,但满朝官员却都是启(禹之子)的党羽,结果启和他的党羽最终赶走益并夺取了君位。子哙觉得有道理,为了避免燕国发生这样的祸乱,子哙“乃收玺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也就是说子哙把县级以上官员的任免权全部交付给了子之,子之从此大权在握。
禅位示意图
公元前315年,燕国举行了盛大的禅让仪式,子哙真的把君位传给了子之,这一回天下轰动!可想而知,子哙在世人心中的威望会有显著提高,可能会有很多人说他虚伪,但他毕竟做了和尧、舜相同的事。子哙拥有了“尧舜之君”这样的耀眼光环,子之取得了梦寐以求的君位,燕国臣民也得到了不少赏赐,举国欢腾之下,却有一批人怒火中烧,那就是燕国太子平和他的亲信。
子之可能向子哙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百年之后传位给太子平,但实际上子之还是想把君位传给自己的子孙,他与太子平的矛盾愈演愈烈。终于,禅让之后没多久,太子平联合将军市被发动政变,带兵围攻公宫(国君之宫),然而久攻不下,子之最终扭转局势,发动了反攻,太子平、将军市被兵败身亡。燕国动乱持续数月,死者数万人。齐国趁机出兵,五十天就攻灭了燕国,子哙、子之均死于齐军之手,史称“松下之乱”。次年,在赵、魏、楚等国的干预下,燕国才勉强复国。
陈璋圆壶,现藏南京博物院。圆壶上铸有燕国和齐国两种不同文字,铭文有“隹(唯)王五年”字样,据考证就是齐宣王五年(前315年)陈璋参加灭燕战争时掠获的战利品。
赵、宋两国的“内禅”
“内禅”是指君主提前传位给本家族的成员,一般是传给太子。“内禅”起源很早,春秋时期,晋景公在自己病入膏肓之时,立太子为君,一个月后,晋景公病故。然而赵、宋两国的“内禅”却都是在君主身强体健之时举行的,不得不说也是受了“禅让”之风的影响。
赵武灵王以进行胡服骑射的改革而名垂青史。早年他娶韩国公主为夫人,生公子章,立为太子。后来他宠幸吴娃,改立吴娃所生的公子何为太子。赵武灵王二十五年(前300年),吴娃去世。赵武灵王二十七年(前298年)五月戊申日(初二),赵武灵王传位给十岁左右的公子何,是为赵惠文王,并于当年改元,赵武灵王自号“主父”。
赵武灵王传位的具体原因可能非常复杂,比如他对吴娃的感情、对公子何的宠爱,希望明确君臣之位以让其他公子死心,当然还有博得美名等因素,除此之外,笔者推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赵武灵王想把精力主要集中在开疆拓土上。传位当年,他就以赵国使者的身份出使秦国,窥探秦国虚实,在之后几年,他带兵攻灭了中山国。
赵惠文王四年(前295年),已经被封为安阳君的公子章来到赵都邯郸参加朝觐之礼。可以想见公子章此时的失落心情,他要向自己的弟弟行君臣之礼,群臣顾忌他的身份也不太敢和他接近,而他可能终生都要在这种环境中度过。见到公子章如此窘境,赵武灵王不禁心生怜悯,毕竟血浓于水。于是,赵武灵王准备把赵国的代地(今山西、河北、内蒙古交界一带)全部封给公子章,立他为代王,但这个计划最终没有实施,毕竟这么做对赵国来说并无益处。不过,公子章却认为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朝觐之后,赵武灵王携诸子和近臣到沙丘(今河北广宗县境内)离宫游玩,公子章随即在沙丘发动政变,试图杀掉赵惠文王,结果被早有准备的公子成(赵武灵王的叔父)、李兑等人挫败。公子章逃往赵武灵王所在的宫殿避难,公子成、李兑紧追不舍,到底还是杀了公子章。两人为了防止赵武灵王秋后算账,把赵武灵王一个人困在沙丘宫三个多月,年仅五十岁的赵武灵王最终被活活饿死。
邯郸赵王城遗址公园——丛台,相传丛台始建于赵武灵王时期。
宋王偃也是年少即位,亲政后奋发图强,《史记》称宋王偃“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宋王偃晚年嗜杀,《吕氏春秋》载:宋王偃曾问他的宰相唐鞅:“寡人杀的人已经非常多了,但为什么群臣并不畏惧寡人?”唐鞅回答说:“大王杀的都是作恶之人,那良善之辈自然不畏惧大王,大王要想让群臣都畏惧您,那就不分善恶随时杀人。”没过多久,宋王偃就把唐鞅杀掉了。《说苑》中还有宋王偃屠城的记载。因为这些暴行,诸侯都将宋王偃比作传说中暴虐的夏朝末代君主桀,称宋国为“桀宋”。
公元前290年,齐湣王大举进攻宋国,《战国策·赵策四》称在此情况下“宋置太子以为王”。促成此事的因素可能也非常复杂,比如宋王偃打算亲自带兵上前线和齐军拼命,预先立太子为王以稳定后方;或者他是想团结宋国那些对自己不满、但拥护太子的臣民……总之,宋王偃把王位禅让给了太子。宋国还真出现了上下一心、共同抗敌的局面。恰在此时,赵、魏、燕三国结成同盟,准备共同出兵伐齐。最终宋、齐两国达成妥协,宋国割淮北之地与齐国,齐国派一名大臣到宋国当宰相,随后齐国撤兵。
可惜好景不长,公元前287年,赵国宰相李兑给齐湣王写信时说,宋国太子已经流亡国外,宋国境内太子的亲信党羽在图谋发动政变。宋国太子出逃的原因不详,或许也是权力之争的结果,帝王之家父子相残的事件在历史上数见不鲜,不足为奇。宋国内部的混乱给了外人可乘之机,公元前286年,齐灭宋,宋王偃出逃,死于魏国的温邑(今河南温县境内)。
“宋公栾”青铜戈,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这件青铜戈上有错金鸟篆铭文和错金变形兽纹,造型精美,是宋国国君的御用兵器。
一个万人称赞的制度,三位励精图治的君王,两者的结合为何会产生一个又一个悲剧?赵武灵王之死一方面是他个人情感的波动,一方面与赵国公子手中权力较大也有关,历史上赵国诸公子之间争夺君位的斗争频频发生:赵烈侯卒,公子朝与赵敬侯争位;赵敬侯卒,公子胜与赵成侯争位;赵成侯卒,公子緤、公子范先后与赵肃侯争位。公子章很好地继承了这一“政治传统”。燕、宋亡国是因为内乱,而内乱是因为争权。以上三场禅让引发的悲剧,归根结底还是权力之争。权力的诱惑足以使人变得疯狂,疯狂到最后便可能是身死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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