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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贺友直之一 | 贺老谈自己:只能“夸口”是连环画内行
2016年3月16日,是上海这座城市失去一代连环画大家贺友直先生的日子。
一年了,看看上海弄堂里的世象,读读贺友直先生留下的画作,乃至下面的对话,就知道,贺友直先生其实并未远行。
他一直活着。
2016年3月16日之前,贺友直先生以94岁高龄仍每天作画、写作,攀爬弄堂那窄而陡的楼梯,让人一度以为自得其乐且保持稳定创作力的他会过到百岁。但他到底还是走了,如他所言的“老得慢一点,走得快一点”。尽管他走得实在是太快了一点。曾经有一种错觉,以为贺友直很早以前就走了——他似乎并不属于当下这个时代,而他的离去,也正如贺老的知交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所言,一个时代或许真的结束了,一种道德的规范也结束了。
以下为《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五年前对贺友直先生的专访,《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特选发以纪念贺友直先生。其间的朴素淡然与对人生与艺术的态度一一可见,他说,人重要的是明白自己,我只能“夸口”自己是个连环画内行。
2012年3月,90岁的贺友直曾在他位于上海巨鹿路9平方米的画室里接受了《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的对话。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选刊当时的部分对话,贺老的艺术态度与人生态度于其间均一一可见。五年前的那天,当我们走进贺友直先生仅次于上海巨鹿路9平方米的画室时,一身布衣的贺友直坚持亲自给我们倒茶,加水,不让我们动手,并一再笑指着自己强调:“My home!”
上海巨鹿路上这间9平方米的斗室,是贺友直的工作室,居住于这间堪称中国艺术家最小工作室中的50余年里,贺友直画出了《小二黑结婚》、《朝阳沟》、《李双双》、《三百六十行》等承载着几代人集体记忆的连环画。贺友直1980年代在创作中。说自己:称“大家”已很了不起了
艺术评论:我们还是先从你的白描作品说起,你怎么理解白描?
贺友直:白描是我们中国绘画中间最基本的,技法最简单的,也是最难的。中国文化讲笔墨、书画同源,笔画浓淡颜色,但是从技法来讲,白描几乎比较没难处,没那么多要求,所以关于艺术上的高低难度,并不是因为复杂了难,简单了就容易,音乐也是这样,艺术是共通的。
不能把白描说得神乎其神,没有必要,正因为,我没有掌握其他绘画技法,所以才老是在这个上面。正因为我其他不能,所以我才在白描里走出一条路来。
艺术评论:很多人画白描,但不能打动人,你的白描很让人感觉亲切。
贺友直:白描有个载体,就是说我把人物画传神,人们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人物上面去了,没有太多地去探究背景、技法的东西。线描,我就佩服历史上一个李公麟,一个陈老莲。你看陈老莲不是单纯地看他的线条,而是看他的造型和线条的组织,这是他的特点。李公麟的线那真是神啊,他画的《五马图》就好像线下面就是马的肌体。我佩服徐悲鸿的素描,徐悲鸿的素描不仅仅是外国人的要求,而且阴阳五大调子,他的线条外轮廓还有一条线的,他用看的画出条线来,这条线真妙极了,能感觉到模特的皮肤的光泽。
我的线描说穿了,线是中国传统的,但是我的处理方法还是西洋的。我的线描是根据人体解剖来的,有时候还根据明暗调子来组织的,并不像陈老莲那样,主观非常强,他有意把线处理成装饰性的。因为我画的是现代人,现代人的服装装饰性的线条弄不上去,我在画《山乡巨变》曾经尝试使用陈老莲装饰性的线,但这个很勉强。
贺友直的《山乡巨变》艺术评论:有人称你是“线描大师”?
贺友直:有人说称我为“线描大师”,我说千万不要称我为“线描大师”,称不上,“大师”这两字要让后人说,过两百年三百年。你千万别写线描大师,顶多是“大家”,称“大家”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对外称,我是个草根,我最高学历是小学六年级,我没有进过中学,到中央美院去讲课,我讲我是1937届的,下面一批人就猜是(1937年毕业于)比利时的、巴黎的、美专的、国立专的或鲁迅艺术学院的,我回答说我是小学毕业的,结果下面人哄堂大笑。学生说:老师啊你是没有文化的。我生气吗?我是没文化的,我没有文化到什么程度呢?电视台不是有问答吗?提出的好多问题我十有八九答不出来。还有最囧的是,中央美院历届招生,学生口试,我做监考老师,我只提一个问题,接下来的就提不出来了,我问:“为什么你要考我们连环画专业?”应试学生答了以后,我就问不出了。提问题比回答问题还重要,提问题里面可以看见一个人有多少修养。
贺友直连环画作品艺术评论:其实中国有句话叫“大道至简”,未必要说得那么复杂和貌似高深。
贺友直:有学问就是有学问,没有学问就是没有学问。其实“文革”以后我是可以富起来的,北京的荣宝斋叫我画批人物画,都是来钱的活,这一批不是一张两张,我一掂量画什么呢?中国画画的人物是没有见过的,不像苏联列宾画的托尔斯泰是真的托尔斯泰,像英国人画莎士比亚,是真的莎士比亚。我们画我们没见过的人物,看的人谁也不知道你这个是不是李白、杜甫、李清照,李白的诗我没有一首背得出来,我去画李白这不是开玩笑吗?我自己掂量,这钱不是我赚的,就回断了,不画,这点我聪明的。
中国画的人物画要能从纷繁的现象当中抽象出来,我抽不出来。要单独画一个人,没有故事内容,感觉也是故事内容啊,你要有画出感觉的内容来,这张画就站得住。
否则画不仅仅是站不住,也是留不住的。
2012年3月,90岁的贺友直在他位于上海巨鹿路的蜗居一角阅读《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并接受专访。 许海峰 图论卖画:论尺?我又不是开布店的
艺术评论:说到作品是否留得住,忽然想起范曾的画,范曾也自称“大师”,你怎么评价?
贺友直:说起来那是很早了,1980年初,在北京一画店,他的画那时候挂在那里是最贵的,四五千元一张,我看了心里说“什么玩意”——他老是画这张脸,这张人物脸像他老师蒋兆和的脸,脸都是仰起来的,老是画钟馗。流水作业,他这钱太好赚了!
贺友直连环画作品艺术评论:那你卖画吗?
贺友直:我在什么情况下卖画呢,必须是极要好的朋友,人家托人找我,那我不能拒绝。说到价钱,我说先不谈钱,画了再说,他拿出多少,他高兴了,我也高兴了。我猜呢他拿到画,回去给人家看:这老头画的值多少钱?一个说两千,一个说五千,那加起来除以二,总有三千五吧。我的画交给朋友,如果对方眉头一皱,就给我拿回来,因为我不是挂在墙上卖的行货,下面有个标价,那是“姜太公钓鱼”。有人问我多少钱一平方尺——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开布店的!
艺术评论:这个对比当下的画家犀利的。那你卖画收入如何?
贺友直:我富绝对不富,穷绝对不穷,可以啦。活到九十还没有死,现在我的追求就是老得慢一点,走得快一点,别死皮赖脸地躺在那里,那么我本人也苦死,我家属也苦死。
我有个特点,复杂的事情简单处理。我认为这个很重要,难办的人是“简单的事情复杂处理”,我的事情简单惯了,我的事情只要老太太同意,字一签就完了,也不搞什么仪式,也没有什么条条框框。
贺友直连环画作品艺术评论:你认为连环画衰弱主要是社会的原因?
贺友直:也不是,要好好地调查,分层次地调查,读者喜欢什么,你要小孩子看老人的连环画这是不可能的,你必须要有一批人、有童心的人去画儿童的连环画。我们现在画出来的东西都是老气横秋,不是给小孩子看的。你必须像丰子恺那样,有一颗童心,画出来的是儿童要看的,所以你必须分层次地去了解具体喜欢什么,也要反过来去了解上面,政策允许画什么?两个东西结合起来,接下来再谈报酬。比如说你现在要培养演员,你知道过去梅兰芳是什么产业啊?北京缀玉轩的房子都是他的,他买下来的,他可以养一批人,他才能成为名家呀,现在你有这个条件吗?
贺友直生前未完成的一幅作品,画面上是“上海大世界”。论心态:“明白自己”最根本
艺术评论:你觉得画连环画最难的是什么?
贺友直:最难的是你的表演能力,你能在纸上做戏吗?
艺术评论:你的连环画尤其是市井人物很传神,每个人的面目都不一样。
贺友直:我可以夸这口,我是“连环画的内行”,但不敢称泰斗。为了泰斗这两个字我去查辞海,它说泰是泰山,斗是北斗。狗屁!我有那么高啊?但是我北京有个连环画编辑,他说,贺友直是地道的连环画家,贺友直是会做戏的连环画家。
很多人画的技法好,连环画并不好,他外行,像陈逸飞他也画连环画,他是画得好,我写文章说他们是画得好,不是连环画画得好,意思不一样,他们画是画得很好。
讲到明白呢,人家看我写文章写了几十年,都说我是个明白人。首先,我明白我自己,我觉得一个人明白自己是最根本的,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讲的通俗一点,你主观条件有什么优点和缺点,你要明白;而后,要明白客观环境,第三,要明白一件事的事理。三样东西合起来,如果你都明白了,那么你处理事情肯定行的。我就很明白,比如你要让我发点牢骚,那我必须跟你们讲,牢骚我不写的。
我的职称谁给我的啊,教育部给我的。也不是文化部、中央美院,是教育部批的,这个教育部批的手续完全是按照正规的。我现在画到九十岁心也平了。所以我觉得有一点点阿Q精神是好的,现在这个社会没有阿Q精神活不下去。
贺友直连环画作品艺术评论:鲁迅写出《阿Q正传》后,阿Q精神似乎成了贬义词,其实看得开、放得开是重要的,或者说,你理解的是豁达?
贺友直:这样说吧,我住的地方是小,但方便啊。如果说你有钱去希尔顿住一晚么也可以,也近。美术馆啊什么的也方便去遛遛,口袋里有钱,去淮海路百盛、巴黎春天,下面的超市去逛逛,蛮舒服的,叫他切几片火腿,明天弄块面包,弄点牛奶,覅忒适意哦(不要太舒服哦)。我又不像赵本山那样要买私人商务飞机。我的存款有六位数,可以啦,我又不去卡拉OK,又不想弄红自己,没有任何必要了。有两样东西我不花钱的,一个是酒,一个是茶叶,都是人家送的,夏天我喝洋酒,国外来的朋友他在免税商店买的,给我带一瓶XO。
上海巨鹿路一处弄堂楼梯通往贺友直先生的家上海知名画家谢春彦2016年在贺友直先生辞世后所绘《拜别友直夫子》。-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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