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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教授钱颖一:知识的有用与无用
“要学好知识,学有用的知识,最终成才”是许多人对孩子的期望,但是这样朴素的愿望也反映出对教育三个基本问题的误解,那就是孩子应该学什么、怎么学、为什么学。2015年,清华大学教授钱颖一在一次演讲中,就结合自身教学经验和对当下教育的思考,提出了对这三个问题的看法。他认为不能用短浅的眼光看到知识的有用性,对好学生的定义也应该包括学生有没有对学习的热爱和兴趣,因为教育最终不是为了单纯培养“才”,而是为了培养会思考的人。
在过去的30多年中,我一直在大学学习和任教。我的学习经历从清华大学开始,之后到美国留学。毕业后我在美国的大学执教,后来又回到清华大学。今天,我想分享一些我在过去这些年推动中国教育改革实践中的感悟。
钱颖一
说到教育的问题,我想从多数人认可的教育观念开始。
中国的家长或教师,对子女或学生的要求,大致认同如下的教育观念:子女或学生要学好知识,要学有用的知识,最终要成才。
今天,我想对这个多数人赞同的、听上去理所当然的教育观念,提出一些不同的思考。
这个教育观念中包含了教育的三个基本问题,即“学什么”“怎样学”“为什么学”,也就是关于教育的“What”“How”“Why”的三个问题。
我对这三个基本问题的不同思考,要从下面这三组词说起,分别是:“有用”与“无用”、“学好”与“好学”、“人”与“才”。
我先说出我的观点,之后再来详细论说。
首先,我要讲学什么,讲知识的“有用”与“无用”,我要论说的是“无用”知识的有用性;
第二,我要讲怎样学,讲“学好”与“好学”的区别,我要论说的是“好学”比“学好”更重要;
第三,我要讲为什么学,讲“人”与“才”不完全是一回事,我要论说的是“育人”比“育才”更根本。
我对中国教育中的这三个基本问题的不同思考,在当前中国的环境和语境中,有相当的现实针对性。
01
“无用”知识的有用性
知识除了工具价值还有内在价值
这个命题并不是我最先想出来的。1939年,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首任院长弗来克斯纳(AbrahamFlexner)在《哈泼斯杂志》(Harper’sMagazine)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就是“TheUsefulness of Useless Knowledge”,即“无用知识的有用性”。
在这篇文章中,弗来克斯纳对柯达公司创始人柯达先生认为马可尼(GuglielmoMarconi)发明的无线电收音机是最有用的发明提出质疑,认为麦克斯韦尔(Clark Maxwell)和赫兹(Heinrich Hertz)的理论贡献更加有用。
他写道:虽然麦克斯韦尔在1873年发表的电磁理论完全是抽象的数学,赫兹在1887年对他做的电磁波实验的实用价值也毫不关心,但是,这些看上去无用的研究却为后来有用的发明奠定了基础,没有他们的工作根本就不可能有后来马科尼的发明。
弗来克斯纳写这篇文章是有原因的,因为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使命,就是研究那些“无用”的知识。
举一个经济学的例子。我在哈佛大学的博士论文导师马斯金(EricMaskin)教授因“机制设计”理论获得200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个理论的起源,是研究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在利用信息上的效率问题,是抽象的理论问题,当时完全看不出在市场经济中的有用性。
但是后来,机制设计理论被应用于市场中的拍卖问题,由于拍卖不仅应用于传统的艺术品,而且也应用于诸如无线频谱等产权的拍卖,所以它可以解决移动通讯行业中的非常实际的问题。
再举一个工程中的例子。这是乔布斯10年前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自己讲的故事。他在当年大学一年级辍学后并没有离开学校,而是听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课,其中一门是美术字课。这在当时看来完全无用的课,在10年后他设计电脑上的可变字体时发挥了作用。
乔布斯这样说:“如果我当年没有去上这门美术字课,苹果电脑就不会发明这么漂亮的字体;又由于微软视窗是照抄苹果的,所以很可能所有个人电脑上就都没有这样的字体了。”
以上三个例子告诉我们,对知识有用性的认识不能过于短视。当然,短视在全球都是一个问题,不过在我们中国人中尤其突出。我们心目中的“有用”,往往是指立竿见影式的马上有用。
我把这种急功近利式的功利主义叫做“短期功利主义”。“短期功利主义”使得我们把知识的“有用性”局限在极其小的范围内。
短期功利主义在教育中很严重。比如,大学中人文类的专业和课程不受青睐。又比如,学生在选课前总要先考虑这课对找实习或找工作有什么用。
可是另一方面,毕业10年、20年、30年的校友们,对他们在大学时期所上的课的评价,却与在校生很不一样:他们感到遗憾的是,当时学的所谓有用的课在后来变得如此无用;同时又后悔,当时没有更多地去学那些看上去“无用”但日后很有用的课,比如一些人文、艺术、社会科学类的课。
有趣的是,不少美国商界的成功人士,他们在大学本科读的是“无用”的人文类专业:
比如投资银行高盛的CEO劳埃德·布兰克费恩( Lloyd Blankfein)在哈佛的本科专业是历史,
私募基金黑石的CEO 史蒂夫·施瓦茨曼(Steve Schwarzman)在耶鲁的本科专业是文化与行为,
网上支付公司PayPal联合创始人和前CEO、《从0到1》的作者彼得·蒂尔(Peter Thiel)在斯坦福的本科专业是哲学。
有许多原因,使得毕业时间较长的人对知识“有用”的看法会基于更加长远的考量。
首先,知识发展得快,过时得也快。许多在大学里学的知识虽然一时有用,但是没有多长时间就变得过时了;
第二,多数人在一生中要更换多次工作和专业,他们后来从事的工作与他们早年在大学选择的专业不一样,甚至相距甚远;
第三,人们对未来预测的能力很有限,只有在事后才能看清。乔布斯这样反思:“在我念大学时,是不可能把未来的很多点连接起来的。只是在10年之后,当我回头看时,是如此的清楚和显然。”
因此,所谓“无用”与“有用”之分,大多是短期与长期之别。在学什么知识这个问题上,我们要着眼于长期,不要急功近利。我们要理解,一些看似短期无用的知识可能是长期非常有用的知识。
要知道,大学教育不仅是为毕业后找工作,更是为一生做准备。
以上用长期观点来理解知识的有用性,仍然是把知识作为实现某种目的,诸如工作成效的一种工具。
知识除了工具价值之外,还有内在价值。
知识的有用性,不仅仅体现在能够提高工作成效(不管是短期还是长期)的工具性方面,知识的有用性还体现在塑造人的价值、提高人的素养、提升人的品位等丰富人生的目的性方面。这就与下面要讲的“育人”相关。
02
“好学”比“学好”更重要
两种完全不同的境界
在中学阶段,“好学生”就是“学得好的学生”,而学得好就是学习成绩好、考试成绩好。中国的应试教育,使得学生磨练出一套怎样学好的方法,可以概括为:文科靠死记硬背,理科靠大量做题。
进入大学后,“好学生”就不应该是这种类型的“学得好”的学生,而应该是“好学的”学生。
“学好”与“好学”有很大区别,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学”的境界:
“学好”是学习中被动的接受,而“好学”则是学习中主动的探索;
“学好”是今天学习的一个结果,而“好学”则是今后学习的一种习惯;
“学好”只是对学习已有知识的一种度量,而“好学”则是对学习未来知识的一种态度;
“学好”是为了掌握知识,而“好学”是为了探索问题;
“学好”得到的是答案,而“好学”追求的是真理。
“好学”远比“学好”更重要。
“好学”是懂得怎样学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中有若干要素,我特别要强调“好奇”“好问”“好思”这三点。
我把好奇放在首位。好奇是科技创新和人类文明进步的原始推动力。
多年前,4位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到清华理学院与学生座谈。当被问到什么是科学发明最重要的要素时,他们没有选择基础扎实、数学好、勤奋、努力这些学生们提出来的选项,而是不约而同地说到了好奇心。
连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都说:“我没有特殊的才能,我只是有激情般地好奇。”
好奇是好学的第一要素,好学源于好奇。
然而,我们发现,中国学生普遍缺乏“好奇心”。我进一步的猜测是,人生来都是有好奇心的,是后天的教育把原始的好奇心磨灭了。
好奇往往导致好问,而好问是质疑既有知识、探求未知的起点。但是,我们面临的情况是,学生不好问,也不会问。
我们不仅不鼓励学生质疑老师,而且还往往对那些喜欢质疑的学生产生负面印象。我们的应试教育制度是不鼓励提问的:获得标准答案就能取得好成绩,而提出问题不仅对获得好成绩没有帮助,而且还有害,因为它让你不相信标准答案。
中国学生回到家里,家长会问:“你今天学到了什么新知识?”据说,犹太学生回到家里,家长问的是:“你今天提出了什么好问题?”,甚至还接着问,“你提出的问题有没有老师回答不出来的?”
以色列著名作家阿莫斯·奥兹(Amos Oz)说:“怀疑和争辩是犹太文明的特征。这是一种怀疑和争辩的文化,一种解释、反解释、重新解释、反对性解释的开放式自由问答游戏。这是一种善辩的充满争论的文明。”
全球犹太人总数只有一千多万,还没有北京市人口多,而获得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的犹太人数以百计。这或许与他们的好问有关。
好思则是好学的核心。
17世纪的数学家、哲学家笛卡尔——就是发明坐标系的那位法国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思故我在”,他把“思”作为人存在的根本价值。
爱因斯坦把思考作为大学本科教育的根本,他说:“大学本科教育的价值,不是学习很多事实,而是训练大脑去思考。”
如何思考?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独立思考。只有独立思考,才会有创造性思考,才会有批判性思考,才会有“Think Different”,即不同的思考。
蒂尔在《从0到1》这本书的一开头,就举出他在面试候选人时经常提出的一个问题:“哪些重要的真理,是很少有人同意你的?”(What important truth do very fewpeople agree with you on?)他的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绝大多数真理是大家都同意的,而要说明那些与“共识”相反的、你的看法是真理,非独立思考是不能回答的。
我希望在大学教育中能够改变“好学生”的定义,并改变学习的方式。真正的好学生,是“好学”的学生,是具有强烈好奇心的、好问且能问出有意思问题的,并且能够独立思考的学生。这种“好学”是一种可以伴随学生一生的,有关“怎样学”的能力。
03
“育人”比“育才”更根本
关于三个人:人文、人格、人生
在中文里,“人才”是一个词,而且我们经常都把“人才”简单地落脚为“才”。所谓“拔尖创新人才”“杰出人才”,都是指“才”。
但是,“人才”是由“人”与“才”两个汉字组成的。“才”的英文是talent,而“人”的英文是person或human being。“才”关注的是“三力”:创造力、分析力、领导力。
人有“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度量“才”的词是成绩、成功、成就,而形容“人”的词则是自由、快乐、幸福。
“育人”比“育才”更根本,是因为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人”。
中华文化的传统、中国教育的传统,从来都是重视“人”的传统。“四书”中《大学》开头便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这是几乎每一个中国教育者都常引述的一句话,讲的是大学的目的是育人,是人的道德,是人的善。
中国文化中的做人是非宗教的,这是与世界其他文明的不同之处。
梁启超1914年到清华演讲,题目是“君子”,对应的英文是gentlemen。梁启超以“君子”寄语清华学子,强调的是做人:清华学子,首先要做君子,之后才是做才子。
在演讲中,他引用了《易经》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说明的是做君子的条件。
他还引用王阳明的话:“治山中贼易,治心中贼难”,说明“做人”比“做事”更难。正是由于此篇演讲,“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才成为了清华的校训。
但是,这个重“人”的传统后来发生了变化,使得重“才”逐渐压倒重“人”。直接原因是,近代以来,中国经济发展落后于西方了。落后就要挨打,因为西方有枪炮,西方有科学技术。所以我们要科学救国、技术救国、实业救国。
因此,教育就转向科学知识、技术知识,专业知识的传授,转向对“才”的培养。不仅在中国,在所有落后国家实现追赶的过程中,都是一样的。
不过,这种由“人”向“才”的转向近年来在中国走向了极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经济迅速崛起的同时,经济增长似乎变成了唯一的价值和目标。
即使当下讨论的转变发展方式和创新驱动,也仍然是把经济发展作为目的。在这种思维中,人是推动经济发展的力量,人才就成为加速经济发展的动力。“育才”也随之变成了教育的最终目的。
在经济学中,人有两个作用:一是作为劳动力,其中包括“才”的贡献。在这个意义上,人是经济活动投入品,是工具;二是人是消费者,在这个意义上,人是经济活动的目的。所以在经济学中,人不仅是工具,也是目的。
另一方面,在康德看来,人只能是目的,不能是工具。康德的哲学使得“人是目的”这一价值更加清晰和突显。无论如何,只要人是目的,不仅是工具,教育的目的中,“育人”就比“育才”更根本。
教育如何体现“育人”?在我看来,作为目的的“人”包括“人文”“人格”“人生”三个方面,所以,关于人的教育,应该包括人文精神的教育、人格养成的教育和人生发展的教育。
人文是相对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而言的。
人类文明的进步从来都是科学进步与人文进步并举的。如果说科学是为了做事,那么人文是为了做人,做有品位的人。科学告诉你什么是真理,人文告诉你说真话的价值。
文学让你看见,哲学让你定位,历史让你连接,这些都是人文的价值。
以人文为基础的人格是做人的准则。人格养成是人的教育的基础,正直诚实是对人格的基本要求,而对人格的起码要求就是人格底线。
说话有底线,就是说话讲真话;做事有底线,就是做事有原则;做人有底线,就是做人有良知。人格的底线就是文明人的底线。
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曾经批评我们的一些精英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批评的不是一般的利己主义者,而是那些学过很多知识、善于利用制度的缺陷和传统的弊端,同时又没有人格底线的利己主义者。这从近期的“反腐”案例中可见一斑。
人生既有对人生发展的梦想,更有对人生意义的探索。
苏格拉底的这句名言:“未经反省的人生不值得过”(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living.),应该成为每一个学生用以经常提醒自己和检讨自己的格言。大学是反省人生的开始,思考人生的起步。反省人生是发现自己,认识世界的过程。
在我们当前的教育中,相对而言,我们更缺乏对人文精神、人格养成、人生发展的教育。理解人文价值,坚守人格底线,反省人生意义,应该成为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的必修课。
04
“三位一体”的教学
从学生视角提出的问题
“无用”知识的有用性;“好学”比“学好”更重要;“育人”比“育才”更根本——这是我对学什么、怎样学、为什么学这三个教育基本问题的回答,是我这些年来,从教育改革实践中悟出的教育理念。
学什么、怎样学、为什么学,是从学生视角提出的问题。
相对应的,从学校和教师视角的问题就是教什么、怎样教、为什么教。过去这些年中,我们在清华经管学院各个教学项目,包括本科、博士、硕士、MBA、EMBA中都进行了深入的改革。
虽然各项目的学生群体不同,学习阶段和学习目标不同,但是这些改革有一个一致的主线,就是把传统的以知识为核心的教育方式,改变为“三位一体”的教学方式,即价值塑造、能力培养、知识获取。
在这个“三位一体”之中,我们首先强调价值塑造,之后是能力培养,最后才是知识获取,并且在实施中更加侧重长期有用,以及有助于“育人”的知识。这正是对应着上述教育理念的具体行动。
每年秋季在清华经管学院本科生开学典礼上,我都会为新生们讲话,向新生们传递新的教育理念。
事实上,我在过去三年——2012年、2013年、2014年的三次讲话的主题,正好分别是“‘无用’知识的有用性”“‘学好’与‘好学’”“‘人’重于‘才’”。
所以,这三个主题是我多年教育实践的结果。不过,今天我还是第一次把这三个主题放在一起讲,体现出我对学什么、怎样学、为什么学这三个教育基本问题的整体思考。
也许,这就是我对蒂尔所提出问题的一个回答:我上面所讲的这些教育理念,可能就是那些重要的真理,但是很少有人同意我的。
(**注:本文为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长钱颖一在2015.5.22日知行教育基金会(Yes We Do)慈善晚宴上的演讲,为方便阅读略有删改。)
原标题:《钱颖一:知识的有用vs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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