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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所|即将消失的石码老街区:骑楼背后,还有厝埕和水道
石码镇中心
从厦门坐快艇溯九龙江而上,宽阔的江面泛着青色,连向天边。远处岸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渐渐转变为稀疏松散的三四层小楼和码头的吊机。不到一个小时,快艇便在新建的龙海客运站靠岸了。
去年九月刚投入使用的新客运站,位于漳州龙海市石码镇和海澄镇之间。恢宏大气的客运大楼立在江边,砖红色的坡屋顶和起翘的屋脊彰显着闽南地域特色,公交车候车大厅的安检程序和厅内大屏幕上播放的安防视频,又为这里增添了些严肃而秩序井然的现代气息。
从这里到石码镇还有两三公里的距离。在此之前,厦门来的快艇可以直接到达石码镇的大码头客运站。大码头离石码最中心的关帝庙、宛南亭一带不过200米,一上岸便能看到石码的老街区。
商贸与骑楼街
龙海人把石码镇的老街区称为“石码街”,龙海市政府正位于此。石码镇原名石谿,明宣德间(1426年至1435年)改称锦江,弘治元年(1488年)设锦江埠。后来,因“海潮激湍,江岸崩溃,沿江垒石以障之”,嘉靖五年(1526年)改名石码。与石码相邻的海澄被认为是明代月港的所在地,而石码当地文史学者则考证,明代月港应包括海澄港、石码港及更东边的浮宫港三地,石码也是古月港的停泊点之一,面向海外贸易的进出口商品在这里登船或是靠岸。石码随月港而兴,月港衰落之后则成为河运中心。清乾隆八年(1743年)设石码厅,由漳州府派通判驻守,管理龙溪、海澄、南靖、长泰四县江海防务。同治四年(1865年)开设海关,石码成为漳州要港。
如今的石码街保留了明清以来的市镇格局。以“解放”命名的东西南北四条干道集合于老城的中心,形成相互垂直的轴线。轴线以东、以北,各有一条次要的轴线,交叉形成井字型的两横两纵格局,编织起老城的架构,铺陈于锦江之滨。或许是解放路通行汽车的缘故,次要的轴线却因熙攘的市集而显得更加热闹。
石码街道示意图,根据谷歌卫星图绘制两三层高的骑楼沿着主次干道贯穿老城。骑楼一楼往里缩进,柱子撑起出挑的二楼,留出可容纳一两人通行的门前走廊(闽南人称“五脚砌”)。这一建筑样式暗示着石码曾经的商贸繁盛。骑楼沿街多是经营各式商品的店面,骑楼下的空间既拉近人行道与店家的距离,又为过往的行人遮阳避雨。
店家们往往不甘于店里的狭小空间,用自行车或是招牌划分出骑楼下的自家领地,甚至把货品摆放到骑楼下,把店面扩展到更为开放的店外,招徕马路上的行人。如今骑楼下的空间似乎更像是由外到内、由公家马路到私家店面的过渡,而少了些供行人溜达穿梭的连廊作用。
从关帝庙二楼俯瞰石码街
在被市集占据的新华路,骑楼更是被隐藏在街边的肉菜摊背后。一楼屋檐伸出的雨篷似乎把骑楼底下的空间延伸到了路上,铺成一片临时的屋顶。商贩们在道路两侧的骑楼外沿摆起摊位,把街道收窄了近半。早上九、十点钟,似乎已过了早市的高潮,新华路上却仍然人头攒动。人们或是讨价还价,或与老板拉着家常,十分热闹。这条清代填江滩而建的路原名新行路,区别于“外市街”(今民主路),随着江岸的外延而转为内陆,临江商肆也改建为骑楼,却依然延续着过往的繁华。
新华路街景
骑楼的二楼多开有三连窗,窗框顶部、周边装饰着拱券或者火焰形的浮雕。矩形的大窗户几乎贴着一楼的匾额位置,人们可以从屋里轻而易举地探出身来。联想石码与锦江的紧密联系,不由让人猜测巨大的开窗是为了方便江水泛滥时从二楼逃生,毕竟解放西路的旧名便是“大港墘”(闽南语,意为大港边)。后来,与当地的老人聊及大开窗的原因,他们笑着否定了这一猜想。他们认为,骑楼以前的布局多为一楼店面、二楼储货,大开窗更多是为了方便从窗口上下运货。
骑楼二楼开窗
“埕”里人家
从解放东路骑楼街拐进南面幽深的巷子里,狭窄的巷道仅容一人通行,对面相遇还要侧身相让才能通过。绕过进深极深的“竹筒屋”,巷子弯弯曲曲,不知会把人带向何方,穿过“隘门仔”,最终到达一片开阔的空地(闽南人称为“埕”)时,颇有《桃花源记》里“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感觉。
隘门仔空地的两边是一户户人家,或是带着坡屋顶的传统红砖厝,或是新改建的一两层小楼。这里的路名甚是有趣,“十六间巷”便是指这巷子两边共有十六间厝十六户人家。类似的还有大六间、小六间、十二间。
这里的人家大多敞开着大门,门口撑起颇有漳州特色的“竹格子”。“竹格子”挡在门前,遮阳泻雨又能通风,屋外的人看不到屋内,屋内的人却能静观路上的人来人往。“竹格子”上贴着写有“福”“桃红又见一年春”等字样的菱形红纸,或挂着寓意吉祥的挂饰,或是直接将“福”字用红油写在竹格上。搭配门框顶上红艳艳的“姜尚在此”符,四处洋溢着过年的氛围。
春节将至,居民们为竹格子贴上“春”字
“十六间巷”附近,解放南路以东一带,以往是石码的文化社区;与解放东路以北的商业街区一起,被称为“下码”。在沿用至今的街巷名称上,便可以看到这一片作为文化社区的痕迹:书巷、祥福巷、三芳埕、训义埕……这些古雅的名字透露出当时文人聚集、书斋林立的气息。
在训义埕,一座门楼紧闭的大厝虽有些败落,却难掩繁复精美的装饰。红砖墙上色彩纷呈的几何图案模仿出花窗的模样,镶嵌在“窗格”里的却是图案各异的彩绘,花鸟虫鱼、瓜果、人物,应有尽有。更令人惊奇的是,屋檐下的一处灰塑浮雕,将西洋钟表糅合于带有葫芦、蝙蝠、书卷等中国传统图样的挂饰之中。这中西合璧的装饰,展示着屋主带有西洋风味的审美志趣,或许也暗藏着一段“下南洋”的家族史。
训义埕大厝局部
闽南人说“埕”,指的是大片的空地。与名字相符,这一片区的屋前空地,似乎要比主干道解放东路还稍宽一些。狭窄的隘门仔把空地围合起来,形成安全防护,“埕”和两侧的房子便构成了一个宁静安详的内部社区。“埕”也就此成了社区里孩子们嬉戏打闹,大人们休闲交流,或是进行公共活动的场所。在三芳埕里,地上用白色粉笔画出的“跳格子”的图样,尚未被雨水冲刷走,或许就在不久前,孩子们曾在这里玩耍,空气里似乎还回荡着童年的欢乐笑声。
三芳埕的空地水道与“棚户区”
与下码不同,解放南、北路以西的上码则是过去的政治行政中心,康熙海防通判衙门(即乾隆石码厅署)、石码城、抗倭演武厅等均位于此,如今的龙海市政府也不例外。在解放西路以南的仙庵路一带和以北的西湖路一带,蜿蜒的水系见证着石码镇更为古早的景象。
这里是石码的发源地。沟渠曲折环绕,人家依水而建,聚集形成多个乡社。旧时的上码后港片区,水道穿行于屋前屋后,如同威尼斯,“流水小桥多,人家尽枕河”,或许正可以形容以前的光景。昔日石码八景之一“双桥织雨",指的便是两座小桥之间,每值轻风细雨,风向回旋,雨丝交织飘落时的美景。
填埋或者沿着沟渠筑路造屋,石码的人群聚居与水有着紧密的联系。浸水埕等这类描述地势低洼容易因涨潮而积水的地名,或是前文提及的“大港墘”这一标识临水地理位置的解放西路的旧名,也把石码与水的关系嵌入日常用语之中。交错的水系汇流进入锦江,沿九龙江入海,则是石码发展为港口商埠的先天优势。
后港片区保留了部分街边的水道。水边的人家把房子搭到水面上,砖石垒成的短柱支撑着水上的部分,形成吊脚楼。有些人家在沿水的一面开出小门,旧时可能用于对接游走于水道之上的小船;有些小门前则有石条铺成的几级台阶,向下延伸到水面。小桥连通着水道两岸,五条石板跨过水面,便成了五板桥,可惜石板上的刻字已模糊难辨。
五板桥比起东边文化社区的书斋气,西边这片多了些乡俗的氛围。构成这一片的社区单位,是不同的乡社。一座庙宇、一棵榕树,便是维系一个乡社的中心点,是社里的公共空间,亦是背井离乡的游子返乡时辨认乡里的标志。比各乡社的庙宇更高一级的,还有总管周边几个社的大庙。五福禅寺便属于此类。
社头的庙宇与榕树五福禅寺始建于明代,之后多次重修,是石码地区的第一大古寺,旧时“五福禅钟”也是石码八景之一。禅寺曾名仙庵,这也是门前道路今名仙庵路的由来。路上偶遇的当地文史人士介绍说,五福禅寺名称的由来,可能与当初周边五个乡社共同捐钱修建有关。寺里保留了清光绪八年(1882年)福建漳州府石码海防分府曹文昭所立的石碑和光绪二十六年立的“修五福禅寺”和“兴建文山书院”、“捐缘芳名”碑记;在芳名录上,可以看到鸿图社、楼东社、中境社、霞庵社等附近乡社诸多捐钱乡贤的名称。
这种不同寺庙分管不同层次社区的现象,也出现在石码的其他区域。同样祀奉海上女神妈祖,解放东路的祖宫与新华路大宫前街的天后宫,相距仅有百来米却互不干扰;祖宫所辖只是解东社区,而被称为“大宫”的天后宫则涵盖整个石码,旧时文武需前往行香。石码街中心祀奉关公的关帝庙和祀奉观音菩萨的宛南亭,更是管辖整个石码地区的大庙。
宛南亭
社头的大榕树也是乡社的象征,树下纳凉闲聊是许多人日常经历的乡社生活场景。在这里聚集的不仅有社里的乡亲,还有社里的大小消息,以及形形色色的集体记忆和乡社历史。五板桥附近的一棵大榕树下,石砌的基座上依稀可以看见“不敢殉夫勤育子”的字样。原来,基座的石材来自于一座贞节牌坊。牌坊被拆之后,原先的材料被再度利用,刻着对联的柱子折成几段做了大榕树的基座,带着浮雕装饰的牌坊檐部成了路边低矮的座椅,刻着节妇夫家姓氏的匾额则散落在侧。为千古流芳而建的贞节牌坊化为社头大树下造福生民的石座,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生命延续吧。
大榕树与贞节牌坊
后港片区的蔡港,作为锦江的分流,曾通联月港古航道九十九湾。片区里还有自清朝末年便已建成的盐厂,立于道光年间的“盐关路头”碑嵌在盐仓的红砖墙里。热情的当地人带我们走过塌了一半的盐仓,指给我们看清朝的红砖和民国的红砖,摇着头叹息:这些能留下来多好,做成文创园区也好……
蔡港街街景
如今的后港片区被列为待拆的棚户区,房屋因居民搬离而显得有些破败,水渠也因疏于治理而变得碧绿。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从无人居住的房屋里生长出来,长叶的郁郁葱葱,开花的竞相争艳。
三角梅在旧房顶绽放拆迁工作的推进引起了石码当地文史人士的激烈反应。在他们看来,这里是石码镇的源头,是石码完整格局的重要部分。石码的文化遗产不只在于骑楼街,更在于骑楼街背后的厝埕、乡社和水道。后港片区的水、桥、庙宇、榕树,一连串密集的历史文化符号,都是石码从无到有的见证。将临水房屋当作等待整治改造的棚户区,无疑是从惯有的陆地思维看待问题,而没有考虑到水系对于石码发展的关键作用。他们感慨,正如客运码头迁出石码镇,石码正离水越来越远。
老人的芗剧
从有些破败的后港片区沿滨江的锦江道走回石码的中心,又往南走向另一个地标--中山亭。午后的草药市集依然热闹,中山亭旁打牌、喝茶的人们熙熙攘攘。老年芗剧演唱团的乐手们已摆好了排场,即将登台的演唱者忙碌地帮观众搬来凳子,又递上热茶。
草药市集喧闹的锣鼓声响起,老人中气十足的演唱振聋发聩。在悠扬的乐声中回味着一天下来所见的骑楼、厝埕、庙宇、水道,及其背后人们富有历史文化气息的日常生活,忽然联想起龙海新城区宽敞而冷清的环路和沿街高楼明亮的夜景灯光。那是再往南去、离江更远的地方。正如为石码保护奔走的文史学者们所说,石码正离水越来越远。而当我们逐渐“上岸”之后,这些老人们该去往哪里,比老人们更老的老建筑、老空间、老生活方式,又该如何安放?推倒新建,是走向未来的唯一方式吗?
我年前造访石码,年后元宵刚过便看到网上所传后港片区开拆的照片。或许拆迁的进程已无法逆转,但这为历史老城的保护又一次敲响警钟。缺失了重要发源地的石码,是否还是原来那个底蕴深厚的石码?一座城、一个镇的保护,是否仅仅是那些外表光鲜、式样精美的建筑的保护?那些曾经凝聚社群认同、见证市镇历史发源,但可能无法符合当前已被禁锢的审美,或无法满足现代生活需要的旧空间,应该如何找到拆迁之外的另一条路,以新的方式延续生命,维系市镇的历史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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