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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枫︱古巴比伦的挪亚“圆舟”

高峰枫
2017-03-17 09:47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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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的《私家历史》栏目在2016年10月29日刊登马千惠一文,题为《比〈圣经〉更古老的“挪亚方舟”故事》,介绍了英国亚述学家乔治·史密斯(George Smith, 1840-1876)于1872年最先释读出史诗《吉尔伽美什》中的洪水故事。史密斯后来在尼尼微又发现了记述古巴比伦洪水神话的史诗《阿特拉哈西斯》(Atrahasis)。读者可从这篇文章中,了解史密斯的身世和洪水史诗的情节。

乔治·史密斯

史密斯在1876年出版《迦勒底的创世记》(The Chaldean Account of Genesis)一书,仔细对比了楔形文字泥板对洪水的记述和《创世记》的异同。他根据当时极其有限的材料,就已然发现了二十三处共同点(286-287页)。但涉及这两个传统孰先孰后的问题,史密斯下笔就格外谨慎。比如,他说:“描写洪水的泥板文字,其价值在于构成符合圣经叙述的一个独立证据,而且远早于任何其他证据。”(286页)在全书临近结尾处,史密斯稍稍大胆了一些。他指出,所有证据都促使人相信,巴比伦乃是洪水传说的发源地,而古代以色列人最初乃是从巴比伦继承了这个故事。但他很快又补充说,二者之间又存在显著的差异,所以还需更多证据方可证实其间的传承关系(291-292页)。总之,在这部书中,凡涉及圣经和近东神话的依存关系,他都措辞谨慎,不肯轻易断言旧约的洪水故事实则袭自两河流域更古的神话。

乔治·史密斯《迦勒底的创世记》

但是两个版本实在惊人地相似。且不论故事的基本情节,就连很多细节也高度吻合。这里仅举一例。挪亚为了检测洪水是否已消退,先后放出乌鸦和鸽子,看看鸟儿是否能找到落脚之处。后来,直到放出去的鸽子不再飞回方舟,挪亚才确定大水已退。而在《吉尔伽美什》第十一块泥板上,从洪水中逃生的英雄先后放飞了鸽子、燕子和乌鸦,同样是为了查验陆地是否已经露出。所以,史密斯之后的亚述学家,都已看到让护教人士感觉尴尬的事实:在其他古代文明中,保留有更早的洪水故事版本,而且年代比圣经故事至少早一千年。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1918年出版了三卷本的《旧约中的民间传说》(The Folklore in the Old Testament)。在该书最长的第四章,弗雷泽收集了世界各地上百个洪水传说,并总结了当时的研究结果。在这一章结尾,他提到传统观点一向视圣经记述为最古、最真实,其他民族的传说或是沿袭圣经故事,或是对圣经原本的篡改和阉割。但时至今日,“这些纷乱、古怪、幼稚或者怪诞的洪水故事,我们仍难将其看作是人类对于单一、神圣原本的改写”(卷一,334页)。因为现代研究已然证明:“《创世记》中所谓来自上帝的最初版本,其实并不是原本,而是对更加古老的巴比伦或者苏美尔故事的模仿而已。”(同上)相较于四十多年前的史密斯,弗雷泽的表述已经更加直截了当。

弗雷泽《旧约中的民间传说》

史密斯在1872年的发现,对亚述学和圣经学研究都意义重大。一百十三年之后,到了1985年,类似的惊人发现又一次出现在大英博物馆。幸运之神这一回眷顾的是欧文·芬克尔(Irving Finkel),他是大英博物馆美索不达米亚古代泥板的负责人。他在2014年出版一本书,题为《挪亚之前的方舟:破解洪水故事》(The Ark Before Noah: Decoding the Story of the Flood),详述了自己的发现和后续研究。

欧文·芬克尔《挪亚之前的方舟:破解洪水故事》

看书中所附作者的照片,美须髯,宛若一位西方老神仙,完全符合我们对古文字学者的浪漫想象。芬克尔自己说,他从小就是书呆子,九岁就打定主意,要在大英博物馆度过一生。他对死文字和怪文字有强烈兴趣,对于要从事的专业,一直在埃及象形文字和中文之间摇摆不定。1969年,他考入伯明翰大学,本来打算专攻埃及学。可惜上完第一节课之后,埃及学的教授突然病故。系里立即开始四处寻找师资,但事起仓促,一时无人接替课程。于是,系主任建议,不妨先跟兰伯特教授(W. G. Lambert)学一点楔形文字。芬克尔于是一头扎进楔形文字之中,再也没有出来,他一生的志业就这样偶然地确定了。请听芬克尔对自己专业的激情描述:“楔形文字!全世界最古、最难的文字,早于任何拼写字母,是早已消失的苏美尔人和巴比伦人使用了三千多年的文字,到了罗马时代已经像恐龙一样灭绝了。”(第13页)楔形文字最后一批读者和书写者,大约活跃在公元二世纪,也就是东汉中期。楔形文字如此古老,完全称得上是西方古典之前的古典,也是让所有国家都不敢妄称世界最古文明的路障。

1985年,也就是芬克尔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的第九年,道格拉斯·西蒙兹(Douglas Simmonds)将一块刻有楔形文字的泥板带到博物馆,请求专家鉴定。西蒙兹的父亲二战期间曾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在近东驻扎过一段时间。由于一生热爱收藏,所以老西蒙兹手上有不少埃及、中国以及美索不达米亚的文物。芬克尔接过泥板,匆匆看过文字,当即深感震惊,因为上面记载的乃是古代洪水神话的一个版本。他立即请求收藏者多逗留几小时,以便他仔细研究。无奈藏家不理解学者的急切心情,对学术也全无兴趣,不愿意将泥板留下。西蒙兹携文物匆匆离去,留给芬克尔的是二十四年漫长的盼望和等待。到了2009年,二人才在一次展览上邂逅。这一次,藏家心情不错,答应将泥板留在大英博物馆。这块泥板刻写于公元前1750年左右,属于古巴比伦时期。尺寸为长十一厘米,宽六点五厘米,大小如手机,单手即可握住。就在这块泥板现存的六十行文字中,芬克尔发现了一份制造方舟的“说明书”。

欧文·芬克尔

要了解芬克尔的最新发现,我们需要简单回顾一下《阿特拉哈西斯》的洪水神话。在这个神话中,新生代的神变成老一辈神灵的长工,担负了繁重的劳动。这些神界中的晚辈最终不堪劳苦,怨声载道,竟至于围住旧神的宫殿,展开大规模的抗议。为应对危机,神界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制造新鲜劳动力,以减轻新神的劳役之苦。于是乎,人类作为替神灵减负的劳动机器,就这样被制造出来,并立即投放到劳力市场。在这更古的神话中,造人的原因并非如《创世记》所述那样神圣,而是出于非常实际、物质的考虑。人类作为劳动力和低等造物,时常大声喧哗,噪音的分贝已然超出神灵所能忍耐的极限。为了消除噪音污染,众神就产生发洪水、灭绝人类的念头,以图个耳根清净。但阿特拉哈西斯就像后世的挪亚一样,得到神灵的青睐,预先知道大难临头。他还接到神灵详细的指令:拆掉宅舍,建造大船,准备逃生。

大英博物馆藏《阿特拉哈西斯》泥板

《阿特拉哈西斯》全本最著名的一版,是公元前十七世纪写成,保留在三块泥板上。全篇结束之后,附有一篇题记,记录了全诗的行数,还留下了作者的名字:Ipiq-Aya。根据他标注的年号,应当在公元前1636-1635年之间写成的。原诗共计一千两百四十五行,目前保留下来的篇幅大约百分之六十。三块泥板的残片,分别藏在不同的博物馆。记载洪水的泥板是第三块,如今裂成两段,分别收藏在大英博物馆和日内瓦。这一版本被称为“古巴比伦本”。《阿特拉哈西斯》还有若干其他版本,比古巴比伦本更早,其中记录洪水的一块泥板为挪威收藏家Martin Schøyen所藏。在这一版中,大神埃亚(Ea)向阿特拉哈西斯泄露了洪水计划,并命令他赶紧造船,但发现主人公伏地恸哭,于是便说:“你既为民人哭泣,又跪在这里对我心怀畏惧。还有一项工作需完成,而你却不知如何进行。”这一版文字在这里断开,而芬克尔新发现的“方舟泥板”(the Ark Tablet),起首的诗行正好就接在此句之后,开始讲述建造方舟的程序。这块“方舟泥板”不一定就是Schøyen收藏泥板的另一半,但文字无疑属于《阿特拉哈西斯》这一古本。

和古巴比伦洪水故事其他版本一样,大神恩基(Enki,苏美尔的智慧神,就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埃亚)为了恪守绝不泄密的诺言,不能直接告诉主人公马上就要降临的大灾难。他选择的办法是隔墙发话,对着茅屋的墙壁假装自言自语,实则吐露秘密,为的是让墙那一边的主人公“偶然”听到神的独白。这就是神灵设计的“隔墙有耳”,既能泄秘、又可以规避责任。新发现的“方舟泥板”一开始,也是这样安排的。我根据芬克尔的英译文试译如下(见106页)

墙,墙!茅草墙,茅草墙!

阿特拉哈西斯,细听我的话,

你便可得永生!

毁家舍,造舟船,

弃财富,保性命!

你要造的船,

建在圆形的平面上,

使其长宽相等……

这一段最值得注意者,在于方舟的形状。芬克尔在《挪亚之前的方舟》第七章集中讨论了这个话题。

中文将挪亚所建造和乘坐的船译为“方舟”,是有道理的。因为历代对方舟的理解和视觉表现,大都是长方形的船体,上面搭建一所三层高的大房子。《创世记》中对船的尺寸,是这样规定的:“方舟的造法乃是这样:要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6:15)既然长和宽的比例是六比一,那么船的外形自然是瘦长的。但在“方舟泥版”中,大神恩基的指令是在“圆形的平面”上造船。可见古巴比伦的这艘救生船,船底为圆形。所谓“破屋造船”或者“毁家造船”,指的是拆掉用芦苇搭建的草房,将原来建房的芦苇循环利用,制成圆形的筏子(coracle)。这样的筏子,是两河流域直到近代还在使用的简易水上交通工具。其特点是浮力大,不会轻易翻覆,能够确保人员和货物的安全。即使行驶时不易控制筏子的方向,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原地打转儿。之所以选择圆筏,大神恩基的用意就是让主人公在水上长时间漂流,直到水退。芬克尔评论道:“阿特拉哈西斯的船不必去往任何地方,只需要在水上漂着、逛荡着,水退之后,船飘荡到何处,就止于何处。”(133页)就是说,圆筏用来逃生,登船即可保命。芬克尔还指出,圆筏与舢板、筏子一样,是最原始、最简便的水上求生工具。芦苇制成的圆筏,在世界各地(印度、伊拉克、中国西藏、威尔士)都颇常见。根据二十世纪初西方人的游记,伊拉克人使用的圆筏可以轻松容纳三十多人(141页)

德文圣经中的诺亚方舟木版画

根据这一版的“造船说明书”,大神指示阿特拉哈西斯要建的,应该是世界上最大的圆筏。“方舟泥版”第九行,说船舱的面积为“一亩”(one field),而船舷高度为“一丈(nindan)”。古巴比伦之“亩”,根据已掌握的度量衡知识,约为三千六百平方米,相当于半个足球场。而船舷的高度约为六米,作者风趣地说,这样的高度,直立的长颈鹿是无法探头看进来的(161页)。所以,如果泥板上记载的数据严格落实的话,则船仓面积为三千六百平方米,船的直径大约七十米。因为是圆圆的一个大筏子,没有船头,没有船艉,所以也就无所谓长宽。说得形象些,人类最早的救生船,就是一只巨大的、用草绳编织的、永不沉没的篮子。

“方舟泥板”明确说明了船的形状。芬克尔手中既已握有新证据,便可重新审视已有材料。他发现此前的泥板残片中已出现“圆形”的字样,但因为都出现在残断的碎片中,缺乏上下文和详细说明,故未引起学者注意。就连《吉尔伽美什》第十一块泥板中已经被学者反复研究的段落,都因为《方舟泥板》的发现,而有可能获得新的解释。由于此前不明方舟的形状,所以第十一块泥板第二十九到三十行中有“尺寸一致”以及“长宽相等”两句,学者们都没有向圆形方面联想,反而以为船身可能呈立方体(130-131页)。新泥版的发现,就这样推动了对既有文本的新解释。

《吉尔伽美什》第十一块泥板

芬克尔这部《挪亚之前的方舟》,内容非常丰富。有新泥板发现过程的描写,有个人学术经历的回忆,有对楔形文字、古巴比伦文明和亚述学研究的简介,当然着墨最多的还是对“方舟泥板”穷尽的分析。原来,我们耳熟能详的挪亚方舟,船体形状经历过很大变化。当方舟的原型最初从远古的幼发拉底河缓缓驶出之时,只是一支芦苇编成的救生圆筏。等到这艘古老的救生艇驶进圣经洪水的惊涛骇浪时,它已经悄悄变成用坚硬的歌斐木打造的、见棱见角的方舟。原来,方舟不方,由圆转方。

【延伸阅读】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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